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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陳行甲/攝于手猶香
1
1943年12月25日,陰歷癸未年十一月二十九,一個農家少年,牽領著一位盲眼的算命先生,走過湖北秭歸縣高橋鄉仙侶村村口。
少年和先生被一個漢子攔住了。漢子說:進屋喝口水,歇歇腳。
先生走南闖北,見慣人間悲喜,知道漢子此邀,必是有事相求。便說:好吧。
漢子殷勤地端茶倒水。趁先生喝水的當口,說:先生,我家剛滿月的姑娘伢,您給算一下。
說完,讓自家大姑娘把娃娃抱出來。
先生目不能視,只能以手摸骨。他抱過娃娃,仔細摸了一下頭、胳膊、手腳。
這娃娃完全沒有通常滿月孩子那種肥嘟嘟的樣子,相反,細胳膊細腿,輕盈得就像一只蝴蝶。
先生又問了生辰八字,掰著手指念念有詞算了一會,說道:這個姑娘伢子呀,你要好好養著。她將來是貴人之母啊!
喝完水,先生飄然而去。
先生并不知道,又或許早就知道,他這一句話,救下了女娃一條命。因為當時,漢子家里實在太窮,婆娘嘆息女子活在世上命苦,準備把這孩子“不撿起來”了。
“不撿起來”的意思,就是當地貧苦人家,把不要了的小嬰兒,放在一個裝滿水的桶里,蓋上蓋子,等孩子沒氣了,就到后山挖個坑埋掉。
仙侶村位于神農架南麓的大山深處。此處地脊民窮,又遭逢戰亂,民不聊生。亂世之中,農人命薄如紙,生了孩子不撿起來,當地人早已見怪不怪。
但既然算命先生說了她未來是貴人之母。如果現在“不撿起來”,“不撿”的就不是一個沒名沒姓的小嬰兒,而是一個將來的貴人之母。不撿一個小嬰兒說得過去,不撿一個貴人之母,就說不過去了。
于是,女娃被撿起來了。
若干年后,女娃長大嫁人,生下一個兒子,起名:陳行甲。
她跟兒子說:甲兒啊,你就是那個貴人。
又說:甲兒,媽要謝謝你。因為你,我才能活下來。
2
迷信是不好的,但迷信有時候又是好的。
如果沒有迷信,就不會有陳行甲;沒有陳行甲,就不會有那么精彩的陳行甲故事;沒有那么精彩的陳行甲故事,可能對很多人來說,世界并不會有什么不同,但是對另外很多人來說,世界就會完全不同。
我就是“另外很多人”中的一個。
我固執地認為,有陳行甲和沒有陳行甲的世界,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有陳行甲的世界,一定是更美好的世界。而對我而言,知道陳行甲的人生和不知道陳行甲的人生,也一定大不相同。知道陳行甲之后的人生,一定是更美好的人生。
從這個角度來講,我感謝迷信。
陳行甲的媽媽是苦命的,她的苦來自于時代、來自于家庭、來自于命運;但她又是幸運的,她的幸運,大多跟陳行甲有關。
陳行甲于1971年1月8日出生在興山縣高橋鄉下灣村(解放后高橋鄉由原來的秭歸縣劃歸興山縣)。出生的頭一天,媽媽還在地里干農活。
陳行甲不是第一個孩子。他原本有個哥哥,但很小就不幸夭折了。還有個姐姐,比他大一歲五個月。
由于父親在離家兩百里遠的另一個地方當農稅員,那年頭交通不便,通訊閉塞,一年到頭也難得回來幾天。而在村里生活,要憑下田勞動的工分,才能分配到一點糧食。媽媽就不得不大著肚子,背著女兒,拼著性命干農活。
為了怕生產隊評工分的時候說她是“大肚婆”、“還背著個娃”,扣減她的工分,她必須得比其他人更努力,干得更多,才能堵住人的嘴。
陣痛開始于晚上,當天干了一天的農活,媽媽沒法休息,還要弄自己和女兒的飯,喂飽女兒,哄睡之后,陣痛就開始了。
除了女兒之外,媽媽身邊沒有任何其他人。她只能自己掙扎著起身,一邊哭,一邊點亮油燈,就著微弱的燈火把剪刀烤熱——那是她所知道的消毒的方式。
陣痛持續了一晚,天最黑的時候,孩子出生了。媽媽扒開腿,看到是一個男孩。她一邊哭,一邊剪斷臍帶,掙扎著把孩子包好。等一切弄好,筋疲力盡地倒在床上時,她抬頭看見,屋頂唯一的一片亮瓦,開始透出一點白色來。
天,慢慢亮起來了。
3
童年的陳行甲很愛生病,五歲之前幾乎把孩子常見的病都生了個遍。村里缺醫少藥,那年頭也不興去醫院,就是用一點鄉里的土方子,然后就是身體硬抗,實在沒辦法了才會去找個赤腳郎中給看一看。
可想而知,陳行甲的媽媽為此擔了多少驚,受了多少怕。三歲那年,陳行甲有天晚上突然高燒不退,媽媽毫無辦法,只能抱著快30斤重的他,在屋里走來走去,哄了一整晚。天剛蒙蒙亮,她交代好四歲半的女兒乖乖待在家里別亂跑,自己抱著娃翻山越嶺去隔壁村找郎中,結果沒踩穩,連大人帶小孩一起摔下了山坡……
盡管陳行甲給媽媽帶來了這么多苦難,但更多的還是歡樂和幸福。
陳行甲很小就懂得,媽媽很辛苦,家里沒有男勞動力,我要照顧好媽媽和姐姐。
家里來了客人,媽媽在廚房里忙活,姐姐幫著燒火,三四歲的他就會充當起接待的任務,奶聲奶氣、一本正經地和客人聊著“你家里幾個人呀?”、“種了幾畝地呀”、“家里養了幾頭豬呀?”之類的話題。
年底生產隊里分糧食,陳行甲會搶著從媽媽的背簍里多拿一些東西,放在自己的小筐筐里。這時,媽媽也不會硬要推辭說不用不用,而是會笑著從自己這邊,給他拿幾個土豆、紅薯,讓兒子幫自己分擔。
他和姐姐跟著媽媽去對門山上砍柴,回來時,他總會扛著他的小柴擔子一路飛奔回來,往豬槽里添幾勺豬食,然后再飛奔回去,從媽媽的擔子上分出一些來,再和媽媽、姐姐一路說說笑笑回家。
有時候干活太晚了,回去的路上,天色已暗,小小的陳行甲想象力豐富,總會把那些影影綽綽、隨風搖擺的樹木想象成妖魔鬼怪,因而心里害怕。媽媽就會笑著說:“甲兒往前走,莫回頭”。
每次聽到媽媽這話,陳行甲就不會再害怕,因為他知道,往前走是家的方向,是溫暖、是光明、是愛的所在。心態一變,他甚至能從黃昏逐漸黑下去的山的輪廓,看出令人心醉、令人感動得想流淚的美來。
而從此以后,不管碰到生活中的什么困苦,不管遇見事業上的什么艱難,不管遭遇社會上怎樣的妖魔鬼怪,只要想起媽媽這一句“甲兒往前走,莫回頭”,他所有的害怕就會一掃而光,就會渾身充滿力量,堅定地往前走。
但媽媽也曾經狠狠地罵過陳行甲。
有一次,陳行甲在外面瘋玩,身上沾了一身的泥灰。回到家,他剛要往屋里沖。媽媽把他叫住:“站住!不許進去。我有沒有跟你說過要愛干凈?”
陳行甲看了看補丁摞補丁的舊衣服,不以為然地說:“反正是補丁衣服,有什么關系呢?”
媽媽特別生氣,嚴厲地說:“甲兒,你聽好了,就算是補丁衣服,我們也要穿得干干凈凈。”
另一次是,有一戶鄰居過來借鹽。這家鄰居因一些特殊原因,在村里很不受人待見,只有陳行甲媽媽會和善地對待他們。他們經常來借鹽,但是從沒還過。陳行甲就不滿了,跟媽媽說道:“他們總是借,但總不還,為什么還要借給他們呢?”
一貫溫柔的媽媽聽了,立馬拉下臉,呵斥陳行甲說:“人不到活不下去的地步,怎么會借鹽吃?我們不借給他們,他們就沒地方借了,以后不準你說這種話!”
