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9日,在管心師內部培訓沙龍課中,
管心博士用實案演練的方式,
向大家展示了家庭管心系統中常用的心理劇技術!
其中,喬木老師自愿上臺,成為心理劇的主角。
向大家演示自己與母親之間存在的一些沖突。
在課程之后,喬木老師作為心理劇的主角,
有更多的感受想要表達,于是有了這篇總結。
管心博士看后,感受到其中流淌的真情實感,
既可以讓有相似母女沖突的讀者有所啟發,
又可以讓心理咨詢師感受一下管心心理劇的技術。
所以,在征得喬木老師的同意之后,
將這篇心理劇的參與感全全文進行轉化!
再次真摯的感謝喬木老師!
以下為喬木老師為第一視角的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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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9日,周六下午,在對心理劇一無所知、甚至對這三個字都說不太熟的情況下,我參加了管心贏心理劇實案演練沙龍。
在管心博士創建的管心贏家庭治療體系中,心理劇是很重要的一步,用來看見并解決沖突,深度療愈家庭關系。
管心博士是此次心理劇演練的咨詢師和導演,在此前他并沒有跟我溝通任何具體問題,只告訴我準備一個想要解決的問題即可。
我在此次演練中作為一個心理咨詢的來訪者,想要處理的是與母親的關系問題。
來參加演練和觀演的都是心理咨詢師,甚至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見面。
一切都是未知的。
我感到新鮮,有點小忐忑,又有點小期待。
母女關系問題
關于“與母親的關系”這個問題,是個折磨了我三四十年、影響了我整個前半生,還有可能繼續影響我后半生的重大問題,甚至可能是我人生排第一位要去解決的課題。
去年很偶然看了一本書,叫作《超越讓你備受折磨的母女關系——理解邊緣型母親》。書里詳細介紹了四類邊緣型人格的母親,分別是流浪者型、隱居者型、女王型和女巫型母親。詳細介紹了這四類母親的配偶、她們最重視的子女和最不重視的子女分別是什么樣的,以及作為子女、配偶,如何與這四類母親相處。
“這就好像是溺水一樣。在她身上,你會看到一片黑暗,它把你吸進去,把你整個吞沒……而且深不可測……因為,她就是你的母親。”
開篇這段話,就是我的真實感受。
我的母親是一個黑暗的深淵,我在其中浮浮沉沉,想要掙扎上岸,在人生接近半程的時候,才剛剛撲騰到水面上,大口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
在此之前一年,我已經通過催眠回溯了與母親的前世關系,當時感覺如釋重負,卸掉了籠罩全身的沉重壓迫感。后來又淺淺地嘗試了一下西塔療愈、家族能量清理、冥想等等,做了一些簡單的探索,感覺是放下了很多。
但是,到了現場,還是感覺問題一下子涌出來了,它并沒有完全消失。
選角色
管心博士讓我挑兩位扮演我和我母親。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挑中了年輕的男孩子英智來扮演我,也許是他看起來敏感內向,這一點和我的本性很像,同時我心里閃過一個念頭,希望他不要感覺到被冒犯。
