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觀察者網 心智研究所】
一場關于生存的殘酷競賽,正在中國AI產業的核心地帶悄然加速。
“當前中國市場的‘百模大戰’,我覺得更像是‘群模亂舞’,是在浪費電。”在不久前的一場行業論壇上,芯原股份董事長戴偉民博士拋出了這句尖銳的判斷。他預測,到2028年,中國基礎大模型的數量將少于10個,“最好是5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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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言論引發的震動尚未平息,中國信息化百人會執委安筱鵬又補上了一刀:“‘百模大戰’其實并不存在。”他用一個生動的比喻解釋道:有100個人參加田徑比賽,有的比跳高,有的比百米,有的比標槍——這100個人都在競賽,但根本不是一個性質和維度的比賽。
據不完全統計,國內大模型總數已經達到300個,僅北京一地發布的就有160個。但在這個看似繁榮的數字背后,真正能夠跟上國際大模型創新步伐的國內選手,安筱鵬坦言“不超過10個”。
而就在這個行業共識逐漸形成的微妙時刻,兩家被視為最具潛力的中國大模型公司——智譜與MiniMax——幾乎同時敲響了港交所的大門。2025年12月19日,智譜披露招股書;僅僅48小時后,MiniMax緊隨其后。這場“全球大模型第一股”的爭奪戰,不僅是兩家公司的命運之戰,更是整個中國AI產業走向下一階段的風向標。
一級市場的大模型敘事,已經結束?
資本市場的大門即將打開,但站在門口的兩位選手,走的卻是兩條幾乎完全相反的路。
智譜的身份始終有些特殊。公司成立于2019年6月,由清華大學計算機系教授唐杰牽頭創辦。唐杰長期任職于北京智源研究院,曾任學術副院長,這使得智譜從誕生之日起就被外界視作大模型賽道中的“國家隊”。
這一定位在其融資路徑中得到了充分印證。截至今年7月,智譜已完成第16筆融資,累計融資額超過160億元人民幣。僅2025年3月一個月內,公司便連續引入杭州、成都、珠海三地資金;在提交上市輔導備案后不到三個月,又獲得浦東創投集團與張江集團聯合注資的10億元戰略融資。至此,智譜背后已集齊北京、杭州、成都、珠海、上海五地國資背景,其“國家隊”屬性被進一步強化。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MiniMax的發展路徑。這家成立于2022年的公司,走的是更接近我們熟悉的“互聯網公司”路子:以美元VC為主要支持者,騰訊領投2.5億美元B輪,阿里隨后完成6億美元戰略投資,最近一輪則由上海國資出資3億美元。公司整體估值超過40億美元,約合288億元人民幣——雖然略低于智譜的400億元,但在全球范圍內已屬頭部。
更根本的差異在于商業路徑的選擇。
智譜并未押注C端故事,而是選擇聚焦G端與B端,把技術重心放在多模態模型與Agent(智能體)。據其招股書披露,截至2025年6月30日,私有化部署收入占比約為82%。這意味著,智譜的核心客戶是政府機構和大型企業,收入來源主要依賴項目制的交付模式。
