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紹興就是詩,詩情一下子就會隨著鑑湖、會稽山、魯鎮、軒亭口這些有烈度的詞匯涌上心頭。我知道,詩情里,那些鏗鏘的節奏,是屬于勾踐、秋瑾、王金發的;那些深刻的韻腳,是屬于魯迅、蔡元培、馬寅初的;那些優美的音律,則是屬于王羲之、謝靈運、袁雪芬的。它們分述著不同的紹興,它們是一曲交響詩的各個側面。
我走紹興的時候,就是走著一章又一章的詩歌。我經常會坐在詩眼里,久久不得起身,沐著綠色的春風或者紅色的秋風,思索著紹興的種種,思索著膽劍精神、黃酒氣質以及越戲旋律。
有時候我思索得眼淚都會流出。因為回想起我的祖先就是蕭山,蕭山曾經屬于山陰縣,也就是紹興。而我祖先的祖先,也是直接從紹興跑到蕭山的。我甚至會作這樣的聯想,我周身的血液里,是不是會有一滴屬于魯迅,有一滴屬于勾踐,有一滴屬于山水詩的始作俑者謝靈運,有一滴屬于柔情柔骨的女子越劇,一見有花落地就眼淚汪汪,想去尋一把掃帚。
也不多說這些了,我就把我曾經坐過的那些詩眼,在這里一只一只捧出來,讓朋友們也一起來坐坐。相信你們也會像我一樣,沉浸于紹興而久久不得起身,滿心眼詩情涌動,雙頰皆是女兒紅。
倉橋老街
從塵封的酒壇里,勾出濃濃密密的一勺,灑向你的酒盅。這一線細流,就叫倉橋老街。
約嗎,今夜?
杏黃色的店招與杏黃色的笑容,都是酒的醇香。最大的招牌,還數白墻上那個“當”字。多少密不透風的歷史,在這條街,典進典出。每粒算盤珠子,都是師爺來回的眼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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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風起了,白墻黑瓦變成了白墻白瓦。迴香茶樓與八仙酒樓照樣吆五喝六。你也能從那壇密不透風的陳酒里,勾出滿滿一勺子老話嗎?關于軒亭口秋女士的血,關于蔡元培當年的失蹤,關于阿Q的“柿油黨”,你都能說得興高采烈嗎?雙頰上,都是“女兒紅”的顏色嗎?關于紹興歷史里的臥薪嘗膽、密謀造反與血灑街口,你都敢約嗎?
今夜,沿一條老街,敢于送入白墻上那個“當”字的,是你的人生,還是,你的談興?
柯巖:云骨巖
或許真的是,云層在千年的電閃雷鳴之后,掉落于凡間的一根骨刺?
一根細針,如此垂直刺入地面。或許,真是,上天對于中國的一次精心策劃的針灸?
下面有針尖般的銳利,上面是很見力度的石柄,可見深刻之程度,這還能是玩笑?甚至,可以聽見紹興的呻吟——是不是,深層次的巖漿,正在被大量注入朝霞的顏色?
這一場面,在我想象中,應該是醫生魯迅剛剛松開針灸的手,翻他的醫書去了,順便坐在旁邊,啜一口熱茶。我越想越對,醫生不是上天,不是云彩,是魯迅!
魯迅一直針灸著紹興。紹興與政治的北京不同,與經濟的上海不同,紹興是中國的文化穴位。魯迅下手,一手一個準!
由于云骨,地心的巖漿與漫天的朝霞,連成了一個整體;也由于云骨,魯迅的尖刻,與中國的未來,連成了一個整體。
這一點,我敢說,我也看得很準。準確度,不亞于針灸。
咸亨酒店
這里,連時間也鹽漬過,就如狹長的羅卜干。一分分的,是煮毛豆;一秒秒的,是炒青豆。
走進這家店要穿過一個朝代,但這,十分必要。
所有的鐘表都往回走,不要看門外太陽。太陽,肯定是在往東面落下。
三兩碟茴香豆,七八只喜蛋,一會兒,神經就被漬咸。生活原來是這樣的有滋有味,日子原來是歷史。認清這一點,十分必要。
占領這里的條凳,就是占領歷史。你可以,沿著一張木桌的裂縫,任意劃你的烏篷船:某軍閥與某軍閥如何軋如何鬧如何殺,苦的清末,咸的民初,奇異的師爺、義犬、八姨太。
該說的說十遍,不該說的說三遍。歷史是一只孵不出的喜蛋,既有滋味,也有毛發。
你穩坐江山,不曉得太陽已砸破哪家梁檐,只曉得時間已搓成子彈,壓進了王金發的彈匣。
酒保同志又走過來了,笑嘻嘻,把細嘴壺拎成一曲紹興高調。歲月,再度斟滿。
條凳很寬,寬如龍椅。所有的朝代都已臣伏于地,由你發落一切。現在你明白了,這里的每張條凳,都是中國的鑰匙,沒有齒縫,卻能開啟一切!