然后我選了離我最近的年輕姑娘馥瑜扮演我母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選她,在臨場狀態下,沒有什么思考,就是選了她。
第一場訴苦
管心博士讓我陳述一個沖突事件,我突然想起來,從初中開始,我媽某次就專門拉著我到房間里,開始對我訴苦。
管心博士讓我站在我母親的位置,對著英智扮演的那個我,用當時我母親的語言說出來。
從第一次對我訴苦以后,我就成了我媽的黑暗情緒垃圾桶。我外公在她半歲時就去參加抗美援朝并犧牲了,她從小沒有見過父親,被繼父從一年級的課堂上拽回家不能上學,也并沒有得到她母親任何支持,被迫帶弟弟們,做家務種地砍柴,像個舊社會的長工,還一點小事沒做好就挨罵,甚至無故受到繼父咒罵,受到村里人欺負和歧視。她感到委屈時對她父親的思念、關于見到她父親的夢、夾雜著對她父親缺席不在的怨恨,對她母親的怨恨,以及結婚后對我爸爸的失望……抱怨、訴苦、控訴、指責……這些話語滔滔不絕,刻在我的腦子里。
她坐在床邊,坐在椅子上,坐在院子里,走在路上,在親戚家朋友家,在別人家的喪事喜事上……在任何場合,對著任何人,對著我,她總是眼淚長流,悲傷彌漫在所有空間。這些聲音和畫面,幾乎不用我努力回憶,任何時候,都能像拽線頭似的,輕易地從記憶的大幕中扯出來一長串。
我不用思索就說了出來:“你已經這么大了,家里的事你應該知道了,你爸爸這些年做了什么,只會打牌、喝酒、吹牛,這你是知道的。家里家外,哪些事不是靠我來做?你讀書要錢,造房子欠的債,人情來往,你爸爸在哪里賺過一分錢回來?你將來要把我沒讀的書都讀完,長大了要有出息,要出人頭地,要對得起我,不然我的苦就白受了……”
我說完以后,需要扮演我媽媽的馥瑜把剛才的情景表演出來,她對著扮演我的英智說了一遍。管心博士要求她再說一遍,又說一遍。然后要求扮演我的英智去做個回應。
此時,扮演我媽媽的馥瑜說,她感覺到背上壓力突然增大,身體感到沉重,甚至半邊身體都麻了。
扮演我的英智說,他感覺到對媽媽的認同和同情。
我本來不太知道這么重復表演當時的情景有什么用,此時突然理解了,在那個年紀的我,確實是認同和同情媽媽的,這是那個年紀的正常反應。此時的我,并不需要去后悔受到她的負面影響,這是正常不過的。
媽媽身上的重負,隔了遙遠的時空,在此刻的扮演者身上重現。這是真實存在的沉重負擔,她一個人扛在肩膀上。而她身后,并沒有父母,沒有任何支持者。
管心博士要求扮演我的英智作為現在這個年紀的我重新去做個回應。
這個點也讓我受到啟發:今天的我,已經有能力從當時的情境中做出改變,作為一個成年人去做個告別,告別那種受到負面影響籠罩的、全然無力、無助的狀態。現在,我是有力量的。
第二場頂撞
管心博士問,我是如何面對我媽的,真實生活中的態度如何。
回想起來,我是一直忍氣吞聲的,即使她說的話、她做的安排,很多事讓我非常不舒服、不情愿,也一直都忍受了,從小到大,從來沒有反抗過她。
也因為她,我與最親近的姑媽一家不親近了,鬧出了很大的隔閡,在親戚間一直背負著白眼狼之類的惡名聲;與其他親戚長輩們關系破裂甚至決裂了,最終變成了一個像她那樣孤僻的、自我封閉的、不想與任何人打交道、畫地為牢的人。
那我第一次反抗她是什么時候?