后來,這家人的女兒出嫁,沒有嫁衣,媽媽把自己出嫁的那件衣服,也是自己穿著最好看的、從來舍不得穿的衣服,送給了她。
媽媽就是這樣一點點塑造著陳行甲的性格與品德。長大后的陳行甲堅定認為,他做人做事的愛干凈,他對世界、對他人,尤其對弱勢者的愛,就遺傳自、教育自媽媽。
父親當然也有他的影響,不過,由于父親工作的地方遠,工作忙,回來的時間不多。陳行甲只能在那不多的日子里,每天黏著父親不放手,連晚上睡覺都要抱著父親睡。但盡管聚少離多,陳行甲并不覺得自己缺少父愛。因為媽媽總是跟陳行甲說父親有多好,有多愛他們,從來沒有抱怨,更沒有說過父親任何一句不好的話。所以陳行甲印象中的父親,是如此的高大、慈愛,這都是媽媽給他灌輸的形象。
唯一讓陳行甲覺得有些遺憾的是,父親在他小時候,總是忙于工作而很少顧家,這讓他潛意識里覺得,這就是家庭相處的一種很正常的狀態。若干年后,當他自己有了孩子時,幾乎完全復制了父親的模式,一心撲在工作上,與孩子也是聚少離多。
陳行甲錯過了陪伴孩子成長的最佳時光,等終于明白過來時,孩子已經長大,有自己的精彩世界了。這讓他若干年后回想起來,感到無比的愧疚和遺憾。
不過,好在他的妻子也復制了媽媽維護父親角色的模式。與一些鄉下愚昧的婦女只會跟孩子去抱怨父親、數落父親不同,她也特別注重在兒子面前維護父親的形象,讓兒子感受到父親的愛,讓兒子崇拜、熱愛父親,而不是看輕、怨恨父親。所以兒子和陳行甲的關系也一直都很好,甚至有段時間比和媽媽還好——因為媽媽還會批評他,而爸爸每次見面,從來都只會夸獎。此是后話。
4
陳行甲的學習成績之好,在當地已經成為一個傳奇。有一次,縣里突然搞了一次全縣統考,三年級的數學試卷,全班只有陳行甲一個人及格,而且分數高達94分。另一次,他期中考了雙百,班主任激動之下,專門做了一個紅色喜報,敲鑼打鼓帶著一大群同學給他送到家里去。還有一位老師,在若干年后再見到陳行甲時,說了一句:當時就覺得你跟別的孩子很不一樣,你是開了天眼的人。
但被老師認為“開了天眼”的陳行甲,小時候最大的夢想,就是當一個木匠。對一個偏僻、閉塞的山村的小孩來說,走村串戶、不愁吃喝的木匠,已經是他們日常能夠見到的最好的職業了。
小學畢業時,陳行甲考出了全鄉的第一名。要知道,他上學的小學是非常偏僻、教育水平非常落后的小學,與鄉上那些中心學校完全無法相比,一個這樣的偏僻村小畢業生考出全鄉第一名,在鄉里是破天荒的第一回。
到鄉里讀初中后,沒幾個月,父親時來運轉,工作調到興山縣城的高陽鎮了。縣城教育條件更好,陳行甲和姐姐就轉到縣城去上學。這也是陳行甲第一次和媽媽分開。由于種種原因,媽媽是兩年之后才離開下灣村,到城里和他們團聚。她終于結束和丈夫牛郎織女般的日子了,這一年,她已經41歲。
媽媽到縣城也沒能享幾天清福。家里窮,縣城開銷大,她就去汽車站擺小攤賣飲料,去山腳下開荒種菜,盡一切可能補貼家用,減輕丈夫的負擔。
在縣城的學校,陳行甲繼續大放異彩,尤其是一筆作文,得到老師的高度贊賞。剛進初一沒多久,就獲得了全校征文比賽唯一的一等獎,并且在全校大會上作為范文朗讀。此后,他的作文又連續獲過很多獎。這讓他又把年少時的木匠夢想,改為了當作家。
不過,學習成績給他帶來驕傲的同時,也帶來了意想不到的磨難。當時縣城里的一些孩子,無法接受一個山溝里來的土老冒,連普通話都說不好的,居然學習成績比他們還好。有些孩子就故意欺負陳行甲,打他、恐嚇他、排擠他。這讓陳行甲的初中生涯,一直處在被霸凌的恐懼之中,在許多年之后都還留下心理陰影。直到初中畢業,那個霸凌他最厲害的孩子沒有考上高中,他才算徹底解放。
在這個過程中,他也求助過父親。但像中國很多對自己孩子很嚴格,卻不大會保護孩子脆弱心理的父親常犯的錯誤一樣,他的父親也只是甩過一句:“那么多學生,為什么他不打別人只打你?”后來還是媽媽出面找了對方的母親,他才免于總是被打的厄運,但是路上遇到,被對方怒目而視,從而膽戰心驚的日子,也是持續了整個初中階段。
到高中后,陳行甲的成績繼續保持領先。在文理分科時,其實他內心本來更喜歡文科,但由于文科生高考錄取率低,整個興山縣能考上大學的文科生,一年也就一個兩個,甚至有些年份一個都沒有,成績好的學生一般都是默認要報理科,以確保更大的錄取機會。陳行甲也只能摁下自己對文科的熱愛,選擇了理科。
那時候的理科還要考政治。不知為何,陳行甲別的科目都沒問題,而對于政治,卻始終不開竅。尤其是那些多選題和判斷分析題,他永遠搞不懂,別說拿高分了,就連及格都很難。老師覺得他如果能把政治成績搞起來,完全有能力沖擊高分,便專門安排了政治老師來給他開小灶補課,但依然沒有任何改善。
最后高考,別的科目不出意料得了高分,但政治也不出意料地不及格,甚至比平時模擬考還要差很多。綜合下來,勉強上了省線,但可惜與他心儀的那些名牌大學就無緣了。最后錄取到湖北大學數學系。
雖然有遺憾,但是對陳行甲和爸媽來說,能錄到這個學校,成為“公家人”,已經非常滿意了。此時的陳行甲還不知道,湖北大學對于他,可不僅僅是母校,更是關系著他一輩子的最大幸福。
5
上大學后,全班第一次班會,每個人做自我介紹,有兩個人的介紹讓同學們很不以為然。
一個是陳行甲,他上去就說:“我是從山里來的,畢業以后還會回到山里去。”這話就連睡在他上鋪的兄弟都很不屑,認為他太假。一個山里孩子,這么辛苦考上大學,還不是為了脫離大山,留在城市,你說要回大山,誰信呢?
另一位是個女同學,她介紹自己時說:“……我比較喜歡舞蹈,擅長書法,英語比較好”。那年頭的學生都比較謙虛,很少有學生敢大大方方這么自夸的。這回連陳行甲聽了都大搖其頭,覺得這女生咋這么不謙虛呢!
直到后來,同學們才發現,這倆人說的都是真的。當然,陳行甲的話要四年后才應驗,女同學的話是很快就應驗了。
這位叫“霞”的女生,果然是舞蹈、書法、英語以及門門功課都非常好,不僅如此,她還很漂亮,皮膚白皙,身材勻稱,看起來就像個電影明星。除了似乎有點傲氣,不大好接近之外,簡直就沒有哪個地方不完美的——話說回來,如此優秀的女生,有點傲氣,有點矜持,也才正常;要是沒點傲氣,很容易接近,那才不正常呢。
霞高中時成績就很出眾,本來已被保送到重點大學,但她覺得自己完全可以自己去考更好的學校,于是便主動放棄了第一批的保送。但高三下學期,家里突然發了一樁事故,母親受傷住院,霞又是著急,又要照顧母親,已經無心復習,慌亂之下,只好勉強接受了最后僅剩的一個保送選擇,進了湖北大學數學系。日后看來,這也是命運的安排,上天注定要讓她與陳行甲相遇。也正因為有了這次相遇,才有了后面的故事。
陳行甲青春萌動的心也被霞所吸引,不過由于自慚形穢,只能是偷偷在心里仰慕,哪怕是在最瘋狂的想象里,他都不敢奢望自己的人生會和霞發生什么交集,能趁著班級活動時找借口聊幾句,在擔任班級攝像師時偷偷多拍幾張她的照片,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陳行甲上大學的年代,對中國大學生而言,是理想主義最后的狂歡。詩歌與夢想,是大家所追求的,而升官發財,是要被人鄙視的。陳行甲也是一個懷抱著破木吉他,哼唱著羅大佑的歌的文藝青年,他喜歡席慕容,喜歡《約翰·克里斯多夫》,也喜歡自己寫詩。
由于對詩歌的共同愛好,陳行甲和霞漸漸接近。其實如果從女生的角度來看,陳行甲也是很招人喜歡的一個男生。他一米七六的個頭,帥氣斯文,干凈清爽,笑容溫暖,富有激情,待人真誠。尤其令人心動的是,他身上似乎有一種少見的純真和柔軟,那種渾然天成的真和善,讓人永遠可以無防護地接近他,也永遠可以無條件信任他,而對于女性來說,還會引發一種情感,就是情不自禁想要親近他和保護他。
大三的某次課上,陳行甲收到了霞遞來的一張紙條,紙條上沒有任何其他語言,只有一首詩:
有一種緣分使人渴望
有一種理解不可企及
有一種思念天長地久
有一種感覺無法說出
所有的話語都是多余
所有的默契無需傳遞
有一種懷想只是靜靜地到來
默默走過你我的四季
請告訴我
那只漂泊的小船
怎樣抵達你的港灣
那只流浪的白鴿
怎樣叩醒你的夜晚
(《緣分》,作者胡鴻)
青春的萌動,是如此美好,又如此敏感。你會渴望對方知曉自己的心思,但又會害怕對方知曉,因為不知道對方知曉了之后,會怎么回應。所以,矜持的人往往會借用模糊的詩詞來表白和試探,即使被拒絕了或者被忽視了,也還能保留自己的驕傲和自尊。
而人世間最美好的事,就是感情的雙向奔赴,是試探下的熱烈回應。陳行甲看到這首詩之后,被巨大的幸福感擊中了,他興奮得徹夜未眠。第二天一早,就跑到圖書館去,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回信。
現在的人已經很難理解那個年代愛情的含蓄。陳行甲寫的回信,充滿著和《緣分》一樣的模糊,他贊美了那筆娟秀的字,也解讀了自己對詩的理解,但是卻一個字都沒敢說“我感受到了你的心意”,更不敢明白地表露“我愛你”這一層意思。其后,兩個人雖然心靈上親近了許多,交往中也多了許多不可言說而令人悸動的曖昧,但最后的一層窗戶紙始終沒有捅破。
青春的花謝花開,轉眼到了大四。霞本來拿到了美國伊利諾伊州立大學和加州大學圣迭戈分校的錄取通知書,但由于當時中美關系處于低谷,美國收緊了對華簽證,所以霞最終沒能出國,后來被廣東省教委招錄,分配到廣東省中山市的一個學校當老師。
陳行甲則被分配回了老家興山縣,但也不能留在縣城,而是被分配到縣燃化局,派去礦山公司工作。那幾年的分配傾向是大學生要下基層鍛煉,個人必須服從安排。很多大學生對于分配到基層很不滿,覺得命運為何如此不公。但陳行甲卻沒有絲毫怨言,而是很平靜、很知足,甚至帶著感恩的心理接受了這個分配。
如同大學第一天班會所講的那樣,陳行甲回到了大山里。這一年,他21歲。