坐久了,你就是人類的師爺!
東湖游
紹興東湖的百丈石壁,是倒著生長在水里的,這是我親眼所見。
你猜對了,我這樣形容,就是為了贊美湖水的那種清冽。
清冽的湖水,現在,正由一支木槳操控;木槳,則由一只靈巧的腳掌操控。你看看,戴烏氈帽的艄公只消用一只腳,便能把小巧的東湖,踢得滴溜溜打轉。
東湖打轉的時候,那道巖縫就漸漸寬了,從里面掙扎出了秋天與歷史。那一株鉆出絕壁的秋葉,半臉都是血跡,這是我親眼所見。這讓我想到任何的壯美,內心都是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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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注意到石壁上的郭沫若題詠。他的詩總是那么不好,連湖底的水草都在搖頭;而他的書法總是那么好,蒼勁的筆畫,有幾筆,估計是用鷹的翅膀。直接書寫。
直到艄公用腳玩完了東湖,喝一聲“上岸吧”,我才發現這百丈石壁,就是我家書桌上的那只茶杯;那棵血樹,是我泡了三年的烏龍。
東湖,你比西湖小多了,但你的一些小小意境,一些小小內涵,可能,都將伴我終生。
魯鎮很有些好玩
走近店鋪銳利的曲尺柜臺,我就能感覺著先生的腕力。雖說,魯鎮走出魯迅的硯臺,已經好些年了。
魯迅憤怒的時候,魯鎮便下雨。檐水,當然是黑的,黑如祥林嫂對阿毛的呼喚。
祥林嫂今天看見我,只默然搖手,婉謝了一張新版人民幣。她演技很好,一只漏底的竹籃,滿載舊社會。
魯鎮也有熱鬧時節,那就是社戲開場了。有些角兒嘴里噴火,有些鑼兒鼓兒會敲出世界的裂帛之聲。這時候,孔乙己蘸了茶水的手指便開始打顫,四種寫法只寫出三種。孔乙己知道,魯迅先生不滿意了。
去魯鎮,只消尋杭甬高速上那個叫“柯橋”的出口。聽說魯鎮聘任的首任鎮長是周海嬰,這就很有些好玩,也很有些深刻。他們周家父子悄悄會面的時候,魯鎮就會,關門熄燈,坐入教科書,參禪了。
如果想深入了解我們這個戲劇性的民族,那么,女士們先生們,第一,請上北京;第二,請走上海;第三,就來魯鎮!
新昌,浙東唐詩之路的精華
唐詩拐入新昌的這一行,逶迤得過長,竟有九十華里;所以我得把它切成好幾折,我還要請來漁夫與樵夫,為每個拐角處,取上一個能讓鷺鷥與魚鷹銜著的好名字。
譬如,各處拐彎的名字,可以叫做三驛九鋪。三驛是:南明驛、天姥驛、皇渡驛。九鋪是:市西鋪、三溪鋪、柘溪鋪、小石佛鋪、赤土鋪、班竹鋪、會墅鋪、冷水鋪、關嶺鋪。
詩人們在旅驛躺下,合上眼,就可以仔細點數,這一路白鷺的鳴叫、樵夫的山歌、浣紗女的秋波;睜眼,也可看窗外,那一輪竹子舉著的月亮。李白看這里的月亮,從來就不低頭,思他的故鄉。
沒睡覺之前,詩人們還在這里品嘗米稞、蓮藕、芋餃。他們發出的嘖嘖嘖聲,都帶詩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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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驛九鋪,是新昌的十二只藍邊大瓷碗。
告訴你,這些詩人除李白之外,還有杜甫、白居易、孟浩然,還有王勃、王維、賀知章。告訴你,在清編《全唐詩》的兩千詩人中,他們竟然占了五百!他們每一個,都曾在這里拍欄高歌;黎明的江霧,全是他們的酒氣!