直到今年夏天。我媽因為一樁喜事要去送禮,想起某件往事,對那個親戚不滿,就轉向我爸說:“你們姓馮的家里沒一個好東西!”我當時聽了很生氣,第一次反抗她:“那你們姓鄒的家里呢?就全是好人嗎?”我媽感到很意外,甚至笑了一下,默默坐下來,但是也沒有說我什么,就像什么都沒有發生一樣。我爸爸忍不住得意地笑了一下,向我媽說:“你看呢!”意思是,終于有人反抗你了。
管心博士讓我選一個人扮演我爸爸,我選了做催眠的孫老師。可能是他的某一個神情看起來和我爸爸有點像。
扮演我父母的兩人用表演再次重現這個情境。
扮演我媽媽的馥瑜說:“奇怪,我并沒有覺得你的反抗有什么不對,也沒有生氣或者想罵你。我仍然是很疼愛你的。”
我聽了,感到對我媽有一點點抱歉。
我的理智當然知道她是愛我的,她為我讀書上學付出很多,她有多少錢都愿意花在我和妹妹身上。但是,我內心從來沒有感受到過被她愛。我只記得她把我送到姑媽家寄住十年,我從6歲到32歲,都是在思念父母的眼淚中哭著睡著的。小學時,她偶爾一次給我梳頭發就非常不耐煩,把我頭皮扯得生痛,還把梳子摔斷了,因為我的頭發不好梳,因為她要趕著去上班。
從小到大,一點小事就用棍子、竹枝打我,打完還不許哭,哭了就繼續挨打,打完繼續罰跪。她對自己的教育方式感到非常得意,經常在親戚同事間自我宣傳,別人都夸她會教育孩子。而我挨打的理由,她自己說過和我記得的是,一兩歲的時候玩泥巴;伯父送給我一只很好看的水晶玻璃煙斗,她認為是我討來的;她的一個男同事逗我玩、一幫大人圍觀我而我很討厭他,就踢了他一腳;她給自己和姑姑做花袖套而給我一副黑藍布的袖套,我嫌它難看……以及諸如此類,完全算不上錯誤的事。這在她眼里都是脾氣不好、習慣不好,“小時看老”,她認為必須趁早狠狠打一頓,以便讓我永遠記住,再也不敢犯。
扮演我的英智說,他感受到我的痛苦。
我非常感謝他,終于有人感受到我的痛苦。
即便是此刻,復盤的時候,一想到我媽對我爸隨意指責、咒罵,在任何場合任何人面前控訴他、踐踏他的尊嚴,我仍然感到非常深的難過,隨時都能掉下眼淚。那些旁人看著平常的情形,在我,就像尖刀扎向心臟一樣痛。
第三場指責
管心博士問,我爸爸在沖突的場合是什么態度,我感覺他總是忍讓。
我爸爸人非常善良,心地特別好,甚至寧愿自己吃虧背黑鍋,也不想去損害別人,總是有一顆非常替別人著想的菩薩心腸。在糧食不夠吃的年代,是他為兩大家子人想方設法弄來糧食,為叔叔姑姑和舅舅們上學支援錢、大衣、糧食,還幫他們娶親辦酒席。我四叔多年胃痛,痛到覺都睡不著,我爸爸白天上班,晚上背著他整夜整夜走動。我媽是看上他善良才結婚的。
管心博士讓我復原一個具體情境。
我想起我媽說我爸:“你要不是遇到我,哪有現在這么好的日子?建房子、孩子讀書、買糧食種子農藥化肥、老人養老、人情往來,不都是靠我?你這么多年做了什么?到哪里賺過一分錢嗎?只有一張嘴!就會吹牛!”
管心博士讓我站到爸爸的位置去復現一下他的反應。
我一站到爸爸的位置,突然想起來,他其實是反抗過的。他也反唇相譏:“我一張嘴怎么了?買這塊地皮,要不是我這一張嘴,要不是我能吹牛能喝酒,你能順利拿得到嗎?”
我爸爸還會故意戳中我媽的命門:“自己讀書少,沒文化!你懂個什么?!”
我媽這時候往往會涕淚橫流,一把鼻涕一把淚,開始控訴她繼父不讓她上學,硬把她從一年級的課堂上拽回家,說女的讀書沒有用;然后控訴她母親也從來沒有為她說過一句公道話,五個兄弟都能上學,還能考大學,只有唯一一個女兒卻不能上學……到這個時候,我爸爸又心軟了,最終以退讓結束。
我爸爸在他們四十多年的婚姻里,最終忍讓退縮成了一個酒鬼。從清晨起床到十二點多睡覺,每天喝五頓白酒,想把自己喝死。時刻都是微醺和迷糊的狀態,說話也顛三倒四,或者總是重復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
我偶爾回家看到他這樣,總是忍不住厭煩。
同時又能感覺到他清醒時的痛苦:怎么面對自己,也沒有地方再退讓了。他沒有經濟自主權,我媽多年當家作主他已經習慣依附和服從。尊嚴已經被剝光,只能蒙一個套子,套住臉,喝醉,甚至喝死自己,心里的痛苦就會鈍了。
在我單身時,他曾經打電話說過一句話:“我的一輩子已經毀了。你將來結婚要慎重啊!”那時候我還跟我媽一條心,認為他喝醉了又在說胡話。
孫老師和馥瑜表演剛才這個沖突情景。
我作為旁觀者,仍然沉浸在對我爸爸的同情中,我說我爸爸真可憐。
但是,表演我媽媽的馥瑜此刻有點生氣了,她說:“你這么同情他,我要養家糊口,里里外外做這么多事,我做得這么不好,那你帶他走啊!”