對于父母而言,孩子大學畢業,分配了單位,吃上了國家糧,就已經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媽媽專門給陳行甲做了一桌子菜祝賀,并說:“行甲,現在你是個工作同志了,以后在單位要記得,一個是要勤快、二個是要干凈!”——媽媽平時都是叫陳行甲為“甲兒”,這是第一次以一個對待“工作同志”的語氣和他說話。陳行甲也牢牢地把媽媽這句話記在了心里。
陳行甲在礦上主要是做統計員和安全員。統計員的工作對于數學系畢業的他來說,非常簡單,而且他很快就成為整個宜昌市化工系統的優秀統計員。但安全員的工作,對大學生來說,卻是一個挑戰,他要跟著礦工們下到礦井去做安全檢查,所負責范圍的每個礦山的每條巷道都要走到,常常是早上8點下井,渾身黑黝黝地爬出來重見天日時,已經是下午了。
每當在漆黑、狹窄的礦道里艱難地爬行時,陳行甲總是會想起《平凡的世界》里的孫少平。這本書在大學時期一直放在他的床頭,沒想到,畢業之后,他會真的走進書里描寫的世界。
工作之余,躺在宿舍的小床上,他總是會想起遠方的霞。雖然霞在畢業前一天分別之時,匆匆往他手里塞了一個通信地址,但畢業快一個月的時間了,他一直都沒有勇氣給她寫信。霞在改革開放的前沿工作,前途光明,而自己每天在暗無天日的礦井進進出出,大家已經是兩個世界的人了,還有聯系的必要嗎?雖然《平凡的世界里》,在大城市當記者的田曉霞,也和在礦井里挖煤的孫少平甜蜜地談著戀愛,但那畢竟是小說。
盡管這樣想,刻骨的思念卻時時在啃噬著陳行甲的心。終于,熬到月底,他忍不住還是給霞寫了一封信。他沒敢表露太多,只是通報了一下自己的近況,問了一下霞的近況,表達了希望她一切順利的祝福。
那時候的通信很慢,一封信從興山到中山要走一個星期,回來又要走一個星期。兩周后,陳行甲收到了霞的回信。這封信熱烈得有點超過了陳行甲的預料,陳行甲知道了:她在天天盼我的信,沒收到信的時候失望又傷心,收到信的時候則高興得哭了……
看到這封全文沒寫一個“愛”字,但通篇又在表達著一個“愛”字的信,陳行甲洶涌的情緒再也繃不住了,他親吻信封上的字跡,把信紙緊緊地貼在胸口,然后掏出紙筆,把這些年一直壓抑著的感情,全部傾訴出來,什么“親愛的”,什么“我愛你”,之前不敢說的情話,一股腦地宣泄在信紙里。
不出意外地,霞也以同樣的熱情流著淚回應了他。從大一產生朦朧的好感,到一步一步接近,到以詩傳情,到無數次的一起散步、旅游、看電影,到借著騎車或過馬路時不經意的身體觸碰,甚至是借口“有車危險”的牽手,終于在這一刻,修成正果——兩位純潔的青年互相完全敞開了心扉,正式開始戀愛關系,并在信紙里隔著1018公里的距離完成了戀人間的第一次擁抱。
愛情是甜蜜的,但異地戀的愛情,卻又是酸楚的。陳行甲與霞的愛情,在相隔千山萬水的距離上,經受著種種考驗。甚至中間還經歷了重大波折,分手又復合。直到三年之后,霞決定離開廣東,放棄這個朝氣蓬勃的富庶、發達之地的所有一切,去到湖北興山縣這個山區貧困小縣城,與陳行甲結婚并留在當地,這段折磨人的異地戀才算畫上句號,迎來浪漫而美好的結局。
與此同時,陳行甲的事業生涯也發生了巨變。
6
在礦山公司工作了一年多之后,有一次,縣里有一些重要文件要緊急翻譯成英文,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縣燃化局的局長恰好當時在主管副縣長辦公室,聽說了這事,便推薦了陳行甲。陳行甲接到任務后,很快高效、漂亮地完成了任務。
縣領導沒有想到,一個偏遠的礦山公司,居然還有這樣一個人才,便一紙調令,把陳行甲調到縣政府對外經濟協作辦公室去了。
雖然在當時來說,礦山公司安全員也算“公家人”,縣經協辦干部也是“公家人”,但此公家人不同于彼公家人。以前只不過是一份糊口的職業,一份“國家糧”,而現在,陳行甲面前展現的是一條廣闊的大路。
由于陳行甲學歷高、文筆好、腦子靈活、做事踏實、品格靠譜、人又勤快,在政府部門很快得到重用。兩年之后,他就被提拔為縣外貿局的副局長,又七個月,再被提拔為團縣委書記,成為全縣最年輕的正科級實職,再過兩年,他成為興山縣最大的鎮水月寺鎮的鎮長。
“水月寺”三個字,對陳行甲而言并不陌生。28年前他出生時,父親就是在水月寺鎮當農稅員,到他上初中,父親才離開這里前往縣城,所以這個名字他已經聽過無數遍了。沒想到,28年后,他會到這里擔任鎮長,在父親曾經以腳丈量過的土地上,重新走過。
在水月寺的任職,雖然只是一個正科級的鎮長,但卻是陳行甲主政一方的開始,在他的仕途有著重要意義。他通過推動當地的環境保護、公車改革、財政改革、處理三角債、推動鎮農工商總公司的市場化等,為水月寺鎮走出當時的經濟困境打下一個很好的基礎,也讓老百姓和上級看到了陳行甲的行政能力。
也正是在水月寺鎮長的任上,陳行甲在面對底層貧苦老百姓時的“陳式風格”,開始顯現出來。當時,他去村里走訪,在田埂上看到有一位婦女腿腳不能動,雙手爬著在地里干活,便上去詢問情況。
原來,這位婦女名叫向瓊,小時候因為少兒麻痹癥而癱瘓,只能用手爬著走。長大后嫁給一位神經不大正常的丈夫,三天兩頭挨打。丈夫不干活,家里家外的所有事情,從做飯、洗衣服到種田、鋤地,都是向瓊爬著去干的。由于沒有任何其他經濟來源,可以想象家里有多窮。向瓊生有一個女兒,上到五年級,孩子太懂事,心疼母親,就輟學了,回家幫忙干家務、干農活。
走訪了向瓊家之后,陳行甲心里十分難過,他交代村支書,一定要幫忙照顧一下這家人的生活。村支書提醒陳行甲說:“這家人造業(可憐)是造業,但是也很討人嫌,說話太難聽了。”平時一貫溫和的陳行甲當場就發了大火,說道:“你這說的是人話?人家已經苦成這樣了,她除了嘴上反抗一下,她還能有什么?你這村支部書記怎么當的?”
后來,陳行甲和向瓊家結為親戚,資助她的女兒重新復學,直到她初中畢業,外出打工。他也每年都會去向瓊家里探望。許多年后,他兒子都記得,每到過年前,爸爸帶著他去山里看望“向媽媽”的情景。而向瓊的女兒在出去打工前,也專門留下一封信給陳行甲,她跟媽媽說:“陳叔叔一定會回來的”。
陳行甲在水月寺鎮待了兩年多,于30歲時離開。
他不是因為升官,也不是因為被免職,而是因為,考上清華大學的碩士,要去北京念書了。
7
陳行甲在興山縣經協辦工作的時候,曾經考過一次研,那是一次對危難中的愛情的救贖。為了和霞早日團聚,他每天下班之后,就開始認真復習,準備考上研究生,畢業之后和霞在城市里會合,開始未來的美好生活。
考試發揮非常好,他覺得志在必得,然后就高興地坐了40個小時的火車,然后再轉汽車,于第三天凌晨五點,到達了霞的宿舍樓下。
這是他們畢業之后的第一次相見。上次分別,還是互有好感但若即若離的同學;這次相見,就已經是相思濃烈情深似火的戀人了。在中山的五天里,盡管每晚依然謹守界線互道晚安后各處一室,但愛情的甜蜜讓他們忘記了一切,完全沉浸在眼淚、歡笑與柔情之中。
他們用了大量的時間憧憬未來在城市里的美好生活,甚至從廣東回湖北過春節期間,還在電話、信件里熱烈地討論。
但三月份考研成績揭曉,陳行甲被當頭打了一棍——他雖然總分比錄取線高了二十多分,但政治卻差一分沒過線。
考研與高考不同,不管總分多高,只要單科沒過線,就意味著落榜。
不過,單科沒過線也并非絕路,陳行甲依然符合自費錄取的資格,只是需要交8000元的培養費。他自己憑著每個月122元的工資,肯定是交不起,家里更是無法指望。霞小心翼翼地提出,她來出這個錢,但陳行甲毫不猶疑地拒絕了——他覺得要靠女朋友出錢供自己讀書,是絕對不能接受的事情。心里最堵得慌的是:就差了1分啊!
最后,陳行甲還是放棄了自費讀研的機會。這一度釀成了他們戀愛期間最大的一次危機,因為兩個人都一下子看不清未來的路了,更不知道這一段關系最后能走向何方。
不過壞事也是好事。這一次是霞提出的分手,但分手信寄出之后,她每天以淚洗面,痛不欲生,才知道陳行甲對自己有多重要,才發現自己的生命已經完全不能沒有他。
當她打電話試圖阻止陳行甲看到那封信時,已經晚了,陳行甲剛剛看完。聽到電話里傳來的陳行甲如同行尸走肉般的麻木聲音,霞的心瞬間揪緊,沒有絲毫猶豫,她就跟陳行甲說:你等我,我過來!
也就是那一刻,霞做了一生中最重要的決定,到山里去,找到他,陪著他,過一輩子。
許多年后,有一次除夕夜撫今思昔,霞認真地跟陳行甲說了一句話,她說:“我過去的一年,還有過去的十年,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愛你。”
瞬間,陳行甲的淚水模糊了雙眼。
那一刻,不知道他們是否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一幕。
時間回到2001年,距離霞哭著放下電話騎起自行車往車站狂奔,已經過去六年,他們的孩子也已經五歲了。在水月寺鎮那個簡陋的、由閑置的教室改成的、把課桌拼起來當床的宿舍,陳行甲開始青燈孤守,重拾考研課本。
這次考研,無關于愛情,無關于人生的救贖,而純粹是為了追求陳行甲年輕時的那一份夢想。
面對著好不容易穩定下來卻又要變化的生活,面對著陳行甲即將放棄掉的光明仕途,面對著如果考上就要重新異地分居的情況,霞沒有任何一言阻止,而是給了陳行甲全心全意的支持和鼓勵,她說:要考就考最好的學校。
于是,陳行甲報考了清華。這一次,政治課沒有再拖后腿,陳行甲順利過了初試線,并在復試時奪得小組第一名,順利錄取為清華大學公共管理學系的研究生。
2002年春,陳行甲孤身北上,進入清華園逐夢。清華的日子比想象中更美好,盡管功課很難,尤其是那些純英文的課程,聽得云里霧里,但是,能在30歲出頭的年紀,坐在清華園里安靜地學習,對陳行甲來說,這是無比幸福的事情。他把日程表細分到小時,每一天都安排得滿滿當當。
