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本文作者/姜天涯 顧 箏
地球人都知道，工資是個人隱私。 但是一到退休，就像打開了魔法結界。可以隨時隨地討論，絲毫沒有觸犯隱私之嫌。 在街頭采訪中，我們曾無數次聽到爺叔阿姨主動提起退休工資。 “兩個人退休工資萬把塊，總歸夠用了。” “退休工資加到5000多，吃不脫的。” 要論爺叔阿姨話題排行榜，“退休工資”肯定能高居前三永不下落。 他們為什么愛聊，又為何在意？我們在人民公園，和阿姨爺叔們聊了聊。
01
上海爺叔阿姨談論退休工資，就像英國人談論天氣一樣自然。
乘車碰到上海爺叔司機，“一周開三天車，賺開銷銅鈿。退休工資現在加到5000多，放在旁邊不用，等到旅游辰光用。”
坐在咖啡館寫這篇文章的功夫，旁邊一桌阿姨爺叔們的談話一直圍繞著退休工資，提到了“工齡，買斷，交金”等關鍵詞。
在退休工資這個大主題下，企業編制和事業編制退休工資的比較，是個熱門話題。
我們曾在聚會中聽到一個阿姨對著另一個阿姨略帶“酸味”地說：“儂（退休）工資高，一個人好抵阿拉夫妻兩家頭呢。”
也曾聽到有阿姨談論起自己的親戚，“伊公務員退休，工資有1萬多，吃不光用不光。”
工齡的熱度也不弱。
我們自己寫過的稿子里
不少爺叔阿姨都主動提到過“退休工資”
“儂工齡多少年？”這個問題對于上一輩人來說，是衡量退休金的重要因素。聽到42年朝上工齡的“奇人”時，他們總能由衷發出一聲贊嘆，“儂退休工資肯定高的”。
在互聯網上，關于退休金的討論，不僅牽動退休人士的心弦，也撩撥著還在打工的年輕人。
《年輕人的工資，正在被父母退休金吊打》、《上海102歲爺叔，退休金2萬8》這樣的文章視頻，都戳中了“打工人”的痛點。
有網友在公眾號“每日人物”《我的父母，沒有退休金》文章后評論：父母退休金的高低，反過來成為子女相親的條件之一。
關于退休金的文章視頻
網上有很多
隨著90后的父母慢慢進入退休階段，從未真正思考過“退休”這一命題的年輕人，開啟了新的思考。退休到底意味著什么？中老年局中，為何退休工資是一個永恒的話題？
我們也很奇怪，在日本團塊世代老后破產，香港人七八十歲還在工作之時，我們日常在上海街頭看到的老年人都有著自己的愛好，通常不愁錢，只愁時間“花不脫”。
他們究竟又是如何在退休金高低不一之下，共享著快樂退休生活的？
02
在人民公園的長椅上，我們遇到了周家姐弟4人，分別是大姐、三姐、小妹和小弟。其實周家有姊妹5人。二姐去附近飯店占座了。
周家大姐已經80多歲了，前些日子摔了一跤，臉上有淤青，拄著根拐杖。
三姐是73屆的，50后。小妹1960年出生。小弟是60后。
小妹一張口就說到了退休界很在意的事。
“（阿拉是）企業的，事業（退休工資）就多了，推板交關。”
“伊拉要七八千塊唻。”三姐講道。
“阿拉要推板一半了。據說還要補發伊拉十三個月（的退休金）。”
我們在人民公園的這張椅子上
遇到了周家姐弟
乍聽之下，兩人對企業和事業之分有怨念，但其實這是她們走過的人生痛楚。
1960年出生的小妹，原先在商店工作。45歲下崗，單位每個月給500元，同時繼續幫其繳金，47歲的時候買斷。
這種“下崗”但公司繼續幫其繳金到退休的政策，叫“協保”。但在當時有個條件，男性須得1957年12月31日前出生，女性1962年12月31日前出生。小妹覺得自己還算幸運。因為和她同年出生的老公，沒有趕上政策。
“女的還好。男的老苦呃，擠不進協保，都（直接）買斷，格批人最苦。”她的老公買斷后繼續出去工作，直到去年才“算不做了”。
話說到這里，小妹無奈地搖了搖頭。“（那時候）都靠老人，啃老呀。”
小妹公婆是退休干部，退休工資比她當時“翻了交關倍都不止”。
“（啃老）沒辦法。格辰光是沒鈔票呀。”
讓她感慨的還有在退休那一刻出現的人生落差。去街道辦理退休的那一天，她遇到自己的同學。兩個人出生只差2天，同學繳金基數比她高，但工齡少兩年，領退休金的時候，發現自己比周小妹少了100多元/月。
“伊心里不適意了，問人家街道辦退休的人，人家講沒可比性的。退休工資每個人都不一樣。”