我一愣,我承認我做不到帶他走。我在上海的居住條件遠遠比不上老家,老家房子寬敞,吃的菜、生活環境,其實遠比在上海好,生活成本低,生活品質高。如果我帶爸爸來上海,反而是讓他跟著我吃苦,而且他會很不習慣。而且我自己很有可能忍受不了跟他一起生活。
讓他們繼續互相綁定著活,維持現狀,才是現實的最優解。
觀演反饋
表演結束后,管心博士讓觀看的咨詢師逐一表達觀感。
幾乎每個人都在某一點上受到了震動,喚起了他們自己關于父母的某件往事。他們的看法也對我大有啟發。
感謝扮演我的英智,即使他什么都不說,我都非常感謝他,感謝這片刻的理解與共情。我太想把我的痛苦宣告給全世界,但是此前從來沒有。
扮演媽媽的馥瑜說,你感覺到了嗎?其實不管你如何不喜歡媽媽,你始終都是站在媽媽身邊的,你們的感情還是很近的;不管你如何同情爸爸,你卻沒有真的站在他身邊,與他距離還是很遠。而且你的媽媽背后沒有支持的力量,她很無助。我非常感謝她對我媽媽的理解,她的態度也讓我非常受啟發。
扮演爸爸的孫老師說,作為爸爸,能感覺到女兒的感情,但其實你爸爸也不需要你做什么,就是能多陪他聊聊天,讓他從感情上得到支持就夠了。
能直接跟他人的潛意識溝通的耿老師說,尊重父母的命運,父母有他們自己作為夫妻的因果,不需要子女來糾纏其中。子女做好自己就行了。
也有很深的原生家庭痛苦的小廖想起了自己的家庭,他想起自己的外公,他理解痛苦表達不出來,只能用喝酒來消解內心痛苦的感受。就這份理解,我也感到慰藉。
三朵想起自己的父親也是在強勢的妻子面前感到壓抑痛苦,后來生病去世了,她因此特別感到后悔,如果父親在世時,她能多陪陪父親,也許情況會有所不同。
南風說,她也是在與父母的沖突中常常受到打壓和否定,但是她長大后學會勇敢面對,直接跟父母說出來,在與父母的關系中建立好邊界,教會父母承認這個邊界,各自過好自己。
管心博士也感嘆,看過那么多來訪者悲慘的家庭狀況,我這個仍然算是悲傷不幸的一個。但是不要試圖在家庭中去做一個拯救者,自己救自己就行了,你拯救不了任何人。
管心博士反而是我在現場很容易忽略的一個角色,表演結束后,我才意識到他的安排、協調和調度作用。他作為咨詢師和導演,隱身在角色、表演和事件后面,卻把握住了關鍵的沖突點,層層推進,在短短的兩個小時內,在有限的場地條件下,讓現場的能量流動順暢、復現的沖突也非常強烈,整體把握非常適度。
總的來說,真是一次情緒和心理體驗強烈、內心不斷受到震撼的活動。
后續
這是一次后勁很大的療愈。
今天復盤時,還是不斷有很多新的啟發。
即便我知道要尊重父母的命運,作為子女,扛不起父母的命運,沒有辦法拯救他們,也沒有辦法讓他們感到幸福快樂,那就隨它去吧。就在力所能及的小事上去盡孝。
但我為什么還是為我爸爸感到深深的難過?
這種難過到底是什么?