除了學校的課程以外,陳行甲還把新東方凡是他能報的課程都上了個遍,到最后再也沒有適合的課可選了,就選了一個頂級難度的“同聲傳譯”班,并愣是咬著牙一節課沒缺,全部上完了。
兩年后,陳行甲以大部分課程90份以上的成績,以“校優秀畢業生”的榮譽,從清華順利畢業。
此時,他可以很輕易地留在北京。國家開發銀行的一位領導非常看重陳行甲,很希望他畢業之后能留在國開行工作。他還可以把霞和兒子接過來,實現幾年前他和霞在中山的宿舍里曾經甜蜜憧憬過的夢。
但家鄉也有了另一個機會。陳行甲畢業前,湖北省出臺了一項政策:從清華和北大的應屆碩士畢業生中,招錄一批公務員,直接任命副縣長的職位。陳行甲也報了名,并且由于他是優秀畢業生,此前還有當鎮長的經歷,所以跳過副縣長,直接被任命為湖北興山縣委常委。對于一個山溝里貧困農家出身的孩子來說,能夠在33歲的時候當到縣委常委,已經是祖墳上冒青煙的大稀罕事了。
如果說,11年前從湖北大學畢業時,是國家分配,個人無從選擇的話,那么這次從清華大學畢業,陳行甲就已經擁有了選擇的能力和機會。兩個機會都非常好,無論選擇哪一個,都已經是他這個出身、這個年紀的大多數人永遠無法企及的高度。
但最終影響陳行甲決定的,并不是兩個方向的發展機會,而是一個與這些都毫無關系的因素:媽媽生病了。
陳行甲在清華讀研時,媽媽的身體已經出現了問題。陳行甲剛開始還不知道,因為每次打電話,問起媽媽身體怎么樣,她永遠都是說一切都好,讓兒子放心。當他問媽媽“我畢業之后留在北京還是回湖北”時,媽媽說:“哪里都行,只是不管走到哪里,有可能的話,把媽帶上。”
他隱隱約約感到,媽媽其實是希望他回去的,于是他的內心早已傾向于回去了。后來父親告訴他,媽媽的病其實很嚴重:乳腺癌。
對陳行甲來說,這無疑是晴天霹靂。此時的他,心里已經完全沒有任何其他想法,只想著能離媽媽近一點。所以再也不用糾結,陳行甲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回湖北。
對于陳行甲來說,從鎮長的位子,直接一步跳到縣委常委,這件事雖然令人高興,但也并沒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能陪在媽媽身邊,時常照顧媽媽了。
但當時的他并不知道,原來,他還能陪伴媽媽的時間,竟然是這么短。
在所有癌癥中,乳腺癌屬于兇險程度稍弱的,治愈率和存活率相對較高。由于媽媽極度堅強、樂觀,臉上永遠帶著微笑,陳行甲很少聽到她叫一聲疼,也很少看見她皺一下眉,完全看不出是一個病人。這讓他逐漸放松了警惕,覺得媽媽的情況應該還好,他們未來能相處的時間還很長很長。
擔任興山縣委常委一年半后,湖北省遴選一批年輕干部赴美國學習,陳行甲以全省3000多人中排名第二的成績,被選入30人公派名單,派赴芝加哥大學留學。
雖然也牽掛媽媽的身體,但媽媽看起來狀態一切正常,而赴美留學的機會又如此難得,陳行甲便服從省里安排,按期赴美。
8個月的時間過得很快,陳行甲除了在芝加哥大學上課之外,還花了大量的時間考察美國的農業發展情況,去美國人家里體驗美國生活與文化,并見了思念已久的朋友,游覽了渴盼已久的風景。
最讓他印象深刻的事情之一,是發現美國社會運行機制的一個獨到之處:從社會治理結構而言,美國除了政府作為第一部門,企業作為第二部門之外,還有以公益組織為代表的強大的第三部門。政府和企業無法解決或者解決成本過高的社會問題,實際上由第三部門在解決。都說美國發達,但通常都是說科技、軍事、經濟等,而陳行甲看到,美國在社會治理結構方面的發達,也非常值得關注和學習。當時他還只是朦朦朧朧有這個感覺,他不知道的是,若干年后,他將成為中國社會“第三部門”的一個重要參與者、建設者和標桿性的代表人物。
2006年6月,陳行甲從美國回來。媽媽的病比幾個月前嚴重了一些,但總體情況看起來也還好。他盡可能一有空就去陪媽媽,但媽媽總是讓他安心工作,不用總在這里陪著。
有時他和霞晚上在醫院陪護,媽媽就會笑著催他們趕緊回去休息,并安慰說:“我好著呢,別擔心,有爺爺(他們家人互相的稱呼都跟著小孩叫)陪著就行了。”陳行甲和妻子看到媽媽那么輕松(后來才知道都是強撐著裝出來的),就以為真的沒事,便依依不舍地回家去。
最后那一天,也是這樣的情形,他們以為就如往常一樣。因為媽媽還是那樣的微笑,那樣溫和的話語。但沒想到,回去沒睡幾個小時,醫院傳來消息:媽媽不行了。
等陳行甲和霞帶著兒子踉蹌趕到時,媽媽已經只剩最后一口氣。見到陳行甲后,她輕輕說了聲:“甲兒,帶媽回家。”便瞑目而逝。
母親的去世,對陳行甲是巨大打擊,此后很長時間,他都處于悲傷、懊惱、后悔、自責之中。他總覺得是自己太粗心了,太不體貼了,沒能夠感受到母親堅強樂觀外表之下的痛苦。相反,他還總以為日子還長,甚至一直都相信媽媽一定會好起來的。
如果知道母親會走得如此猝不及防,他肯定會盡可能多地陪在她身邊,哪怕對病情沒有幫助,起碼他也能陪媽媽多說說話,幫媽媽多剪幾次指甲,多洗幾次頭,多喂幾次飯。
他時常想到,癌癥患者多疼,而媽媽又是在用怎樣的毅力,才能不喊一聲疼,不皺一下眉,永遠對他們保持著慈祥的微笑啊!
霞對陳行甲的哀傷,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只能盡可能去安慰,告訴陳行甲,媽媽在天之靈,肯定也不希望你這樣難過。陳行甲知道妻子說的都是對的,但依然無法從這種情緒中走出。每當母親的生日、祭日、清明、除夕,或者是他每次獲得榮譽、被提拔,他都要因為懷念母親而落淚。后來不管到哪里任職,他都要把母親的遺像帶著,恭恭敬敬地放在辦公室,讓母親陪著自己。
8
時間永在流逝,生活還要繼續。悲傷只能通過時間來慢慢沉淀,一點一點地埋藏進心里。而陳行甲,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媽媽去世不久后,陳行甲離開了從小生活和長大工作多年的興山,被調入宜昌市發改委,任副主任。他再次進入仕途發展的的快車道。
到發改委僅過了3個多月,陳行甲就又被任命為宜昌市政府副秘書長,又過了一年兩個月,就兼任了宜昌經濟開發區的工委副書記和管委會副主任,并很快提拔為正縣級。由于經開區的書記和主任是由市領導掛名兼任,所以陳行甲實際上成為負責全面工作的一把手。
2011年1月,陳行甲40歲,成為了宜昌市下屬的縣級市宜都市的市長。宜都在湖北來說是一個經濟相對發達的城市,曾是湖北省唯一的一個全國百強縣。陳行甲能成為宜都的市長,可見上級對他的器重。
但他在宜都只待了十個月就離開了。不是因為工作沒干好,而是因為干得太好了,上級要進一步重用他。這一次,他的新職位是:湖北省恩施自治州巴東縣委書記。
盡管縣級市市長和縣委書記在職級上都屬于正縣(處)級,但含金量不可同日而語。很多縣長(含縣級市市長)終其一生,都無法跨越通往縣委書記的這一道鴻溝。而一個年富力強的、高學歷的、有能力的、被省里高度器重的縣委書記,只要安安穩穩做完一屆,被提拔是大概率的事件。
陳行甲剛獲悉要擔任巴東縣委書記時,也是躊躇滿志,但當他在網上輸入“巴東”兩個字,想要了解一下他即將治理的這片土地時,不禁大吸一口涼氣。
巴東這個名字對陳行甲來說并不陌生。因為他所出生的興山縣高橋鄉,就位于跟巴東接壤的邊界上,從陳行甲家所在的下灣村到巴東界,只有幾里路。陳行甲的大姨,就是嫁到巴東縣的。
但印象更深的是另一件事,2009年12月,媽媽66歲誕辰日那天,陳行甲在宜昌江邊給媽媽燒紙,遇到了暴力搶劫,被打斷兩根肋骨和四根手指,打得滿地是血。后來破案,行兇的四人中,有三個就是巴東的。沒想到兩年后,他會成為巴東的主政官。
但此刻令陳行甲心中五味雜陳的,不是這件事,而是他在網上看到,搜索“巴東”兩個字時,鋪天蓋地都是負面新聞,尤其是點開巴東本地的網站,滔天的戾氣撲面而來,令人懷疑此地并非人間。
巴東是一個深度貧困縣。有多窮呢?按照2011年的國家標準,全縣49.61萬人,有23.53萬人屬于貧困人口。有的極端貧困戶,連“家徒四壁”的窮都達不到,因為家里只有三面墻;還有那種因賣血而感染艾滋病的,已經形成了“艾滋病村”。
那幾年,巴東每年都要出一起轟動全網、轟動中央的惡性事件,這使得這個只有50萬人口的深度貧困縣(約有三分之一的人口處于貧困線以下),幾乎成為中國輿論生態最惡劣的地方。其離譜程度到了什么地步呢,你可以想象,假設三鹿奶粉事件、唐山燒烤店打人事件、徐州鐵鏈女事件,都發生在同一個地方,一年發生一起是怎樣的一種情形。
也因此,巴東的老百姓對當地官員的不信任和抵觸,在網上的批評與怨言,也達到一個難以想象的程度。這就是省里面把陳行甲派過來當書記的背景——省里面希望,這位深受器重的年輕官員,有能力、有魄力打破這個怪圈,破解這個死局。
不管是破圈還是破局,憑陳行甲一個人肯定是辦不到的,他需要當地干部和群眾的支持。但當時的情況是:縣長原本盼著當書記,已經盼了很久,陳行甲占了書記的位子,縣長心里就窩著一團火;當地買官賣官、送禮行賄、插手工程、統計造假已經蔚然成風,不這樣做的人反而成為異類;老百姓已經被貪官污吏傷透了心,對地方上黨和政府的一切政策、措施,不管實質內容如何,第一反應總是懷疑、抵制,上網謾罵……
面對這么復雜的局面,一個新來的縣委書記,可以有三個選擇:要么同流合污,自己也參與撈錢;要么明哲保身,安穩度過這一屆,等著提拔走人;要么直面挑戰,發起進攻。
陳行甲選擇了第三條路。
只是當時,他沒想到會有這么難,甚至差點把自己的命都搭進去。
9
陳行甲在巴東的施政,最主要是做兩件事:整頓官場風氣,理順民間心氣。
在陳行甲之前,巴東的官場習慣是過年要給領導送禮。大家排著隊在秘書那里等,喝茶聊天,輪到了就進去“匯報工作”,其實就是塞一個一萬兩萬的紅包,簡單聊幾句就出來了。所有人都知道每個人都是去送禮的,但還是照送不誤,領導也知道每個人都知道,但還是照收不誤。
