盛唐詩壇 / 燕許大手筆之蘇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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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颋承家族淵源,
是李隆基“宰相天團”里最沒有鋒芒的雅正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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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元年間有“兩支筆”,一為燕國公張說,另一位則是許國公蘇颋。
蘇颋,字廷碩,京兆武功人。開元四年(716年),當了3年宰相的姚崇因親信牽連被迫致仕,退休前他推薦了時任廣州都督的宋璟接掌他的位置。李隆基虛心以納,同時任命了年方46歲的蘇颋與宋璟一同拜相,擔任中書侍郎、同門下平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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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張說不同,蘇颋算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
他家世代為相,先祖蘇綽可以說是西魏強大的頭號功臣,他草擬的“六條詔書”甚至成為西魏各級官員施政的綱領和準則。“六條詔書”實施后,西魏國力由弱轉強,從而為承繼西魏的北周統一北方以及隋統一全中國創造了條件。
蘇綽任西魏的大行臺度支尚書,相當于是宇文泰的CFO,他精簡冗員,設置屯田、鄉官,想盡辦法為國家增加賦稅收入,最后累死在任上。宇文泰對他極度信任,有時候自己打仗長時間不回,就會先準備好蓋了章的白紙,讓蘇綽遇事自行決斷,他回來后看一下就行。
蘇颋的高祖蘇威雖然不如父親能干,但也是隋文帝時期權勢最大的三架馬車之一。總體來說蘇家在關隴貴族里積望頗深,有著不同一般的影響力。
蘇颋的父親蘇瑰行事低調,自二十歲中進士以后輾轉地方45年,完美避開了武后打壓關隴貴族的風浪。武則天倒臺后回朝官至戶部尚書,景龍三年位居宰相。韋后把持朝政后蘇瑰稱病不上朝,又一次在政治風潮中成功站位。
蘇家在關隴貴族創立的政權里逐浪數百年,政治嗅覺極其敏銳,也自有一套進退有據的生存之道。蘇颋承家族淵源,是李隆基“宰相天團”里最沒有鋒芒的雅正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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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是這樣一位低調內斂的權臣,卻有著比話本子還精彩的人生經歷。
據《開元天寶遺事》記載,“蘇颋少不得父意,常與仆夫雜處,而好學不倦。每欲讀書,又患無燈燭,常于馬廄灶中,旋吹火光照書誦也”。這其中的信息量真是大啊,你想這蘇家世代公鼎,不說富貴滔天,但也不至于子弟們連燈燭都用不起,不禁令我等看客腦洞大開。
再看另一本八卦著作《開天傳信記》,就記載得更加詳細而曲折了。據書記載,有一次蘇家來客,客人在庭園里撿到了蘇颋不小心掉落的詩作《詠昆侖奴》,上有句“指頭十挺墨,耳朵兩張匙”,給這位客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來他和蘇瑰聊天的時候無意中說起了這首詩,沒想到這位有才的小朋友竟是蘇瑰親子,還以為是宗族里的庶子,建議蘇颋重視對這孩子的培養,以后可以為家族助力。
從此以后蘇瑰才對蘇颋“稍稍親之”。
之后有人送了一只兔子給蘇瑰,蘇瑰將兔子掛在廊下,以此為題考校蘇颋。蘇颋不假思索寫下了“兔子死闌殫,持來掛竹竿。詩將明鏡照,何異月中看”。自此,蘇颋才真正得到老爹重視,開始了他正兒八經的求學之路。
熟悉坊間各類古言話本子的看課本定是非常熟悉此等情節,這不就是高門世家里庶子逆襲的經典橋段么。只不過少了佳人的襯托,才子唱獨角戲的故事并沒有那么蕩氣回腸而已。雖然正史和傳記上對蘇颋的身份沒有明確的分辨,但綜合多本野史八卦的記述來看,蘇颋是蘇瑰庶子的可能性極大。誠然蘇家家教嚴厲,崇尚節儉,孩子衣著寒酸、燈火不足也有可能。但世代書香門第,對嫡子的教育忽視至此就絕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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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隆基的宰相們個個忠誠能干,但脾氣也是個頂個的大,時不時地要掐上一架。也就蘇颋和宋璟合作期間,朝堂氛圍是難得的和諧,以至于耿直、剛烈的宋璟十分感佩。說“吾與蘇家父子,前后同時為相,仆射長厚,誠為國器;若獻可替否,罄盡臣節,斷割吏事,至公無私,即珽過其父也。”說到底無非是蘇颋對兩人的合作形勢有清醒的認知,在強勢的宋璟面前甘愿當個配角,同時又能察補缺漏,從而使朝事呈現相得益彰的局面。
這份審時度勢的智慧,也時時透著世家子弟的雍容氣度。當人格化為詩格,便也是如此一般的雍容典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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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颋現有存詩近100首,大多都是奉和應制之作。和同時代作者不同的是,蘇颋的這些個應制詩不算濃艷,但卻有著別樣的清麗韻味。在他的詩中也不乏對宮闕庭院的細致描繪,卻被他有意無意地濾去了金碧輝煌的浮夸之氣,歌功頌德便也雅致了起來。
《奉和春日幸望春宮應制》
東望望春春可憐,更逢晴日柳含煙。
宮中下見南山盡,城上平臨北斗懸。
細草遍承回輦處,輕花微落奉觴前。
宸游對此歡無極,鳥哢聲聲入管弦。
以他的這首《奉和春日幸望春宮應制》為例,如若抽去標題,大約也是見不出是應制詩的,倒更像是一首富貴子弟的日常游春詩。登高望春便覺春色處處可愛,晴日里柳色新新,像是一團團嫩綠的煙靄。自宮中向外望去,盡覽終南山的雄奇美景;城墻巍峨,與高懸的北斗齊平。御道上細草柔嫩,酒席間輕花飄落,更有鳥鳴婉轉樹頭,與管弦樂音的節拍相和如天籟。
多么盎然有致!
