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詩壇 / 布衣詩人孟浩然(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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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樹若薺,江畔洲如月。
何當載酒來,共醉重陽節。
唐代宗永泰元年(765),也就是孟浩然死后第25年。時年54歲的杜甫避居成都草堂,寫下了一組著名的七絕,即《解悶十二首》,其中第六首寫的是孟浩然,詩中他稱贊前輩“清詩句句盡堪傳”。
850年后,清朝詩人王西樵有《題襄陽詩》,幾乎原封不動引用詩圣名句,“魚鳥云沙見楚天,清詩句句果堪傳。一從時世驚高唱,誰識襄陽孟浩然”。
歷代詩評家們對孟浩然的褒獎,也多離不開一個“清”字。明朝詩人、詩評家徐獻忠說“襄陽氣象清遠,心悰孤寂,故其出語流落,洗脫凡近”。南宋詞人劉辰翁則評論他的詩“景物滿眼,而清淡之趣,更自浮動”。
是的,孟浩然用他的妙思妙語,將他生命中所經歷的那些山山水水,都寫出了清新淡遠之趣。
這便是中國文人們在家國天下之外,極力追求的另一份歸趣。
也有評論家將他提高到“開創盛唐山水詩繁盛局面”的高度,認為是他完成了盛唐山水詩由形似向神似的完美過渡。孟浩然的山水田園詩,或壯麗,或秀雅,或清奇,或淡逸,卻無一不明心見性,靈氣十足。
——他的山水詩作,總有一股來去自如的云淡風輕——
某日,他跋山涉水到菊花潭拜訪好友,恰逢主人登高不遇。孟夫子顯然也有王徽之的名士風范,乘興而來盡興而歸:“行至菊花潭,村西日已斜。主人登高去,雞犬空在家”(《尋菊花潭主人不遇》)。了了四句,以動寫靜,語言極淡,似無意為詩,而又自然成韻,為我們勾勒出一幅靜謐、悠閑的日暮山村畫卷。
還有一首《游鳳林寺西嶺》,亦是寫得灑脫至極。
《游鳳林寺西嶺》
共喜年華好,來游水石間。
煙容開遠樹,春色滿幽山。
壺酒朋情恰,琴歌野興閑。
莫愁歸路暝,招月伴人還。
大好春光中,與朋友相約共游西嶺。遠樹朦朧,似籠罩著一層煙霧,春滿幽山,與朋友們一起鼓琴暢飲,興致悠閑似神仙。結句最有意味,不要擔心晚上山路昏暗,自有朗月一路相伴。
真的是意氣風發、興致盎然啊!想必還是那個少年不識愁滋味的孟浩然。但也不盡然,那個“拂衣何處去,高枕南山南”的中年孟襄陽也有這樣的豪氣和逸氣。
——他的山水詩作,自有一股活潑自然的人間情趣——
后世詩評家們往往認為孟浩然的山水詩承襲小謝風范,在我看來,兩者除了清麗詩句有幾多相似之外,詩歌內容卻不盡相同。謝脁詩風清麗,起句闊朗,但山水景物多浮于人事,往往給人骨力不殆的板滯之感。
孟浩然則不同,他的詩作最是靈慧生動,許多詩人不會入眼的魚蟲花鳥,往往都活靈活現地出現在他的作品里,因而他的詩歌自有一股活潑的人間情趣。例如《春曉》里處處可聞的“啼鳥”,《夏日浮舟過滕逸人別業》里“扶醉舞”的野童和“笑酣歌”的山鳥。
當然入詩最多的還是他偏愛的芰荷與澗竹。如在《夏日南亭懷辛大》一詩中,落日西沉,他開軒窗散發乘夜涼,在這般清幽的懷人思境里,作者細膩入微,體察到了“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臻遠妙境。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萊辛說過:“繪畫在它的同時并列的構圖里,只能運用動作的某一頃刻,所以要選擇最富有孕育性的那一刻”。而孟浩然,總是能夠在他的描摹中,精準地捕捉到這心神合一的完美一刻。
對他的清俊詩風推崇備至的詩圣,對這一寫作手法也多有繼承。杜甫的《絕句漫興九首》之第七首,為我們展現了一幅情趣盎然的初夏江岸小景圖,其中有句“沙上鳧雛傍母眠”妙趣橫生,讀來便有恬淡安謐躍然紙上,亦能感悟詩人的幾多柔軟心腸。
——他的山水詩作,更顛覆了線性結構的藝術規則——
中國的山水詩自誕生以來,就天然帶有一種畫境。