MiniMax則選擇了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與多數廠商“先做大語言模型,再逐步擴展到語音和視覺”不同,MiniMax從創立之初就將多模態能力作為核心方向同步推進。更重要的是,它在C端產品上跑出了真實的規模——旗下社交產品Talkie(海外版)和星野(國內版),在2024年貢獻了公司AI產品收入的63.9%。
從收入結構來看,MiniMax更接近一家產品驅動型公司。彭博社今年的報道提到,MiniMax 2024年預期營收約為7000萬美元,其中較大比例來自C端產品。這樣的收入構成,在當前大模型公司中并不常見。
兩種路徑孰優孰劣?財務數據提供了一些線索。
智譜的毛利率長期維持在50%左右,顯示出較強的定價能力與項目交付能力。但這種模式的天花板同樣明顯:私有化部署意味著重人力、長周期、難以規模化復制。據虎嗅報道,智譜ToB團隊擁有近50名銷售人員,但整體產出明顯低于G端。在今年上半年的一輪內部調整中,原COO張帆離職,ToB業務已并入CEO張鵬統一管理,公司正試圖將G端與B端資源全面整合,減少重復投入,提高整體人效。
MiniMax的財務曲線則呈現出另一種形態。2023年毛利率為-24.7%,到2024年轉正至12.2%,截至2025年9月30日進一步提升至23.3%。這條持續改善的曲線背后,是C端產品規模化帶來的邊際成本攤薄效應。更值得關注的是其B端業務——開放平臺及企業服務部分的毛利率已達69.4%,應收賬款周轉天數僅38天,遠低于行業60-90天的平均水平。
但MiniMax面臨的風險同樣不可忽視。其約70%的收入來源于海外市場,這意味著商業模型對外部環境的敏感度顯著高于以國內市場為主的公司。無論是地緣政治、監管政策,還是海外平臺規則的變化,都可能對其用戶增長與收入節奏產生放大效應。
兩家公司幾乎同時沖刺上市,這本身就是一個強烈的信號。
上市對它們而言,不是可選項,而是一件需要盡快完成的事。而從資金層面看,這種選擇并非源于“缺錢”——智譜最新估值約400億元人民幣,MiniMax估值接近300億元,兩家都已獲得相當充足的資本支持。
那么,是什么在驅動這場競速?
答案或許隱藏在一個更宏觀的行業邏輯中:國內一級市場的大模型敘事,好像已經結束了。
在過去兩年密集融資后,大模型公司的估值已被推到相對高位,一級市場很難再提供足夠、且可持續的“彈藥”。在模型迭代節奏放緩、行業格局逐步清晰之前,盡早鎖定一個更穩定、成本更低的融資渠道,正在成為少數頭部公司的現實選擇。
與此同時,大模型公司的戰略開始主動收攏,效率成為新的命題。
在上市前,智譜和MiniMax都做了一件相似的事:壓縮邊緣戰線,把資源重新集中到最具確定性的核心能力上。智譜選擇整合G端與B端,是用組織效率對抗資源分散;MiniMax則從“模型與產品雙輪驅動”升級到“模型優先”,將算力、人力和數據重新壓回語言模型的基礎能力,以及商業化路徑更清晰的Agent方向。
MiniMax創始人閆俊杰在公開表達中曾提到一個意味深長的觀點:“在大模型時代,真正的產品其實是模型本身,傳統意義上的產品更像是一個渠道。如果模型不夠聰明,產品做得再好也沒有用。”
這句話揭示了一個殘酷的現實:在大模型賽道上,技術壁壘的半衰期正在急劇縮短。曾經讓一家公司脫穎而出的獨特能力,可能在幾個月內就被競爭對手追平甚至超越。當模型能力趨同成為趨勢,真正的競爭焦點便從實驗室的算法,轉移到了市場的效率。
如果說智譜與MiniMax代表了中國大模型行業的“第一梯隊”,那么另一家曾經風光無限的公司——月之暗面,則正在經歷一場更為艱難的考驗。
月之暗面Kimi已掉隊?