我想可能是對他命運的深深惋惜,并且知道他這一生都無法彌補了,那種巨大的惶恐、絕望和無能為力。
我爸爸年輕的時候因為哥哥姐姐上中專,弟弟妹妹也上學,家里困難,所以14歲就輟學去了茶廠,后來在這家集體小茶廠干到了廠長。但結婚后,兩個人要有一個在家做農業生產,我媽身體多病,我爸爸就退讓下來,讓我媽去另一個茶廠繼續當了三十多年工人,他則一直在家干農活,農閑再做點小生意。
我爸爸年輕時很開朗愛玩,小平頭,頭發根根直豎,看起來很精神。他喜歡演京劇樣板戲,經常唱《沙家浜》里的刁德一或胡傳魁,或者《紅燈記》里的李玉和,《智取威虎山》里的楊子榮或者座山雕。他愛組織村里籃球隊去打比賽,過年過節時組織舞獅子燈,張口就能來一段詩詞,或者唱上一段,“今日痛飲慶功酒,壯志未酬誓不休。來日方長顯身手,甘撒熱血寫春秋。”“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
他只有小學畢業,卻是我的文學啟蒙老師。他找一切機會帶我接近文學,因為他自己喜歡,他覺得這真是好東西。他經常一邊抿一口小酒一邊看小說,津津有味。小學二年級的時候他借《紅樓夢》給我看,告訴我要讀四大名著。小學畢業時,他把一大箱子好書都給我看,包括《三國演義》《少西唐演義》《東周列國志》《鏡花緣》《包公案》《彭公案》《說岳全傳》《說唐》《七俠五義》……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這些都是明清小說史上數得著的作品。很難想象一個農民家里竟然隨時都有八九十年代的專業文學雜志,《小說月報》《當代》《鐘山》《十月》《今古傳奇》……他請圖書館館長教我學揚琴,但我真的不喜歡;他請當時的文化人伯父教我書法,但我也不喜歡;他給我買月琴,打算請師父教我彈;還打算請個教過私塾的老先生給我講《三國志》,但是后來老先生去世了,這件事才作罷。
他在飯桌上跟我聊金庸小說和古龍小說的區別,他說他不喜歡古龍的風格:一扇門敞開著。一扇什么樣的門敞開著。一扇什么樣的門怎么樣地敞開著。有點故弄玄虛。
我也一樣,我喜歡金庸的歷史厚重感,人物的俠肝義膽,深明大義。
爸爸喜歡黃藥師和洪七公,不喜歡陰險的歐陽鋒。我也一樣。
爸爸喜歡憨厚的郭靖,不喜歡小聰明的楊過。我也一樣。
爸爸會在夏季的半夜叫醒我,讓我起來看明亮的銀河與劃過天空的流星雨;帶7歲的我拿鐮刀砍開荊棘,去爬沒有路的野山;鼓勵我一個人去不遠的險峰小小地探險,他在后面看著我。我在放學路上遇到小流氓攔路,撿起石頭就砸過去,把對方砸跑了,回來告訴爸爸,他很得意。……
一個本來生命力蓬勃的人,誰會想到四十年以后成了這樣。
他老眼昏花,眼里渾濁,終日打牌,已經好多年沒有看過一本書了。
我想要以前那樣陪我聊文學、談人生、眼睛里有光、文學感受力和鑒賞力很強的爸爸。我可以在同學中炫耀的爸爸。
我也害怕自己最后變成他這樣。
從五六歲我媽以死相逼鬧離婚開始,我就陷入了漫長的黑暗中,12歲想自殺,高中患上失眠,好幾次在抑郁的邊緣掙扎,害怕安穩的人生,總是有自我毀滅的沖動和行為。到今天,我的人生也已經過去了一半。
我和爸爸是同一個戰壕里的戰友,面對的是同樣毀滅世界的黑暗能量。
幸運的是我還可以學習,能自救,還可以逃脫;而他,逃不脫,也喪失了自救的能力。
想到這里,仍然忍不住悲從中來。
表演結束后,扮演媽媽的馥瑜說,其實她感覺我不是為我爸爸在反抗,是因為“姓馮的”這句指責也包含了我,我是在為自己反抗。