電視劇《漫長的季節》中辦理退休的場景
至于我們好奇的，為什么老年人之間的退休金都不是秘密，周家姐妹是這么說的。
“退休工資幾鈿就幾鈿。倷小青年都在崗位上，就不一樣了，不大好問。”
“工齡一算，大概都曉得的。現在繳金多少有點搭界了。（但）阿拉退休辰光，都沒（差異）。”
三姐今年68歲，她原先在永生筆廠工作，也經歷了早退。后來經小妹介紹，三姐去文具批發店打工，一直到58歲才“不做”。
她50歲剛退休的時候，看到自己的退休工資是900多元，現在一路漲到4000多元。
因為工作時遇到過很大波動，臨到退休一刻，兩人感到的不是不舍而是開心。
“肯定退休開心，講也不要講的。”三姐用了一句上海人的經典句式。
“阿拉現在想到啥地方去，就到啥地方去。”小妹說。
感情不錯的一家人今年已經出去玩過好幾趟了。今年5月，他們剛花了21天，走了十三四個省市。
年齡到了可以享受半票/免票的三姐，這一趟花費大約在5000多元，比她的退休金高。但是三姐告訴我們，退休工資“勿要算”。
“天天算，日腳（日子）太難過。用了再講，多下來就多下來。”
日本紀錄片《團塊世代悄然迫近的老年破產中》
雖然原因和心境不同
但也有一位日本阿姨表達了不再記賬這一行為
“老年人靠格點（退休工資）籌要籌多久（指攢錢難）？”
這時已經占好吃飯位置的二姐打來電話催促。于是三姐攙扶起有眼疾的小弟，小妹攙扶起大姐，一起走去吃飯了。
03
坐在周家姐妹一張長椅之外的劉莉（化名）戴著口罩，正在看報紙。
對于周家姐妹在意的企業和事業之分，劉莉看得很開。
“企業（退休的人）特別歡喜問，有點心態不平衡，（實際上）就這回事體。企業和事業總歸有區別的，但這區別現在國家盡量在拉平。”
2015年隨著《國務院關于機關事業單位工作人員養老保險制度改革的決定》的頒布，養老保險制度的“雙軌制”將退出歷史舞臺，即事業和企業未來將實行一樣的基本養老保險制度。并軌過程中有十年過渡期，過渡期到2024年結束。
劉莉今年75歲，退休20年了。她日常不喜歡問他人的退休工資，只要自己的退休金一直在漲就行了。
“不去問人家，對我自家來講，總歸在發展，就好了。”
她能心態平和地看待企事業之分，當然也源于她的職業路徑。
劉莉一直在房地產系統工作。最開始她在企業工作，當時企業福利不錯，薪酬不高但發的東西多。后來她調到了系統內的事業單位。
“我運道好。之前的企業倒閉了，（原先）的同事，交關都下崗了。”
而到了事業單位后，她55歲才退休。“伊拉跟我比起來，（退休金）就低了。我比伊拉多做5年唻，（退休金）就高點。”
劉莉（化名）在人民公園看報紙
劉莉2003年退休的時候，退休工資是一千多元。
現在的退休金她沒有透露，但覺得吃吃夠用了，其余用度都從簡。她指了指自己的花布衫：“像這種衣裳，都古代衣裳了，商場里的衣裳，儂講適合阿拉穿伐啦？”
劉莉現在的生活是早上到公園溜一圈，鍛煉身體，然后找張椅子，把帆布袋里的4、5份報紙翻一翻。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報紙看得多，劉莉在退休問題上格外看得開。
“報紙上講到的呀，有些人剛退休辰光不習慣。我覺得沒啥不習慣，到了一個地方，就要適應一個地方，不要想老多。”
她也堅持用發展的眼光看待問題。
“格辰光進（單位）還是小鬼頭的人，現在也四五十歲了，伊現在工資肯定比阿拉高。”
“儂去想伊做啥啦？時代在變呀。總歸是越來越好。”
04
坐在碰碰車附近長椅上的盛叔叔和徐阿姨很顯眼，爺叔穿一件紅色POLO衫，阿姨的染發略帶紅色。
面相年輕的他倆卻已退休20多年了。
“我紡織廠退休，剛退休辰光3000多塊工資……”
“哪里有3000多，是1000多。”爺叔提醒說。
“哦，對，我一九九幾年退休的，老多年數，忘記了。”
提醒了老伴之后，盛叔叔介紹自己的退休情況：“我2002年退休，上班時工資拿3500，退休拿1500。我在廠辦工作，做翻譯，會英文、越南文，廠里后來聘用到65歲，退休之后工資拿1500，兩樣加起來和上班工資差不多，不過人舒服了，什么都不用管。”