我說實話吧,這九十華里長的詩行,其實不是我折斷的,就是這些詩人拆分的。他們太喜歡這條路了,他們只想把這條路掰得再碎一些,以便裝入更多的夜晚、月亮與酒。
三驛九鋪,就是他們興之所至的句斷!
以至于我今天走過這些驛站,還能依稀聞見酒香與呼嚕。新昌的導游笑著告訴我,可能有幾個,還沒走呢。
別看《全唐詩》,也有遺漏的!
進入紹興你要小心
我習慣進入的是魯迅的紹興、秋瑾的紹興和陸游的紹興,也多次進入黃酒的紹興、腐乳的紹興和烏氈帽的紹興,至于王羲之的紹興與徐文長的紹興,我也進去過,在蘭亭我坐得規矩,雙手放在膝前。
這一次,我要進入的是西施的紹興。我要斗膽,在西施故里,去點中國第一美女眉心的那顆紅痣。
當然,所有的紹興,都有鑒湖的水花與穿過橋洞的那只烏篷船;當然,烏篷船各異,有的散裝酒歌與講解詞,有的滿載民國韻事,有的會突然抽出一艙越劍,嚇死你甜蜜蜜的吳人。
我今天說的這位美女,亦是滿腹心計,可算作紹興師爺的祖母級人物,但她,堅持以嫵媚處理危機,始終漂亮。這毋庸懷疑,歷朝歷代,她都位列中國美女之首。
紹興的美麗與機警,都不用懷疑。到了紹興,烏篷船里一坐,就知道中國思想的復雜:左右搖晃、黑篷遮天、順流而為,滑到哪里算哪里。
也只有紹興師爺,能夠,以櫓作舌,從容道來,排解一切。
總之,進入紹興你要小心。某一種突發的思想可能瞬間伸手,把你虜去。那個戴著烏氈帽坐在烏篷船里發愣的,很可能就是先前的你!你被西施溶解,交出身家性命,順流而為。
在嵊州觀越劇《馬寅初》
這一刻,我一定要把琴弦比作幾根顫抖的血管,將舞臺上的馬寅初,與坐在第六排的我,痙攣地相連。
這一刻,我一定要把鼓板比作民族的霹靂,將舞臺上的一塊傲骨,視為鼓槌,奏響良知的鼓面。
一部大戲,竟然句句是真,無一句戲言;而門外世界,卻是戲言連篇——誰說其味?誰解冷暖?
誰來說,昨日又說了幾句昧良心話,本月又戴了幾回假面?誰來說,四面八方的熱烈握手,彼此是,交換熱汗,還是冷汗?
對于劇終上臺的握手,我謝絕了。本來,做個秀也是可以的,只是,我一時站不起來。我一輩子的信念,在我小腿肚子里,發軟。
華堂古村,王羲之隱居地
走進華堂古村,你這一路可以走成楷書、草書、行書,全憑心情而定;瞻仰書圣,你心里先要把握好自己,猶如握筆。
村前的金庭江,也這樣理智,在沒有流入王羲之的硯臺前,就一直保持清澈,專供白鵝搧翅。
王羲之的第五十五代孫,今天作了向導。他告訴我,村里有九成姓王,我當即就明白,這里的家譜,就是王羲之的字帖,原汁原味!
這個村子的水系,相當奇怪,金庭江突然會在村口散成發辮,分流去家家戶戶,然后再匯流,流向田野。我頓時也明白,這般的疏疏密密,也是一種中國書法。
對這個問題,我還有另外一種猜想:這村子一千三百多戶,家家有硯、人人洗筆,是不是金庭江最善解人意,不惜肢解自己,就知道王氏后代,離不開水?
隨著這條善良的水流,我走出村子,走成收筆的最后一捺。向導寬容,說我這個字今天走得非常像樣了,可以考慮,收入王氏字帖!
王羲之墓:最后一代守墓人
一把竹帚,每日,代替著細心的木梳。
自晉以來,后人守墓如今,已至第五十六代。我今見老人七旬,活如神獸。
每天,將蚱蜢從墓道上掃開,這就好比書圣的宣紙,須得保持潔凈;鐵剪一柄,把雜草剪除,這就好比羊毫或者狼毫,不能有一絲逸出。
書圣在此,先人在此,職守在此!