陳行甲一到巴東,就開了一次大會,要求電視臺直播,然后直接捅破這層窗戶紙,要求大家不要收禮,不要送禮,并說自己也不會收,也不要給我送。他在自己住的宿舍門口裝了攝像頭,誰送就拍下來。
剛開始大家不相信,第一次過年時還有送的,甚至有的跑到他在宜昌市區的家里去拜年,但陳行甲一概嚴辭拒絕,跑到宜昌的干部,連他的面都沒見著,甚至還被他在大會上不點名批評。
有一次,一個企業家到陳行甲辦公室談工作,走的時候在一個不起眼的襯衣包裝底里留了20萬港幣;還有別的企業家,給陳行甲送金條、送名表。這些都被陳行甲擋回了,甚至人已經走了還被他打電話叫回來,怒喝對方立馬拿走滾蛋。
為了整頓干部作風,他專門設立了“五個嚴禁”辦公室,安排一位鐵面無私的縣政協副主席帶隊,隨時到各部門明察暗訪,看有沒有打牌賭博、吃拿卡要、工作日中午飲酒、上班時間炒股玩游戲、對該給老百姓辦的事推脫延緩等。除此外,還安排第三方機構進行匿名的民意調查,問干部對老百姓態度好不好、到老百姓家中跑得勤不勤、有沒有切實幫助群眾解決問題、生活有沒有提高、有沒有聽說過干部插手工程項目等。
但以上這些都只是“小仗”,真正的“大仗”是強力反腐。
巴東是國家級深度貧困縣,又是三峽水庫庫區移民縣,國家和省里的各種工程建設較多,“拿工程”就成了當地有門路的人致富的一條捷徑。
拿工程如果拿了好好干,保質保量如期完成國家建設任務,本來也沒什么,問題是,當地已經形成慣例,拿工程只管把工程款搞到手,至于工程建設,隨便糊弄一下就行。
有的工程投資投了幾千萬,但是到現場去,根本看不到任何國家投過錢、搞過建設的痕跡。還有一個工程,預計投資300萬,有人為了拿工程,前期打點就花了120萬,他自己還要賺一筆,實際能投到工程里面的,幾乎都不剩多少了。當地廣為流傳的說法是:“哪怕是街上拉板車的,只要搞定關鍵人,就能拿到項目”“中標就是中彩票,倒手就是賺錢”。
陳行甲想要動這一塊,可想而知阻力有多大。在查處某個工程腐敗大案的過程中,陳行甲時不時收到各種威脅信息和電話,他的某些下級、同級,甚至某些上級都明里暗里來說情乃至威脅,他的電話、住址和行蹤都被泄露,有人密謀要花百萬買他的人頭,甚至他每次坐車,公安局都不得不先進行防爆檢查……
在理順民心方面,陳行甲也下了大力氣。
當時,面對民間的戾氣,面對洶涌的輿情,很多地方通常的做法是先刪帖,解決不了問題就解決提出問題的人,實在不行就做縮頭烏龜等。陳行甲則決定直面大眾,直面網絡。
他在長江巴東網實名注冊賬戶,還公開自己的電子郵箱,和網民直接交流,不管對方如何辱罵,只要不是違法信息,都要求網站不刪帖、不屏蔽。縣委書記在各種會議上的講話,以前都是只發給一定級別的干部閱覽,現在只要是不涉及保密的,都放到網上,供老百姓評議。
除了網上交流以外,在線下,如果碰到來訪群眾,無論對方有多少人,無論他們的情緒多么激動,無論他們反應的事情多么復雜,陳行甲都溫和接待,耐心傾聽。雖然辦公大樓有后門,以往碰到這種情況領導都會從后門走,但陳行甲從來沒有走過后門,反而會主動上前詢問情況。有時甚至會被情緒失控的人扭住胳膊、抱住大腿、揪住領口……但即便如此,他也沒有退縮過。
面對老百姓反應辦事難,政府的門難進、臉難看、事難辦,他發起了“限期辦結,超時默認”的政務服務模式,只要是群眾來辦事,對接的部門必須在規定期限內給辦好,如果沒有辦好,群眾就默認可以去做。例如辦理什么審批事項,政府超期沒有審好,群眾就可以直接按照審批通過的意見去辦。除此外,他還把很多審批權限下放到村里,大力推動村里的信息化建設,原本很多要跋山涉水到縣城、到鎮上去辦的事,現在在村里、在網上就可以辦妥。
為了幫助那些極度貧困的民眾,陳行甲發起了全縣干部“結窮親”活動,就是每個副科級以上的干部,都要結一戶“窮親戚”,給窮親多少錢物不做要求,但是必須每年至少去看望三次,住一晚。
那些年,巴東很多民眾因為賣血而感染了艾滋病,甚至有的村成片感染,未得病的人紛紛逃離,最后只剩下幾十個艾滋病人,成為與外界不相往來的孤村。陳行甲得悉情況后,專門跑到這個村子,委托村里面宰了一頭豬,他請全部艾滋病人吃飯。他和這些艾滋病人坐同一張桌子,互相夾菜,互相敬酒,他和這些艾滋病患者握手、近距離交談、合影,絲毫沒有嫌棄。他想以此告訴人們,艾滋病只通過母嬰、性行為和血液傳播,正常情況下不會感染。
那一天,全桌的所有人都哭了。因為自從得了艾滋病以來,別人都是躲著他們走,沒有人把他們當正常人看待。陳行甲是第一個把他們當人看,愿意和他們正常接觸,親密交往的官員。
在這些鄉親之中,有一個非常特殊的患者,名叫小航(化名)。他只有8歲,母親已經因艾滋病去世,父親在外打工,他跟著爺爺奶奶生活。這個家破敗不堪,當初為了給母親治病,欠了一屁股債。小航由于沒有錢治病,滿頭滿臉滿身都爆發出紅瘡,觸目驚心。家里的親戚和村里的鄰居,已經無人敢上他們的門,甚至都不敢經過他們家門口,到了近處都要繞著走。小航不上學,每天就自己一個人玩泥巴,獨自忍受著難以忍受的病痛和孤獨。
陳行甲了解到小航的情況后,當場落淚。他把小航摟在懷里,認他為干兒子。他說:“只要你還在,只要我還在,你就是我的兒子。”
既然結下了親戚,就要互相來往。后來,陳行甲經常會來看望小航,送小航去上學,也會帶著自己的兒子來陪弟弟玩,即便是他已經離開巴東多年,都依然如此。
國家對貧困戶有扶貧的專項資金,但是以往,常常被那些關系戶冒領,不需要扶貧的人得到了資金,而真正貧困、急需救助的貧困戶卻沒有得到。陳行甲采取了開“院子屋場會”的形式,讓村里每家每戶派人評議,從會議的發起,到每個人的提議、發言,到最后評議結果,全都記錄在案。這樣識別出很多假的貧困戶,讓真的貧困戶都能得到救助。
今天我們看到陳行甲做了這些事情,可能會自然認為,巴東縣的政治官場風氣和民間心氣,肯定很快就得到扭轉了吧?
但現實是,當時的陳行甲,似乎陷入了一個泥潭,無論怎樣掙扎,都只能感覺到越陷越深,而看不到任何好轉的跡象。
他親自督辦查處項目腐敗的“招標大王”,可是,這邊的專項會議才開完,那邊會議記錄就已經傳到被調查對象的手機上了;他在網上真誠地和網民交流,掏心掏肺,換來的只是不堪入目的辱罵;他希望得到同事和上級的支持,可是從縣長到某些上級領導,不僅不支持,反而處處使絆子……
陳行甲感到步步維艱,什么想推的事情都推不動,想干的事都干不了,雖然他從未產生過退縮的念頭,但是卻無限的焦慮和郁悶。他覺得自己不夠堅強,不夠勇敢,能力不夠,沒有起到縣委書記該起的作用,對不起在人民對不起黨,每天都處在自我否定和自我責備之中,一晚一晚地睡不著覺。
終于,到巴東8個月之后,陳行甲撐不住了,他已經完全無法入睡,身體在日漸消瘦,每天精神恍惚。有天晚上,他熬到凌晨,好不容易瞇了一會兒,就夢到自己被關在一個密閉的棺材一般的狹窄空間里。他清晰地聽到外面傳來敲門的聲音,母親在呼喚他:甲兒聽話,快出來!
陳行甲猛然驚醒,發現自己已經渾身汗透,身體無法動彈。他知道自己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再這樣下去,他會直接毀掉。
此前,對于自己的身體和精神狀況,他都是瞞著霞,但這次,他知道,他不能再瞞了,霞成了他心中唯一的救星,他必須向她求救。
好不容易能動彈之后,陳行甲撥通了妻子的電話,虛弱地說“我病了”。霞說:行甲別怕,你現在馬上放下一切事情,馬上回家。
司機接上陳行甲回到家,霞已經在樓下等候,她冷靜地安排好一切,溫和地安慰陳行甲,并妥善安排好了向上級領導請假、聯系醫院等一系列事情,然后讓司機先送陳行甲去醫院,她到學校安頓好兒子隨后趕過去。
陳行甲先去了湖北省人民醫院精神科,看了醫生之后感覺這醫生不行,就打電話給霞,霞當機立斷,讓他馬上轉到南京的解放軍精神衛生中心,她先去江邊給媽媽燒紙,然后去南京跟他會合。
霞特地提到“給媽媽燒紙”,這讓陳行甲嚎啕大哭,積攢已久的情緒得到釋放,哭完后,他感覺自己終于活過來了。
霞很快到南京和陳行甲會合。醫生診斷后告訴他們,陳行甲得了重度焦慮癥和抑郁癥,必須住院治療,出院后也需要藥物控制。
這一次,陳行甲整整住了17天的院,霞寸步不離地陪著他。
而在巴東,縣長知道消息后,不僅沒有任何安慰和幫助,反而立馬跑到州里,找了和他相熟的領導,一起向省里反映,說陳行甲得了精神病,不適合再擔任縣委書記。只是由于當時的州委書記肖旭明極力保護,他們才沒有動得了陳行甲。
很快,陳行甲包里裝著藥,又回到了崗位上。重度疾病沒有擊垮他,更沒有嚇住他,他對待貪官污吏依舊毫不手軟,而對待貧困的民眾則更加耐心和溫情。
當地的官場風氣明顯好轉。送禮行賄的沒有了(至少是隱蔽了),干部們不再是只圍著領導轉,而是開始圍著老百姓轉。陳行甲有一次臨時下鄉,想找鎮里的書記吃飯聊工作,沒想到對方說:“我跟群眾約好了開屋場會,抱歉不能陪您吃飯。”陳行甲不僅沒有生氣,反而大感欣慰。
人心總是肉長的。經過最初的艱難,老百姓對陳行甲,對巴東縣的干部,印象逐漸扭轉。漸漸地,陳行甲出去,不再被圍攻,而是被老百姓簇擁、歡呼。人人爭著和他握手、合影,把孩子塞到他懷里,讓他抱一抱——當地人認為孩子被陳行甲抱過,就沾了福氣。
但對腐敗分子的斗爭,卻沒有那么順利。要查的案件推不動,因為被查人員有保護傘。不僅縣里,而且在州里。
2015年2月28日,陳行甲的妻子再次收到威脅電話,對方說,我知道你在哪上班,兒子在哪上學,你讓陳書記做事留一線。由于擔心陳行甲的安全,霞猶豫再三,還是告訴了陳行甲。
當時,陳行甲正在準備后天要召開的縣紀委全會的一篇稿子。聽到霞的電話,他悲憤莫名。敵人對他的威脅,他早已不在乎;但是威脅家人,就動到了他的底線!