清華園里一張悄然更換的海報,暴露了這家AI獨角獸最緊迫的焦慮。近日,在清華大學的一場交流會上,張予彤首次以月之暗面Kimi總裁的身份亮相。這位曾因股權糾紛與知名投資人朱嘯虎對簿公堂的前金沙江創投合伙人,由幕后顧問變身臺前操盤手,職責明確——全面負責公司戰略與商業化。
這一人事變動的背景,是月之暗面正沖刺一輪數億美元融資,估值瞄準40億美元,并計劃于2026年下半年啟動IPO。
然而,張予彤的走馬上任,帶來的遠非一個簡單的“融資高手”故事。她的任命本身就是一個強烈的信號:技術理想主義的“長征”已告一段落,一場關于生存的、更為殘酷的商業化之戰已經全面打響。
環顧四周,曾經讓Kimi一夜成名的技術光環正在被迅速磨平。
如果說2024年的Kimi還能憑借“長文本處理”這一殺手锏享受技術紅利和用戶追捧,那么到了2025年底,這條護城河已不可避免地成為了行業的基線。曾讓Kimi一鳴驚人、處理數百萬字上下文的能力,在短短幾個月內,便被阿里的通義千問、騰訊的混元等大廠產品快速跟進并成為標配。
大模型領域的技術迭代,遵循著一種近乎殘酷的“開放-復制-追趕”路徑。一家公司的有效突破,其工程邏輯會通過論文和社區被迅速消化,其他玩家憑借雄厚的算力優勢,便能快速完成模仿甚至超越。
這種技術優勢的“速朽”,直接反映在冰冷的用戶數據上。據QuestMobile的數據,早在2025年2月和3月份,Kimi的月活躍用戶數便已顯著落后于DeepSeek和豆包,甚至不及騰訊元寶。根據SuperCLUE在2025年3月的評測,在中文大模型總體表現中,月之暗面已位列第二梯隊,而第一梯隊則由DeepSeek、通義千問、豆包等大廠產品牢牢占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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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徹底宣告了Kimi從“技術領跑者”到“追趕者”身份的轉變。
重重圍困之下,月之暗面的商業化嘗試顯得既迫切又謹慎。2025年9月,Kimi推出了被視為商業化關鍵一步的產品——OK Computer。這是一個多智能體系統,能像虛擬電腦一樣自主完成網站開發、數據分析、PPT制作等復雜任務。公司為此設定了一個雄心勃勃的目標:一年內,通過國內外C端市場實現約1億美元收入。
然而,這個目標面臨雙重挑戰。首先是用戶付費意愿與習慣——在DeepSeek、豆包、通義千問等強勁對手提供幾乎全免費服務之際,讓用戶為功能付費需要提供壓倒性的、不可替代的價值體驗。其次是商業模式本身的天花板——依賴C端訂閱收入,不僅需要直面巨頭的流量碾壓,還受限于國內個人用戶較低的軟件付費率。
更令人擔憂的是成本端的壓力。據報道,Kimi的Deep Researcher單次對話成本就高達4-5元。這意味著,在沒有形成足夠規模效應之前,每一個活躍用戶都可能是一個“虧損單元”。
月之暗面的困境并非個例,而是中國原生AI大模型創業公司群體性焦慮的縮影。
曾被資本捧上神壇的“AI六小龍”——智譜、月之暗面、MiniMax、階躍星辰、百川智能、零一萬物——在資本寒冬與巨頭擠壓下,已走向明顯的戰略分化。
從眼下各家的戰略來看,可劃分為兩大陣營:堅持死磕基座大模型研發的“堅守派”,以及選擇收縮或轉變方向的“轉型派”。
智譜、月之暗面、MiniMax和階躍星辰都是典型的堅守派,但商業路徑開始分野。智譜是公認的IPO先行者,持續獲得多地國資青睞;MiniMax憑借C端產品優勢走向港股;階躍星辰雖也表態不放棄主流趨勢、堅持基礎模型研發,但其融資節奏與聲量在六小龍中相對平緩。
相比堅守派,轉型派百川智能和零一萬物顯得更加務實。百川智能已All in醫療賽道,聚焦AI兒科、AI全科等垂直產品,戰略性放棄了部分通用業務;而零一萬物則已放棄萬億參數大模型投入,全面擁抱DeepSeek,轉型提供企業級部署解決方案。
這種分化背后,是對一個核心問題的不同回答:當模型本身的稀缺性下降,價值究竟應當如何被重新定義?