這首詩作于708年十二月立春,當時中宗在南郊望春宮賦詩迎春,隨侍的李適、崔湜、馬懷素、沈佺期等人均有詩存,蘇颋的這一首無疑是其中翹楚。一副和樂的君臣出游圖,被他用清快明麗的詩句娓娓道來,歌功頌德皆不露痕跡,功夫當真了得。要知道這一類作品大抵都是粉飾太平的套路“作文”,要想寫得冠冕華貴,雍容得體而又不作寒乞相,縝密而又有詩趣,卻也是不大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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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說來,這便是蘇颋性格中綿里藏針的一面。他似乎總是想要在紅塵翻滾中保持一份自我,他少有的幾首個人詩里最能體現這份清醒自持。在這些作品里,他試圖收斂自己的情緒,但是那些或清新或嬌艷的風景白描里,還是氤氳著些許詩人的隱秘情緒。
“閑花傍戶落,喧鳥逼檐馴”,是他久病沉疴時的寥落心情;全然不同于“曉入宜春苑,秾芳吐禁中”的富麗典雅;送別友人時,他說“聚散同行客,悲歡屬故人”,世事通透里是無盡的蒼涼。
和張說詩作里時時翻涌情緒不同,蘇颋的個人作品大多是閑適而波瀾不興的。他的許多作品其實和王維的《輞川集》格調極其相似。“三月松作花,春行日漸賒。竹障山鳥路,藤蔓野人家”,這是他《經山泉路作》的上半闕,其中的清淡韻味與王摩詰如出一轍。
很是喜歡蘇颋此類小詩中的閑適和睿智,這才是那個掩蓋在溫雅面目下的真實蘇公子。
《雜曲歌辭·桃花行》
桃花灼灼有光輝,無數成蹊點更飛。
為見芳林含笑待,遂同溫樹不言歸。
這是他的片刻桃花源,春日下的桃林灼灼有光,桃樹下的點點芬芳,沉醉不知歸路也。
《山驛閑臥即事》
息燕歸檐靜,飛花落院閑。
不愁愁自著,誰道憶鄉關。
歸燕饒檐低飛,飛花自在閑院,在一派靜謐恬淡的時光中,彌漫心間的卻是無盡的思鄉之情。
《將赴益州題小園壁》
歲窮惟益老,春至卻辭家。
可惜東園樹,無人也作花。
這一首詩當是開元八年(720)他出任益州大都督府長史、按察節度劍南各州時所作,當時的他已是知天命之年,所以才會說“歲窮惟益老”。頸聯一個“卻”字道出了無盡的悵惘,春光即將明媚,但他卻已無法和親友共度。人事的無奈俱化作一聲幽長的嘆息,可惜了東園的一樹嬌花,將因著主人的缺席而寂寂凋零。
獨處時的蘇公子,無關功業,也無關功名,他將自己全無防備地融入到自然之中,看桃花兀自成蹊,看息燕繞檐低飛,看飛花散落閑院。我想他其實是不愿羈絆于紅塵的。就如他在《小園納涼即事》中所說,生命本應是“長風自遠來,層閣有馀清”,卻奈何“終日系塵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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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能夠官至宰相的蘇颋也并非溫吞之輩,相反他立身處世極具個性,只不過多數時間收斂鋒芒而已。
《太平廣記》等書籍記載了蘇颋幾樁嗜酒軼事,說他“文學該博,冠于一時”,但“性疏俊嗜酒”。據說玄宗平定內亂之后,想不好叫誰來起草詔書,于是向蘇瑰討主意。蘇瑰當即和他說“臣不知其他,臣男珽甚敏捷,可備指使。然嗜酒,幸免沾醉,足以了其事”。玄宗當即就叫人把蘇颋找來,果然醉的不省人事,還當庭吐的一塌糊涂。蘇颋在御前美美睡了一覺,酒醒后當然也不負爹望,“受簡筆立成,才藻縱橫,詞理典瞻”。
這漏洞百出的“雅傳”我們姑且看之,此事應當是710年6月的唐隆政變,不過那個時候皇帝還是中宗李旦,李隆基是太子,這御前的說法就有些草率。不管如何,蘇颋嗜酒當是不爭的事實。
其實從他青年時期一則《詠尹字》小典故來看,蘇大公子的本性還是風趣促狹的。估計自從蘇老爹深刻認識到兒子的才華之后,便喜歡到處顯擺。有京兆尹到家里做客,他便讓兒子用“尹”字做小詩。蘇公子才思敏捷,立就“丑雖有足,甲不全身。見君無口,知伊少人”,端的是有趣有味。
可惜就是這么個有趣的靈魂,晚年卻一直纏綿病榻,死時年僅58歲。他死后,唐玄宗為其在洛陽南門舉哀,并廢朝兩日,追贈尚書右丞相,賜謚文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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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盛唐詩歌的殿堂里,如蘇颋一般的高品大員們無疑是不可忽略的重要力量。他們緊緊圍繞在李唐皇族周圍,勵精圖治輔佐帝王共同開創繁華盛世,又以政治領袖的影響力和號召力,一舉開創了大唐詩歌的盛世。
他們既在社稷大業里泯滅了自我,也在崢嶸歲月里找到了自我。他們是這個王朝當之無愧的主角,大明宮的臺閣是他們金碧輝煌的舞臺,或許他們也不曾明白,當他們登上舞臺的那一刻,個人的命運便和大唐王朝的命運緊緊相連,不分彼此。
大唐成就了他們,他們也成就了大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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