陳行甲放下電話后,直接把原來的講話草稿撕得粉碎,重新開始起草一份講稿。
3月2日,會議召開。陳行甲上臺,用了一個多小時,做完了主題發言。當時的氛圍極其嚴肅,全場800多人,無一人走動,無一人咳嗽,無一人交頭接耳,800多人就這么靜悄悄地聽完了他的講話。
這不是一篇普通的講話,而是對腐敗分子直接宣戰的檄文,是刺刀見紅的一次利刃出鞘。他不僅講了縣里項目工程觸目驚心的腐敗情況,揭露了貪污腐敗分子的嘴臉,怒斥他們“摁著叫花子拔眼屎”,甚至連州里某領導和他打招呼的原話都給抖落出來——要知道,這位領導當時還在州里當著官,還沒下臺。
那些對手本來想要通過威脅陳行甲和家人,讓他不要再查這些事,沒想到弄巧成拙,更加激發了陳行甲的斗志。陳行甲如此大張旗鼓地公開宣戰,連命都豁出去不要了,反而把那些人嚇得老老實實,再也不敢輕舉妄動。
如同過往的其他講話一樣,這篇講話也被縣委宣傳部發到了網上。經過某全國知名大報記者的報道,引起了網絡的廣泛注意,后來又被《人民日報》官微以《一個縣委書記的憤怒》為題轉發,更是引起了全網熱議。陳行甲也由此成為一個標志性的網絡符號。
這一場與腐敗分子的大仗,以正義大獲全勝而結束。按照規定,一定級別以上的官員和有一定社會影響力的企業家,如果因為涉嫌違法要實施抓捕,需要縣委書記簽字。在巴東幾年,經陳行甲簽字抓捕或雙規的干部與不法商人,就有87人。那次開會坐在他左右兩邊的縣長和縣委副書記,后來也都因為貪腐案發而被抓掉了。
除了整頓官場風氣和理順老百姓心氣之外,陳行甲還花大氣力做了一件事,就是推廣巴東旅游的名氣。基于對巴東各方面條件的深刻認識,陳行甲認為,巴東發展工業的條件有限,而農業又很難帶動經濟發展,最好的出路就是大力發展旅游業。但由于設施落后,交通閉塞,在網上名聲又不好,巴東旅游一直沒發展起來。
陳行甲一邊大力建設各種基礎設施,大干交通打通內外通道,還想方設法提升巴東的知名度。有次,縣里做了一個巴東旅游的宣傳片,需要配一首歌頌巴東山水的歌,但聯系的歌手開價就要20萬,陳行甲便在旅游局長的建議下,自己親自上場錄制,結果反而創下了推廣的奇跡,幾小時就有十幾萬次的播放——因為網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縣委書記出來唱歌宣傳家鄉的。又有一次,陳行甲和清華校友一起策劃了一個翼裝飛行大賽,他手舉著巴東旅游的小旗,從三千米高空的直升機跳傘,也引來了網絡的圍觀和熱議。
到2015年,陳行甲就任巴東縣委書記四年后,巴東的方方面面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官場風氣空前好轉,老百姓與干部的關系空前融洽,群眾對黨和政府的信任和支持達到一個新的高度,巴東的旅游也開始火熱起來,一些熱門旅游景點人多得都擠不動,很多開農家樂、民宿的農民,因此富了起來。
這一年,中央評選“全國優秀縣委書記”,這是時隔二十年之后的第二次評選,是一次巨大的榮譽和政治機會。全國2800多個縣級行政區,只有102人入選。而陳行甲,就成為了湖北省當選的三名優秀縣委書記中的一個。
值得一提的是,為了確保這次推舉經得住中央的考驗,也經得住歷史的考驗,省里面對陳行甲進行了掘地三尺的審核,沒查出任何問題,尤其令審核小組震驚的是,不管是州里還是省里,居然連陳行甲的一封舉報信都沒有。對于一個已經任職四年,而且鐵腕反腐的縣委書記來說,這是極其罕見的。
當在人民大會堂接受表彰,和總書記的手握在一起時,陳行甲的眼睛濕潤了。他心潮澎湃,不禁暗暗下定決心:
我一定要好好干,我只有像焦裕祿同志一樣,死在這個崗位上,才對得起黨,對得起人民群眾,對得起這份榮譽!
10
有了“全國優秀縣委書記”這個稱號,陳行甲的未來仕途,一片光明。從中央到省,到地方百姓,都高度認可陳行甲。
從北京回來兩個月后,有一次,省委書記和省長因公經過巴東,在和州委書記以及陳行甲四人的小范圍聊天中,省委書記對州委書記說:“陳行甲同志如果我們要用,你可要舍得啊。”
任何一個坐到這個位置的人,都明白這句話代表著什么。
但陳行甲卻陷入了糾結之中。如果省里要重用,他肯定就要離開巴東,因為巴東職位最高就是縣委書記,再提拔,只能是巴東之外的地級市(州)或廳級單位。而陳行甲覺得他在巴東還有很多事沒做完,使命還沒完成,他不能在這個節骨眼離開。
于是,當晚,他就鼓起勇氣給省委書記寫了一封信,懇請暫時不要提拔自己,讓自己做完這一屆縣委書記。這恐怕是現代少有的有資格有機會給決定自己命運的領導直接寫信,卻不是要求提拔,而是推辭提拔的了。
后來省里面尊重了他的這個選擇,讓他安安心心地做完了這一屆。這也讓陳行甲成了多年來巴東第一個做“穿”了縣委書記職位的人,也就是說,他在換屆之前就來了,換完屆之后才走的。
有了這個機會,陳行甲在最后一年多的時間里,踏踏實實地做完了自己作為巴東縣委書記該做的一切,用后來他在《He加鹽談心》視頻節目的話說:“當走的路我已經走完了,該守的道我已經守住了,這場美好的仗,我已經打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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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行甲在《He加鹽談心》現場
按照正常來說,打完縣委書記這一仗的陳行甲,應該要走上更高的領導崗位了。實際上,2016年9月8日,恩施州公布了《恩施州領導班子換屆新提拔(重用)人選考察對象公示公告》,陳行甲就在22個被考察人員名單里。
但此時,陳行甲已經決意離去。不僅縣委書記屆滿之后不再當了,甚至潛在可以去的更高的位置,他也不去了。
早在半年之前,他就已經做了這個決定,并且向省委主要領導寫信表明了自己的心跡。之所以要提前這么長時間寫這封信,是因為省里對于他這級別的干部,在換屆前都會有一個通盤的考慮,要提前做各種準備工作。如果在省里面已經做好各種安排之后,他再突然辭職,就會打亂省里對干部安排的部署,也會給省里的組織工作帶來被動,造成不好的輿論影響。
在收到信之后,省委主要領導和省委組織部的主要領導三次找他談話,真誠挽留,陳行甲雖然無比感激,但態度還是非常堅決。
最終,組織上還是批準了他的離職。
日后,“網紅官員陳行甲裸辭縣委書記”,將會成為一個被持續熱議多年的網絡熱門話題。無數人都在猜測、分析陳行甲這一舉動,究竟背后是怎樣的考慮,有什么樣的內幕。
據陳行甲在《在峽江的轉彎處》一書的披露以及在《He加鹽談心》的揭秘,從被評為“全國優秀縣委書記”起僅僅半年,他就從原來的“我要像焦裕祿同志一樣死在自己的崗位上,才對得起黨和人民”,轉變為“我要裸辭”,有兩個最主要的原因。
一個是內部把他往外推的推力。
盡管從中央到省里都非常看重他,人民群眾也非常愛戴他,但恰恰是可以直接管著他的州里兩個主要領導,都看他不順眼。
有一次,陳行甲正在會上做報告,介紹巴東在村里開通便于村民上網的免費Wi-Fi,Wi-Fi的名稱特意設為“gongchandang”(共產黨的拼音)時,當時主持會議的州委主要領導直接打斷說:“等你到了中央再用這么大的名字吧!現在你還用不起。”
可想而知陳行甲當時的尷尬。他頭天剛在外地出差,為了這個會連夜趕回,早餐沒吃,臉也沒洗,牙也沒刷,就這樣又累又餓、灰頭土臉地愣在了當場。
當然,他要走倒不是因為這樣的委屈和恩怨,而是他已經發現,這些人的某些做法自己完全不認可,甚至某人當面一套背面一套,是典型的陰陽人、兩面人,如果陳行甲被提拔到州里,跟他們在一個班子里面共事,接受對方的領導,這是陳行甲無論如何也不愿意的。
同時,陳行甲認為,他作為一個黨員,看到有這樣的人在黨內敗壞風氣,他有責任、有義務向更上一級反映。但是在換屆的敏感節點,如果他處于縣委書記或者州這一級副職官員的位置,去向上面反應此類情況,會顯得非常微妙,似乎他是在以此撈取政治資本,搞政治斗爭,別有所謀。
思前想后,他最后想到的最可行的辦法,就是自己裸辭,辭去一切職務,只以一個普通共產黨員的身份向中央寫信,把他作為基層行政干部,所看到的情況、問題,反映出來,并提出自己的思考和建議。
當作出這個決定時,他的內心充滿一種悲壯之情。妻子半開玩笑說,你這是要做譚嗣同啊。陳行甲說:我比譚嗣同幸運得多。他犧牲了自己的生命,而我只不過是犧牲所謂的“政治生命”而已。
陳行甲給中央寫的信里,沒有提到任何一個具體的人名和職位,只是反映他所觀察到的帶有一定普遍性的現象。
但后來,那兩名主要領導,都各自因為犯了不同的錯誤,而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處罰。其中有一個甚至鋃鐺入獄。雖然他們所受的處罰和陳行甲寫的信沒有任何關系,但“受到處罰”本身,就說明了陳行甲當時對他們的認識是準確的,及時離開也是正確的。
離開的第二個原因,是外部更為吸引他的另一個事業的拉力。
在美國進修期間,陳行甲就注意過美國的公益事業,并曾設想過,自己退休之后,也要投身公益事業。
在任職縣委書記期間,有很多事情,他都感到從政府層面無能為力,企業也幫不到忙,只有公益機構才能做好這些事情。
例如,他在巴東認的干兒子,艾滋病患兒小航,當初要送去上學時,就受到學校家長的強烈抵制。無論他和校長怎么跟家長們解釋,說艾滋病只能通過血液、母嬰和性行為傳播,一般情況下不具備傳染性,但在巴東這個地方,老百姓只認一個理:這是傳染病,我的孩子不能跟有艾滋病的孩子一起上學。
這個問題,即便陳行甲作為縣委書記,擁有整個巴東無上的權力,卻依然無法可施。最后是有一個從事公益的朋友幫忙,把小航送到云南一個專收艾滋病患兒的特殊學校,小航才有了一個地方可以安心地治療和上學。
以前他在官場上發展,雖有一腔愛,但只能是通過行政手段去實現,而沒有機會去做純粹的公益慈善。現在他覺得,也許,我辭去縣委書記職位,全心投身于公益,已經到了合適的時候了。
霞聽了他的想法,高興得眼睛里都放出光來,連聲說:“好呀好呀,這就是最適合你的事業。”
陳行甲問:“如果我辭職做公益,就沒有收入了,怎么辦?”
