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詩壇 / 布衣詩人孟浩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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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惜。
只應守寂寞,還掩故園扉。
01
公元728年,已經40歲的孟浩然在多次干謁失敗之后,決定到京城參加一次正兒八經的“公務員”考試。
這一年七月,他從襄陽出發,緊趕慢趕于當年的十月前到達長安。
當時,政府規定參加考試的士子,必須要在十月二十五日統一到戶部報到,然后在正月參加禮部舉辦的統考。
02
對于這一次考試,孟浩然抱有很大的期望。雖然曾經為他引薦的老前輩張說早已退居二線,但積威仍在。李隆基對他也甚為倚重,大事小事都要派人去討討主意。放榜之前,孟浩然心情有些小忐忑,總體還是有信心的。
他在詩作《長安早春》里寫道:“草迎金埒馬,花伴玉樓人。鴻漸看無數,鶯歌聽欲頻”,意思是御溝上青草冒頂,玉樓上香花不斷,經常能看到南飛的鴻雁,更不用說早鶯了,時時刻刻都在耳邊輕啼。
一句“何當桂枝擢,歸及柳條新”,微微透露了他的忐忑。他說但愿能夠一舉登第,回家還趕得及柳條清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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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孟浩然詩作中少見的涂脂抹粉之作。雖然他竭盡全力地謳歌李隆基的盛世,可骨子里的隱士心氣,還是暴露了于奉承一事上的心力不殆。你看張說就能駕輕就熟:“云逐笙歌度,星流宮殿飛”(張說《道家四首奉敕撰》)。再看張九齡的不動聲色,“岸傍花柳看勝畫,浦上樓臺問是仙。”(張九齡《奉和圣制龍池篇》)。
暫不說這幾句詩作的技巧優劣,單從容量和體格來看,孟浩然的這一首顯然失于單薄,讀來確實小家子氣。雖然他已經極力地用金玉去粉飾他所看到的盛世,但顯然沒有觸及皇家氣象的內核。
由此也可以看出,孟浩然從來都不屬于政治,也不屬于那個盛世。
03
毫不意外,孟浩然落第了。
落第之后的孟浩然并沒有像詩中所寫的那樣及時回鄉,而是在長安逗留了很長時間。也是在落第之后的那段時間,他結識了王維。
少年成名的王維那一時期恰逢人生的低谷。據王輝斌教授考據,大概是在開元十七年的夏秋之際,王維從隱居的淇上回到長安終南山一帶習道。孟浩然則因為落第也在終南山散心。兩人一見如故,此后多有酬往。
關于盛唐詩人們的友誼,曾經流傳著這樣一個段子,說杜甫心中只有李白,李白心中只有孟浩然,而孟浩然心中卻只有王維。但依我看來,王維心中也是有孟浩然的。
04
不管如何,在孟浩然的諸多詩友中,王維無疑是最懂他的。
在兩人的這段交往中,最具傳奇色彩的是王維曾給孟浩然畫了一幅像。因為后世畫作遺失,這一段公案便為兩人的交往平添了許多的傳奇色彩。
關于王維為孟浩然畫像這件事情,版本多細節也各不相同。晚唐皮日休的《郢州孟亭記》,宋代葛立方的《韻語陽秋》,《新唐書》的孟浩然傳,包括宋代的《宣和畫譜》均有不同記載。
1156年,南宋填詞名家葛立方因得罪秦儈而被罷官,歸休后,葛立方隱居吳興汛金溪專事著書,七年而成二十卷《韻語陽秋》。此書主要評論漢魏以來至宋代詩人的作品,同時也涉及風俗地理、書畫歌舞、花鳥魚蟲等。
其書十四卷“王摩詰自謂”一條詳細記載了《孟浩然像》相關事宜。作者葛立方自稱在孫潤夫家見到一幅王維畫的《孟浩然像》,畫上有王維的自題序跋:“維嘗見孟公吟曰‘日暮馬行疾,城荒人住稀’又吟云‘掛席數千里,名山都未還。泊舟潯陽郭,始見香爐峰’,余因美其風調,至所舍圖于素軸”。
又有茶圣陸羽的序題,說是家藏有古畫《襄陽孟公馬上吟詩圖》,因故贈與好友中園生,以進一步證實畫作存在的真實性。
再有北宋張洎題記,稱在京師見過吳僧楚南所藏的王右丞筆跡《襄陽圖》。他說圖中的孟浩然“頎而長,峭而瘦。衣白袍,靴帽重戴,乘款段馬,一童總角,提書笈負琴而從。風儀落落,凜然如生”。
盡管一條條題記竭力佐證畫作的真實性,但葛立方依然通過拙劣的畫功和字體推斷出此畫乃后世偽作。
05
雖然畫作的真偽在歷史的煙云里難以確辨,但可以確定的是,在開元十七年兩人短短數月的相逢里,王維確實用一支畫筆記錄了孟浩然的淑清骨貌。都說畫龍畫虎難畫骨,在這短短數月的知己之酬中,靈心善感的王維看見了孟浩然的風骨,也看懂了他不羈的心靈。