墓邊這間小小的瓦廬,一直住著后人與一柄掃帚。一彎月亮,夜夜的帳鉤。
老人最近幾年有點煩心,他那四十好幾的兒子。說是打死也不來承繼這份差事。兒子去了遠方城市,為高樓大廈修草。城里的毛筆字,都是霓虹燈寫的。
他說,他不敢想以后的事情。我說,老伯啊,以后的事情其實也不可怕,可能,就像一部失傳的字帖,一份傳說中的美麗,一份美麗中的傳說。
有些事情,掃帚早已掃干凈了。以后,就留給自動化吧,留給人工智能吧,留給5G吧。不必,再把彎月作為帳鉤。
第五十七代,該是全中國的文化人了!
施家岙古戲臺
可以這樣形容,越劇是一場季節,很快就蔓延了南中國,山山水水穿上嵊州的長袖,都很合體。連古道西風瘦馬,都學會了“十八相送”。
可以把桃枝、梨枝、白玉蘭樹枝,統統看作月胡、柳琴、檀板、長笛,季節的速度很快。而我此刻,正在走向這場春天的核心。我看見了古戲臺。1923年,中國女子越劇被剪斷臍帶的地方。
我看見一種藝術從厚實的戲臺縫隙探出頭來,頭上,有天生的發髻。
這個千嬌百媚的女子,最初只有土得掉渣的小名,叫作“的篤板”。但我看,這恰是春天的節奏,不急不徐。季節跑響了的篤板的馬蹄聲。中國的十六省市,都被“十八相送”征服。
此刻,“娘家戲班”的折子戲,又讓我聽清了那場季節最初的芽孢響動。那個上場的七歲小唐伯虎,你能看出嗎,是鵝黃色的,是芽苞上最細的尖尖?
中國的十六省市,都是她占領的。
剡溪,唐詩之路最華彩的一段
李白,雖然你把剡溪,定義為人生風流的象征,但我仍然要打斷你,你寫的還是太少,細節的描摹更缺。
杏花、漁舟、煙樹、流霞、山亭、樵歌,這些都要入你的詩。這里的山,全由花瓣堆積而成;這里的水,是浣紗女說不完的私情;你都要寫,你不能太原則。
四百里浙東唐詩之路,剡渓是最華彩的一段。須吟唱更多,不能光顧著杏林下飲酒,或者,只顧著與沿途西施樣的女子說笑去了。
先后跟你走這條路的詩家,有好幾百。他們留下名篇一千五,比四明山、括蒼山的云雀還唱得歡。他們,把一條路像新娘子一樣打扮起來,而你,是領頭的。我多么想看見這條路,被你整個兒穿在身上。
捧在我手里的《全唐詩》,有近兩成的詩家唱到剡溪。嵊州,已經醉在中國的詩歌史里。李白,你要記住這一點。
我想叫醒李白趕路。我知道他一直在剡溪的漁舍里醉臥,有越地小女子打扇,但時隔千年,能否叫醒,我無把握。
李白,李白,在長安你可多喝酒,在剡溪你須多寫詩。須知浙人勤快,你這位詩仙過于散漫,真的不好呢!
嵊州崇仁鎮的老臺門群
在中國江南,明朝與清朝動身之前,幾乎帶走了全部的臺門。他們當然是破罐子破摔的,他們不拉下。
而在浙江嵊州的崇仁鎮,那一百多座花窗緊閉的臺門,顯然,他們忘了。崇禎皇帝忘了,宣統皇帝也忘了。
都忘了,顯然是崇仁鎮過于偏遠。清末,一個叫王金發的鎮民,就是在這里扯旗造反的。歷史的小角落,容易被忽略。
明朝與清朝,將這里的一百多座四合院,全部留給了民國,后來又全部留給了共和國。今天上午,則是留給了我,使我得以騎上健壯的馬頭墻,撥轉馬頭,揚鞭追趕宣統,再追趕崇禎。
這是一家最普通的臺門,我看見一只當代的雞,啄著天井里當代的青苔。只有窗欞上的木雕,依舊穿明代的袍服與清朝的馬褂。門上銅環一敲,聽音色,就是嘉靖年間。
聽著,明朝與清朝,現在,嵊州市人民政府與崇仁鎮人民政府,聯合邀請你們,來鎮上,開設明清辦事處。
現在講究文化,不要講究恩怨。你們不必在意,這個鎮上,曾經出現過一位赫赫有名的造反將軍。
作者:黃亞洲,著名作家、詩人、編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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