霞說:“切,以前家里就沒靠過你的工資。你放心去做吧,我養你,反正你不抽煙不喝酒,好養。”
2016年12月1日,陳行甲走完了離職流程,辦好了交接手續。
晚上,他小心翼翼地取下放在辦公室座位后書柜正中央的母親遺像,反抱在懷里,噙著淚水,最后看了一眼待了5年零2個月的辦公室,轉身離開。
11
陳行甲當初來到巴東,第一件事是上網發帖,現在離開巴東,第一件事也是上網發帖。
2016年12月2日早上六點,他離開巴東。九點,他通過朋友一諾的公眾號“奴隸社會”發布了《再見,我的巴東》的告別文。
很快,文章閱讀量就超過十萬,他的離職也成為當天網絡的一個熱議話題。
由于他在告別信里沒有提到自己下一步的去向。有企業家聯系他,說想請他去做公司副總,年薪七位數。另一位陳行甲本人也很尊敬的企業家、老師私下和他說:“行甲,任何時候你要是想來我這兒,我都會給你保留副總的位置和不少于400萬的年薪。”
之前妻子曾開玩笑地說:“你不適合從商。商人需要殺伐果斷,心狠手辣,你的心太柔軟。”從市場的反應來看,內心柔軟的陳行甲或許真的不適合從商,但是賺大錢的能力和機會都是有的。但面對這樣的機會,他卻絲毫沒有動心。既然決定了做公益,那就朝著這個方向走下去。
不過,公益的道路也有千萬條,具體走哪一條呢?陳行甲也沒有確定的答案。起初他的想法是做平民教育和鄉村建設,做“這個時代的晏陽初”。晏老是著名的平民教育家和鄉村建設家,在全世界范圍內都享有盛名,被稱為“世界平民教育運動之父”,也是陳行甲無比景仰的偶像。
他短暫休息了一下,就開始馬不停蹄地做案頭研究和實地調研。但沒過一個月,深圳一個朋友聯系他,說深圳剛剛成立了一個國際公益學院,這個地方很適合你。前招商銀行行長馬蔚華擔任董事會主席,如果你愿意來,我就向馬主席推薦你。陳行甲當場說愿意,十分鐘后就和馬蔚華通上了電話,第二天又過去面試,第三天就拿到了offer。
就這樣,陳行甲離開宜昌,來到了深圳。
人生有時就是這么神奇。當年霞在廣東教書,陳行甲很想考研,然后和霞會合,但是卻沒有成功。而現在他辭職搞公益,卻被命運引領到了廣東。
更神奇的是,來了深圳后,有朋友告訴他,你好像符合深圳市人才住房的政策,可以申請一下試試。他抱著試試看的態度在網上提交了申請,交完后也沒太在意,認為自己肯定申不上的。但在沒有任何背景,沒有找過任何人的情況下,四個月后,他就接到了讓他去抽簽選房的電話。他幸運地抽到一個美麗的、南向的房子,雖然只有50平米,但從此他和霞在深圳就有了家,而且是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家。
陳行甲在國際公益學院一邊做研究,一邊也在著手開啟自己的公益事業。由于他的研究課題就是貧困地區兒童大病救助,他的內心被那些不幸得了病的孩子和他們家庭的悲慘遭遇而觸動,于是就把自己的公益項目定位在這個方面。
2016年3月,他向深圳市民政局提交了注冊“深圳市恒暉兒童公益基金會”的申請,57天之后,他正式拿到執照。
任何事情,剛開始都是很難的,并不是靠一片純粹的心和強烈的信念就行。從政如此,創業如此,做公益,亦是如此。
哪怕人脈關系、學習能力和辦事能力強如陳行甲,再加上過往積累的網紅名氣和好官形象的加持,最初的啟動依然是舉步維艱。
有段時間,他在深圳天天背著雙肩包,擠著地鐵,去四處宣講他的項目,尋求支持。好不容易聽說一個知名企業的負責人對項目感興趣,想聽他當面介紹一下,他很興奮,細心地準備好資料,打好腹稿,在地鐵上一遍一遍地在腦子里過。但是到了那兒,口干舌燥地講了兩個小時,換來的只是一聲禮貌的夸獎,而對項目的支持卻沒有任何下文。
另一次,南山區一個企業家表示對項目感興趣,陳行甲就一直等到半夜11點活動結束,只為能跟那位企業家多聊幾句。聊完后他回家,舍不得打的,就一路狂奔了二里多路,去趕回羅湖的最后一趟公交。
還有一次,他應邀去參加某個活動,到了那之后,才發現人家根本就沒有安排他的位置。不僅嘉賓席沒有他的名字,連觀眾席也沒有他的名字。他沒有轉身離去,也沒有找主辦方,而是默默地找了一個板凳,在附桌上擠擠坐下。
但世界的運行,又自有另一個奧秘。當你在做一件自己真心喜歡的、真心認可的事情,把全副身心都撲在上面,不管碰到任何困難、遭受任何打擊、受到任何委屈都不退縮,而是繼續斗志昂揚地前行時,全世界都會來幫助你。
最初想用七位數年薪請陳行甲去當副總的那位企業家,聽說陳行甲要做公益后,說,那我拿一千萬來支持你。陳行甲當初拒絕了七位數,現在卻收獲了八位數。恒暉最初的啟動與運營資金,就來自于這一筆錢。
中興通信創始人侯為貴先生聽說了陳行甲的事跡和公益項目,表示全力支持,后來中興通訊集團公益基金會給恒暉提供了至關重要的資金、經驗、專業能力、組織能力等各方面的支持。
俞敏洪老師知道陳行甲做公益后,把自己在網上所得到的打賞收入,全部捐給了恒暉。并通過自己以及東方甄選、與輝同行的影響力,不遺余力地幫陳行甲宣傳他的公益理念和公益項目。
當項目還沒有找到合適的落地地點時,陳行甲在深圳市民政局申請注冊的那天,恰好遇到了深圳民政局政策法規處的王輝球處長、深圳市社會組織研究院的院長饒錦興和騰訊慈善公益基金會的執行秘書長竇瑞剛,他們給項目提了很好的指導意見,并建議把項目放在廣東河源。而又恰好,第二天陳行甲和新認識不久的朋友文科園林董事長李從文聊天,李從文說他可以幫忙牽線聯系上河源市委書記。于是,這個項目就這么神奇落地了。
陳行甲畢竟是公益領域的新人,關于如何運作一個公益項目的很多東西都不懂。而恰好他的朋友一諾有個好朋友名叫劉正琛,是已經運行了很多年的新陽光慈善基金會的理事長。一諾介紹他倆認識之后,陳行甲和劉正琛相見恨晚,一拍即合,馬上展開了合作,后來劉正琛甚至一度邀請陳行甲擔任了新陽光的理事長,當自己的“老板”。
恒暉的第一個項目是“聯愛工程”,就是和新陽光一起做的,致力于給兒童白血病患者及家庭提供幫助。
從一開始,陳行甲給自己的定位就是:做慈善,不僅僅是捐錢,更要關注問題背后的人。與很多傳統慈善模式的做法“講窮人故事,賺富人眼淚,讓富人捐錢”不同,聯愛工程項目不僅僅是捐錢,而且還花了大量的精力,投入大量的資源,去幫助那些不幸的家庭解決就醫、生活、求學等各方面的困難,疏解他們心理上的無助、彷徨、痛苦。用陳行甲的話說,給錢只占我們工作的10%。
此后他所創設的其他公益項目,也都遵循了同樣的原則:解決人遇到的問題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關心遇到問題的人,幫助他、陪伴他(們)共同度過生命中的一段艱難時光。
另一個更重要的目標,在陳行甲剛剛提出來時,很多人認為他瘋了,太不自量力了。他說:我想讓“因病致貧”現象在中國大地上消失。
“因病致貧”,是困擾社會已久的一個大難題。根據陳行甲在巴東所見,至少有一半以上的貧困戶是因病致貧和因病返貧。現代社會,絕大多數民眾正常都能把日子過好,但家里只要有一個成員生一場大病,整個家底就被掏空,甚至可能還欠下一大筆債。沒錢治病,或擔心因治病而致貧,造就了無數的人間悲劇。
在當前中國的發展程度和社會經濟條件下,不管是從國家財政負擔的角度還是從醫療資源的角度,全部依靠政府和企業,是無法在短時間內解決這個問題的,公益機構也許能起到一些作用。但要說一家剛成立不久的公益機構,就想要解決一個國家幾十年都無法解決的問題,無異于天方夜譚。
但陳行甲有自己的邏輯,他想用兒童白血病救助來作為試點,積累數據、摸清問題、探索模式、總結方法,然后推廣到其他的疾病、地區和年齡段。
在聯愛工程試點的河源地區,所有白血病兒童的家庭只要按要求提交相關資料,就可以在國家醫保報銷60%之外,由恒暉承擔另外的30%,也就是全部報銷額可以達到90%,家庭的經濟壓力就可以大大減輕。后來,當恒暉在各界的支持下,擁有了更大的能力時,又把報銷額度提高到100%,實行了全面兜底。這樣,河源地區因為兒童白血病而致貧的情況,得以徹底消失。
除了經濟上兜底之外,恒暉還推動了整個河源地區的兒童白血病醫療救治能力的提升。在此前,整個河源地區都不具備這個能力,不幸得了白血病的孩子,只能到省城去治療,交通、住宿、求醫、生活都非常麻煩。在聯愛工程的推動下,河源地區在歷史上首次具備了接收兒童白血病患者的能力,河源地區的白血病患兒可以在本地治療了。
目前,聯愛工程的試點地區已經擴大到青海省和甘肅省。陳行甲的下一個宏偉目標是,把整個西北地區全部納入進來。
但受益的不僅僅是河源、青海、甘肅的患兒及家庭。陳行甲還大力推動兒童白血病幾種關鍵藥物進入全國醫保目錄。最終有兩種藥物先后納入國家醫保,每年可為全國兒童白血病患兒家庭節省兩個多億的醫療費用。雖然這個成績是多方的共同作用,但陳行甲和同事、合作伙伴的努力,也為最終的成功做出了重大的貢獻。
陳行甲尤其想打破很多人的一個誤區,即認為兒童白血病是不治之癥。在公益過程中,他發現,很多家庭,一旦發現孩子得了白血病,就陷入絕望之中,甚至有很多認為反正治不好的,就直接放棄了治療。對這一現象,陳行甲感到痛徹心扉,他極力向公眾呼吁:兒童白血病不是絕癥,絕大多數孩子只要積極接受正規治療,是有很大概率可以痊愈的。實際上在他們所參與救助的幾百個孩子,83%都是活著回來的。
除了兒童白血病救助項目外,恒暉又陸續擴展了其他項目,最主要的是知更鳥計劃、傳薪計劃和夢想行動。
知更鳥計劃主要致力于青少年的心理關懷。創立這個項目的主要切入點,是看到那么多的孩子飽受抑郁癥等心理疾病的困擾,而由于種種原因得不到及時的、有效的救助。陳行甲自己曾經是重度抑郁癥患者,深深經歷過這種痛苦,也有如何被救和自救的經驗。
在這個項目中,陳行甲也一直在不遺余力地宣傳:抑郁癥不可怕,它是一種就像感冒一樣的普通疾病,只是這個“感冒”發生在精神和情緒上。是人就會患病,得了抑郁癥沒什么大不了的,病了不要慌張,不要逃避,也千萬不要自責,因為患上抑郁癥不是過錯,人吃五谷會生百病,這不是一件羞恥的事。
“知更鳥”這個名字來自艾米莉·狄金森的一首詩:“假如我能使一只昏迷的知更鳥回到它的巢中,我便沒有虛度此生;假如我能使一顆心免于憂傷,我便沒有虛度此生”。盡自己最大的能力,關心每一個具體的人,正是陳行甲公益理念和公益行動最核心的內容。