晚唐詩人朱慶馀在《過孟浩然舊居》一詩中,就以“平生誰見重,應只是王維”,來形容這段珍貴的友誼。
在氣象萬千的盛唐詩壇,以恬淡虛靜用事的王維和孟浩然自成一派。他們在田園和山水間吟風弄月,試圖彌補人生的缺角,倒是也寫成了大唐詩壇的一片溶溶月光。
06
1908年,馬勒創作出了聲名煊赫的組曲《大地之歌》。那一時期恰逢歐洲掀起一股唐詩熱,馬勒組曲的歌詞皆選用唐詩德譯作為歌詞。其中的第六樂章《分別》歌詞分為上下闋,分別選用了孟浩然的《宿業師山房期丁大不至》和王維的《送別》。文化的隔閡顯然讓馬大師誤讀了孟浩然的詩歌本意,但大師的無心之舉倒像是這段友誼的另類注腳,有讖諱一般的玄奇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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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浩然失意南歸時,兩人少不得各有詩相贈。孟浩然的一首是《留別王維》: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歸。
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
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惜。
只應守寂寞,還掩故園扉。
按古人的慣例,一般酬贈詩作都會以對方官職相稱,表示敬意。比如孟浩然寫給王昌齡的詩一般都稱其為王大校書,大是他的排行,校書就是他的官職。張九齡寫給小輩綦毋潛的詩,也是以綦毋學士為稱。從上詩也可得知,王維這個時候還是社會閑散人員的事實。
詩作中是全然無法掩飾的落寞,他說在京盤桓年余卻沒有什么希望,天天在寂寞失望中度日。想要離京回鄉卻又不舍得與好友分別。接著慨嘆自己無人援引,只好甘守寂寞,回鄉隱居。
孟浩然向來是內矜的,但在這首詩里,他將自己的滿腹牢騷向認識僅數月的新友傾吐。
07
王維是怎么開解他的呢?
《送孟六歸襄陽》——王維
杜門不復出,久與世情疏。
以此為良策,勸君歸舊廬。
醉歌田舍酒,笑讀古人書。
好是一生事,無勞獻子虛。
他說你一直在家鄉隱居,人情世故自然不夠練達。其實有一句話我老早就想和你說了,剛好借這個機會一吐為快。是什么呢?就是“勸君歸舊廬”。
真是與眾不同的王維,與眾不同的送別。在初盛唐詩歌的送別語境里,從來都是屬于朗朗乾坤和宏偉大志的。高適說”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何人不識君”;王勃說“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陸龜蒙說“所志在功名,離別何足嘆”。
王維卻真誠地讓孟浩然回歸舊園,他甚至已經為他規劃好“醉歌田舍酒,笑讀古人書”的無上逍遙。他說其實這樣過一生也挺好的,就不要勞心勞力的往仕途里去了。
為朋友謀劃出路的王維是清醒自持的,他仿佛看到了生命的枯瘦本質,所以能夠進退自如、舉重若輕。這是他的真誠,也是兩個相似靈魂的惺惺相惜。
08
王維還有一首《送別》詩,據考證也是寫給孟浩然的,相比上一首的精心雕琢,僅有6句的《送別》更像是打油詩,但讀來卻更有言短情長的況味。
《送別》
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
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
但去莫復問,白云無盡時。
他說下馬接過老友遞上的酒杯,問老友準備前往哪里?你說此番不順意,準備回到老家隱居南山。去吧,去吧,一旦決定了就不要回頭,天高路遠,總有一片天空屬于你。
這也是盛年之時的王維,他的生命里還不曾遭遇諸多的風浪,自有一股高門子弟與生俱來的灑脫和自信。可惜當時的孟浩然已經過了半輩子的苦讀生活,一門心思地想突破人生的藩籬,自然不能悟透王維詩中的話機。
更遺憾的是,那個在詩作中清醒自持的王大才子,往后余生,數度沉浮,卻也始終沒有走出仕宦的藩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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