東晉的謝靈運算是這一領域的大咖,他一生短暫,但留有大量的山水紀行詩作。他筆下的景物遠近有序、動靜得宜,萬事萬物皆井然有序并活色生香。謝氏家族的另一位天才詩人謝脁,完美繼承了先祖的天賦,并大有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風華。他去掉了大謝玄言的尾巴,以大氣闊朗的起句,清麗的詩風,和先祖謝靈運并駕齊驅,共同厘定了先唐山水詩的寫作范型。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緊隨其后的詩人們的山水詩作大多不脫其藩籬。
從某種程度上說,于山水詩一道,孟浩然即是繼承者,也是突破者。
一方面,孟浩然的山水寫景之作,大面繼承了二謝的手法。他往往會通過視線的推遠、拉近、俯瞰、仰視等多個維度,既營造出空間的開闊感,又蘊含著靜中有動的微妙境界。在《登鹿門山懷古》一詩中,他近看沙禽,遠眺江樹,就像一支精心構思的vlog,視線、情感隨著舟移景異而起起落落,畫境立體,層次豐富。
《登鹿門山懷古》
清曉因興來,乘流越江峴。
沙禽近初識,浦樹遙莫辨。
漸到鹿門山,山明翠微淺。
巖潭多屈曲,舟楫屢回轉。
另一方面,孟浩然又會時不時地“出語流落,洗脫凡近”,出其不意地顛覆傳統詩作線形結構的藝術規則。
我們來看看他的一首《秋登萬山寄張五》:
北山白云里,隱者自怡悅。
相望始登高,心隨雁飛滅。
愁因薄暮起,興是清秋發。
時見歸村人,平沙渡頭歇。
天邊樹若薺,江畔洲如月。
何當載酒來,共醉重陽節。
詩歌起句化自于南梁隱士陶弘景作“山中何所有,嶺上白云多。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詔問山中何所有賦詩以答》),為此詩意趣奠定基調。登高望遠,映入他眼簾的是平沙渡頭,暮歸的村人,天邊若薺之樹,以及江畔如月之洲。白描中見錘煉之致,經緯綿密處卻又不經意道出淡淡的薄暮愁思。
這便是孟浩然臻至天然的煉化之功,正如皮日休所說“遇景入詠,不拘奇抉異……涵涵然有云霄之興”。尋常的鄉野之景,在他的筆下逆襲出了漫天的詩意。聞一多先生說“真孟浩然不是將詩緊緊地筑在一聯或一句里,而是將它沖淡了,平均分散在全篇中,甚至看不見詩人,才是真正孟浩然的詩”。
這種不為詩而詩的境界,正是得益于孟大詩人對于詩歌意象的巧妙解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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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本詩有異曲同工之妙的還有《夜泊宣城界》一詩。
西塞沿江島,南陵問驛樓。
潮平津濟闊,風止客帆收。
去去懷前浦,茫茫泛夕流。
石逢羅剎得,山泊敬亭幽。
火熾梅根冶,煙迷楊葉洲。
離家復水宿,相伴賴沙鷗。
夜泊宣城的體驗,是并非空間也非時間的非線性序列,而是以作者的情感起落貫穿始終。看似跳脫的一個個地名,卻毫無生硬羅列之感;去去、茫茫、幽、火熾、煙迷,一系列看似毫無關聯的情緒化的詞匯,卻又在若有若無的孤寂情緒牽引下,共同演繹出了一個自由靈魂的艱險清冷之旅。
這就是孟浩然的情語景語的熔煉之功,他將飽滿的情感不動聲色地消融于天地廣袤之中,筆下的山山水水便也陡然生動了起來,仿佛是靈魂的外化,點染了俗世的色彩,這樣的詩作是有溫度的,也是有生命力的,讀來自有一種扣人心弦的魔力。
詩評家們說孟浩然完成了盛唐山水詩從形似到神似的轉變,確實并非過譽。
甚是認同明人胡震亨對孟浩然的評語,“襄陽氣象清遠,心悰孤寂,故其出語流落,洗脫凡近”。在仕與隱之間苦苦掙扎的孟浩然,終是將自己放歸于山水,孑孓而行,倒也走出了一片清空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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