傳薪計劃始于抗疫后期。新冠疫情爆發后,有數百名醫務工作者、基層干部干警、社區工作者、志愿服務者等,在抗擊疫情的過程中不幸犧牲,例如李文良、彭銀華、夏思思、劉勵、蘇萊曼·巴馬丁、平措次仁、許鵬等。他們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英雄,國家褒揚他們為烈士,給予他們的家庭撫恤與照顧,人民群眾永遠懷念他們。但英雄的家人還是會經受長期的、巨大的心靈痛苦,這些家人中包括很多未成年的孩子,甚至是英雄犧牲時,還在母親肚子里尚未出生的孩子。
“為眾人抱薪者,不可使其英名消逝于風雪;為大眾謀福利者,不可使其后輩困頓于荊棘。”傳薪計劃取“薪盡火傳”之意,為這些抗疫英雄的孩子提供長期的教育和關懷,如教育津貼、健康保險、成長關懷、心理關愛、就學和就業指導等等,直到他們大學畢業,獨立走上社會,項目才畫上句號。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這些烈士的家屬,有不少已經明確表示不接受任何民間公益機構的資助,有的是不希望給社會添麻煩,有的是不希望被外界誤解,還有的是不希望被打擾。但傳薪計劃以極度的真誠,打動了所有他們能聯系上的英雄家屬,每一個英雄家屬都對他們表示感謝,幾乎所有家庭都接受了這份愛的陪伴。
傳薪計劃第一次辦英雄子女夏令營時,前來參加的烈士子女和家屬有將近300人。當陳行甲找到位于惠州雙月灣的檀悅豪生溫泉度假酒店,希望酒店能把住宿、餐飲等費用打個折時,那位首次謀面的董事長,“懇請”陳老師給他一個機會,為這些英雄們盡一份力,他不僅在旅游最旺季的時候,為這些孩子和家長完全免費地提供了場地、房間、餐飲,還帶領全公司上下成為活動的志愿者。
夢想行動最初是“讀書,帶我去看山那邊的海”夏令營,設計理念是希望帶著山里面的孩子看到外面的世界,激發夢想的力量,激勵他們通過讀書改變自己的命運。
陳行甲小時候自己也有過類似的體驗,雖然他年少時曾經的理想是在農村當一個木匠,但小學時曾學過一篇課文《山那邊是海》,激起了他對外面世界的無窮想象,“到山的那邊去,看海”也成了他努力奮斗的一個強大動力,所以他和好友李從文設計這個夏令營,也是希望能給孩子們種下夢想的種子。
后來在實際運作中,由于疫情的影響,有幾期孩子們無法來到海邊,只能由陳行甲和同伴們把課堂送進大山,結果發現,這樣做的效果,比帶孩子們來海邊要好得多。后來就升級為夢想行動,結合審美教育、視野拓展、夢想激勵等內容,幫助大山深處的鄉村少年開拓視野,探索夢想,超越自我。
隨著項目的不斷豐富,陳行甲所做的公益,也已經超越了原來的“兒童公益”領域,所以后來恒暉的全名就去掉了“兒童”兩個字,更新為“深圳市恒暉公益基金會”。
但對陳行甲而言,公益之路,不僅僅有奉獻的快樂、成功的喜悅和愛的甜蜜,也有諸多苦澀。
很多人對他辭去官職從事公益非常不理解,各種猜測、詆毀的說法都有。對于這些,他還可以不放在心上,但一些原來交往甚密的朋友疏離和反對,就多少令他心里有些黯然。
有的人是覺得做公益,說白了就是一個“高級叫花子”,對陳行甲也去做這樣的事很不以為然,甚至從此對陳行甲形同陌路,電話不接、短信不回,其中還包括原來一直對陳行甲關心支持的多年好友。還有的人是認為體制內需要陳行甲這樣的干部,陳行甲留在體制能發揮更大的作用,哪怕是慈善,當一個好官,主政一方為人民服務,難道不是最大的慈善嗎?
對第一種情況,陳行甲只是覺得無奈,但并不難過,每個人有自己不同的理解,無法強求。第二種情況,陳行甲在不同場合其實也說到過,他認為自己在公益領域,比在官場,能發揮更大的作用,為黨和國家、為人民群眾、為弱勢群體做更大的貢獻。
陳行甲說,體制內不缺能干的人,不缺好干部。就拿2015年與他同時獲評“全國優秀縣委書記”的101人來說,已經有十多位成長為(副)省部級領導,廳局級就更多了,他們大部分都在各自的崗位上干得很好。
但在公益領域,陳行甲認為中國公益是一個大藍海,正需要他這樣的人進來激蕩風云。在《He加鹽談心》現場,陳行甲分享了他認為一個好的公益人最需要的五個素質:
一是對人間苦難要有超強的感知力,對遭遇苦難者要能深度共情;二是要讀過很多書,走過很多路,經歷過很多事,深度看到過這個世界,能夠撥開云霧看月亮,找出解決問題的方向;三是不能光紙上談兵,要能夠把方案落地,成功實施;四是不能單打獨斗,要有凝結一群人同心同向前行的感召力和社會動員能力;五是不能有太多的功利心,內心深處能真正看淡名利,懷抱正義、清廉、無畏、同情,坐得了冷板凳,守得住孤單寂寞。
上面這五點,單獨拿出一條來看,似乎符合的人并不少,甚至其中有很多比陳行甲更符合。但是五點綜合到一起,每一項都比較突出的,我們從全國范圍看來,似乎還真的不多。假如根據每一項來打分的話,陳行甲應該是綜合得分最高的。
當陳行甲把這一套一梳理,一二三四五列出來,心中瞬間就涌起一股豪情:全中國,我不做誰做?
除了認為自己辭官做公益,能夠更擅長,更有價值感之外,還有一個同樣無比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陳行甲深知,在這樣的一條路上走,他最自在、最自由、最舒服。
從對自己的人生負責的角度,這才是自己應該選的路。試問,人世間還有什么比找到這樣的一條路更幸福的事情呢?從對社會負責的角度,這也是最應該選的路,因為只有一個人在最自在、最自由、最舒服的狀態,才能做出最好的成效,這種成效不需要刻意追求,而是人處于自在、自由、舒服的狀態之下,最終自然會呈現出來的結果。
或許我們可以總結一句:中國不缺一個優秀縣委書記陳行甲,但是缺這樣一個同時具備超強“共情力、洞察力、行動力、感召力、無私心”的公益人陳行甲。當這樣的一個人全身心投入公益,也許可以成為中國公益的一個標桿,為中國公益探索新的模式,打開新的格局,走上一個全新的臺階。
目前,在陳行甲不主動找誰要錢,甚至恒暉基金的組織架構上都沒有“籌資部”或“發展部”的情況下,主動找上來捐助的善款都已經超過兩億元人民幣。恒暉基金會在騰訊公益的月捐(每個月固定捐助)人數已經超過1.8萬人,而且持續捐款的年度留存率達到80%多,這么高到留存率,在所有慈善月捐項目中,是非常罕見的。
說來諷刺,恒暉公益月捐人數的爆發,還要感謝陳行甲經歷的一次網絡暴力事件。
2021年,一個網絡大V對陳行甲發起了瘋狂的攻擊。在這個大V的帶動下,很多網友也對陳行甲和恒暉基金無端謾罵和質疑。雖然陳行甲本人自己早有心理準備,認為這樣的事情早晚會發生,清者自清,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但實際網暴發生時,還是造成了一些麻煩:他的微博賬號被迫關閉,很多朋友打來電話或通過微信表示關心,沒有經歷過這種陣仗的同事也感到無比困惑、憤怒和委屈。
更大的現實影響是,深圳市有關部門注意到這個輿情,專門組建了四人調查組,對恒暉基金進行了審計調查,把恒暉自成立以來的所有賬目、文件全部帶走,通過第三方進行了為期兩周的專門審查,結果顯示,恒暉除了“搬家后未及時更新注冊地址”這一條需要整改之外,在財務收支和項目運營上是零瑕疵,每一分錢,每一個項目,全都干干凈凈、清清白白。
結果公布后,公眾對恒暉的信任極大地增強,月捐人數出現了“井噴”。
對于那個網絡大V給陳行甲貼的標簽,說陳行甲是“扶貧路上的一個逃兵”,陳行甲當時并未回應。但時隔三年,當在《He加鹽談心》聊到這個話題時,陳行甲首次做了回應:
我也跟陳行甲及現場觀眾分享了我的看法:扶貧的關鍵不是給錢,而是創造勤勞致富的條件。陳行甲在巴東五年多,最主要是改善了三個“氣”:扭轉了巴東的官場風氣,理順了巴東人民的心氣,提升了巴東旅游的人氣。對當時的巴東而言,這些才是解決貧困真正釜底抽薪的舉措。這三點做好了,陳行甲的使命就光榮地完成了。所以他并不是落荒而逃,而是奏凱榮歸。
不過,對陳行甲來說,這些評價都已經是過往云煙。
是非自有公論。黨給的榮譽放在那里,巴東的50萬百姓記在心里,數以千萬計心懷善念的網友看在眼里,不是一兩個網絡大V就可以定論的。
12
2018年,陳行甲受邀參加了北京衛視的《我是演說家》演講比賽。他幾乎是毫無懸念地走到了決賽。
2019年3月,決賽最后一場,主題是“致敬”。剛開始陳行甲設想的方向是“致敬這個時代”。但導演建議他具體一點,例如致敬某一個人。最后,他定的演講題目是:《我的母親》。
這不僅是《我是演說家》節目史上最精彩的一次演講,也是中國網絡上流傳最廣的演講之一,我認為還將是我們這個時代能流傳后世的最感人的演講之一。
如同陳行甲的文風一樣,這場演講沒有華麗的詞藻,沒有恢宏的排比,沒有精巧的設計,只是娓娓地訴說著媽媽的故事和她對陳行甲的影響。
講到一半,陳行甲忘記了觀眾,忘記了評委,忘記了舞臺,忘記了自己是在演講。完全憑著本能,那股抑制不住的感情,從他的心里汩汩地流淌而出。
到最后,他已經淚流滿面,手足發麻,渾身顫抖。講完鞠躬時,他幾乎無力站立,只能用手支撐著膝蓋,才沒有摔倒。
這是一次感情的徹底釋放。
媽媽去世多年,他的內心一直難以釋懷。思念、感恩、心疼、愧疚、悔恨、痛苦交織在一起,理不清、解不開、剪不斷,只能深深壓抑在心底。它們并沒有消失,只是無法碰觸,一碰觸就悲傷難抑,淚流成河。
這一次,郁積已久無可言說的痛楚逐漸散去,陳行甲與媽媽的心靈完全相通,他終于與自己達成了和解,允許自己松手,讓媽媽離開。
但媽媽會永遠以最美、最溫柔的樣貌,留在他的心里,與靈魂深處純粹的悲憫、光明與愛,溫柔地永存。
人的一生有兩次生命。一次是肉體生命,一次是靈性生命。肉體生命由母親分娩而來,靈性生命各有各的機緣。
而陳行甲是少有的,兩次生命都由母親分娩而來。他靈性中的那些美好,不來自修行,不來自了悟,而來自母親的遺傳、撫育和言傳身教的影響。
第一次,母親用一把生銹的剪刀,在昏黃的油燈上烤了烤,幫陳行甲剪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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