他們明確地知道和事業單位退休朋友的差距，盛叔叔有一個朋友在文化館工作，前幾天剛退休，“好拿1萬多。”
徐阿姨評價道：“這有點不公平。”即使同在企業，也存在差距：“阿拉紡織廠最推板，伊拉（指盛叔叔）造船廠好。”
盛叔叔做了總結：“同一個學校畢業出來，一個分在事業單位，一個分在企業單位，最后退休工資就是不一樣，就像投胎投在哪里，這是命運。”
電視劇《漫長的季節》中的臺詞
領退休金的那一天
像是對過往人生的一次總結
雖然會橫向比較，但從自己縱向來看，兩人又挺滿意的，“每年加工資，加到現在一個5000多，一個6000多，想吃就吃，想用就用。”
“當然，家里如果有啃老族的話就不夠了。”他們兩人補充說。
05
看到趙杰友（化名）的時候，他正端著相機在荷花池邊拍荷花。相機是尼康D810，配上鏡頭總共要3萬多。當然，玩攝影的爺叔，一個相機和一個鏡頭是絕對不夠的，“白相兩年調一只。”
趙杰友三年前剛從單位退休，上班時攝影是他的工作，“作為工作來講老艱苦，有壓力的。”退休后作為愛好白相就很輕松。
趙杰友的退休工資是萬把塊，“如果沒啥其他情況，1萬塊退休工資老好談不上，但是不愁吃不愁穿，生活無憂，出去白相拍照買張飛機票不是要考慮的事情。”
我們在人民公園的荷花池邊遇到了趙杰友（化名）
趙杰友現在階段較少出去采風，因為家里還有90歲的老人要照顧，“老人退休工資和我沒差別，他不是經濟上有問題，而是要花時間和精力。”
即使在同齡人中已算退休工資較高的那一撥，但趙杰友還是看到了差距的鴻溝。
“同學聚會不談退休工資的，我算當中比較差的。有的同學很高大上，談的東西和我們不一樣。會說我昨天到重慶去白相，看到景區別墅蠻靈的，買一套。還有同學說長樂路老洋房買兩套，裝修裝修老好的。他們這樣的財富積累不靠退休工資的，年薪百萬千萬，還在乎那些退休工資？”
06
差距的鴻溝其實并不在退休工資的高低，更在于有沒有退休工資。
看到穿著環衛工作服戴著“餓了嗎”頭盔的阿姨，我們猶豫著叫住了她，因為看她的面相，不太像已經退休的人。
沒想到她說自己已經52歲了，是退休之后再出來干活的。
“沒有退休工資的，我們現在打工賺錢養老。”阿姨介紹，根據政策，要繳滿15年社保才能領退休工資，而前兩年退休時她還沒有繳滿。
《每日人物》前不久采寫了沒有退休金的父母
評論中反映
退休工資甚至成為子女相親的條件之一
“我現在4000多塊工資，老公也差不多，上海租房一個月就要2000，小房子。老家老人小孩都要我們養，還有人情，一個月能存個兩三百塊錢。做一天算一天，農村人最可憐了，老了沒保障。”
07
在人民公園綠樹成蔭的小道上，我們聽到了退休工資的參差。
數值有不同，但心態是統一的。
不斷談論，是因為在意，畢竟這是他們能看得到的僅有的收入來源。
年輕人或許很難理解，當一個人工作一生，歷經時代沉浮，終于可以過上“躺著”也能拿錢的同時，也意味著辦不出信用卡；喪失了年輕人客觀上無限的可能（年輕人雖然主觀上“喪”，但他依舊擁有未來）；被消費社會定義為缺乏消費能力的人。
這些都是相輔相成的。
而能有一份退休工資，是他們安全感的來源，也是他們價值感的源泉。
那一份退休工資的數值里，也藏著他們過往所有人生的秘密。
時代給予每代人的命運是不同的。
上山下鄉、下崗、買斷，他們的職業生涯沒有太多主動的選擇權。
在漫長的季節里，領到退休金的那一刻，他們終于可以過上自由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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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稿子：姜天涯 顧 箏 /
編稿子：小泥巴/
拍照片：姜天涯/
畫圖片：二 黑/
寫毛筆：楊 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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