我仔細想了一下,從小到大,我在父母身上體驗到這么多的對抗,其實不僅是他們兩人的對抗,不僅是我媽看不起我爸爸,也是我媽家族看不起我爸爸家族,是兩個家族的歷史、文化、價值觀、人生觀的內在劇烈沖突。
我爸爸年輕時可以視為一個農村版文藝青年,他喜歡的打球、演戲、唱歌、看書、兄弟們喝酒吹牛快活,這些在我媽眼里,統統都是無聊、沒用、不上進、不務正業,因為這些不能掙錢養家糊口,不能為人生長遠謀劃。
我上一年級的時候,爸爸到武漢去做生意,一年到頭也沒賺到多少錢,從此以后更加被我媽看不起,并被剝奪了當家作主管錢的權力。
我爸爸家是當地望族,從有家譜記載的明朝洪武年間,先祖帶著五個兒子立下軍功,到乾隆朝搬遷到湖北境內現址,家族傳承二十三代,歷代都是讀書人,文官武將,廣有田產。積累下來,可能就缺乏追求利益的內在動力,反倒對細細品味人生有趣的那些部分更感興趣。
我叔叔、姑姑也都是很快樂、活潑的人,當然,我媽也看不起他們。
而我媽家族,幾乎都以現實利益為導向。比如我二舅,在一個小地方生意做得資產過億,他從高中開始就謀劃怎么賺錢,關注的全是賺錢的路子,確實也有很超前的眼光。所以他很看不起在武漢當采購的我叔叔,覺得他白在外面跑江湖幾十年,沒賺到錢。
我大舅是唯一一個考上大學的知識分子,也開口閉口都是功名,九十年代就從中學教師崗位辭職去了廣州開公司。他還教我媽說,孩子教育也是投資,送不送她讀書要先估計一下將來回報多大。所以我媽會在另一次我忤逆她的時候,憤怒地說:“別忘了,當年我送你讀大學可是花了幾萬塊!”
所以在我媽家族看來,不成功,不賺錢,在社會上沒有點地位,你都不配當個人,白活一世。他們看不起普通人,普通人在他們眼里就是失敗者,活該被瞧不起。
這種沖突在我身上,體現為內在的撕扯和極度的痛苦。我從畢業后就左右搖擺,不想上班,想做自由職業,想當作家寫劇本做電影學畫畫,但另一方面又想賺大錢出人頭地。內耗嚴重,自我攻擊,想做的事一件都不敢面對,因為這些都沒用、不僅不賺錢還很費錢;不想做的事,比如創業,卻不顧現實條件和自身資源稟賦盲目去做,一次兩次三次,結果就是頭撞南墻,失敗和負債。
到四十歲左右,我才確定,我跟爸爸是一樣的人,我是屬于爸爸的家族,我更認同我爸爸、我爺爺、我奶奶家族的一切。我喜歡他們。我喜歡我爺爺從廣有田產的三少爺淪落為一輩子挑貨的腳夫,卻依然能哈哈大笑,發現一只小鳥都能打下來做一頓美食。我喜歡我奶奶總是溫和沉靜,每天帶著我散步,我和奶奶在一起的時候,也和天地在一起。
我知道自己本性平和,沒有攻擊性,我追求平和寧靜,喜歡文學藝術哲學天文宇宙……喜歡一切神秘未知的東西,離現實很遠,離靈魂很近,沒什么用,但有趣。
當我明白了這些沖突,確定了自己,才終于覺得活得踏實了。
我喜歡做一個興沖沖的普通人,我喜歡過普通人的生活,看場電影,聽一出戲,吃到一種從沒吃過的地攤美食,仔細觀摩一幅畫,看它到底好在哪里,聽一段郭德綱的相聲,哈哈大笑。我喜歡到處看一棵一棵樹,一朵一朵花,千萬種不同的葉子,看它的脈絡;或者,遙遠地仰慕一座山,想象在山上隱居的生活。
做這些無聊的事,確定自己是一個沒什么用的廢物,高高興興做一個他們看不起的廢物,這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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