對于堅守派而言,答案是繼續在模型能力上保持領先,同時加速商業化進程,用市場規模來攤薄研發成本。智譜CEO張鵬近期透露,公司面向開發者的軟件工具和模型業務已實現超過1億元的年度經常性收入,預計2025年總營收將繼續實現100%以上的同比增長,并希望未來API業務收入占比提升至50%。
MiniMax則在Agent方向上押下重注。今年7月,MiniMax Agent正式上線,支持PPT制作、深度研究報告撰寫、網站生成等復雜任務,產品定位直指先一步出圈的Manus。10月27日發布并開源的新一代文本模型MiniMax-M2,在權威評測平臺Artificial Analysis中獲得全球第五、開源模型第一的成績,整體能力被評價為接近GPT-5(high)與Claude Sonnet 4.5。
對于轉型派而言,答案則是承認現實,在巨頭和開源模型的夾縫中尋找差異化的生存空間。百川智能押注醫療,是因為這個領域對模型的專業性和合規性要求極高,巨頭未必愿意投入足夠資源。零一萬物擁抱DeepSeek,則是看準了企業本地化部署這個尚未被充分滿足的市場需求。
無論選擇哪條路徑,所有大模型公司都無法回避一個共同的挑戰:成本控制與商業化效率的終極考驗。
大模型的成本結構分為兩個部分:訓練成本和推理成本。訓練成本是一次性投入,隨著模型迭代而周期性發生;推理成本則是持續性支出,與用戶使用量直接掛鉤。對于追求規模化增長的公司而言,推理成本往往是更大的壓力來源。
這正是DeepSeek對行業格局產生沖擊的根本原因。通過在架構設計和工程優化上的創新,DeepSeek大幅降低了大模型的運行成本,進而推動了整個行業的價格戰。當Token的單位回報率持續下降,那些未能在成本控制上取得突破的公司,將面臨越來越大的盈利壓力。
據MiniMax招股書披露,其B端業務開放平臺的毛利率已達69.4%,顯示出較強的成本控制能力。但這一數字的可持續性,仍取決于模型推理效率的進一步提升。智譜方面,雖然私有化部署模式的毛利率較高,但其API業務同樣面臨價格戰的沖擊。如何在保持技術領先的同時實現成本可控,是兩家公司都需要持續回答的問題。
展望2026年,另一項不容忽視的行業變量是DeepSeek R2的潛在影響。對于智譜而言,R2的發布短期內可能會對其私有化部署形成直接沖擊,尤其是在價格敏感型客戶中,部分需求可能被更低成本的開源模型替代。對MiniMax來說,R2的影響路徑則更加直接:一旦高質量、低成本的開源大模型在C端形成規模效應,其核心文本模型產品的月活增長勢必面臨更激烈的競爭。
從更宏觀的角度看,DeepSeek R2并非針對某一家公司的對手,而更像是一次行業層面的壓力測試:它將迫使所有仍在堅持預訓練的大模型公司,重新回答一個問題——當模型能力成為“公共品”,你的獨特價值究竟是什么?
在這場生死時速中,海外市場正在成為越來越重要的變量。
MiniMax的收入結構提供了一個值得深思的參照。據其招股書披露,公司海外與國內營收占比約為7:3,這意味著其商業模式的成立,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海外市場的持續增長。旗下產品Talkie在海外市場的表現,直接決定了公司的整體營收曲線。
這種布局既是優勢,也是風險。優勢在于,海外市場的用戶付費意愿普遍高于國內,且競爭格局相對友好——巨頭們的海外布局尚未形成壓倒性優勢。風險在于,地緣政治的不確定性、各國AI監管政策的差異、以及海外平臺規則的變化,都可能對業務產生重大影響。
相比之下,智譜的收入來源主要集中在國內市場。這種布局的好處是確定性較高,尤其是在G端市場,國資背景和清華系的身份提供了天然的信任基礎。但天花板同樣明顯:國內ToG和大型ToB市場的規模有限,且項目制交付模式難以快速復制。
兩種策略孰優孰劣,可能需要更長的時間來驗證。但有一點是確定的:在全球AI競爭加劇的背景下,海外部署能力正在成為衡量一家大模型公司綜合實力的重要維度。那些只能在單一市場生存的公司,將面臨越來越大的戰略被動。
結語
站在2025年的尾聲回望,中國大模型行業正在經歷一場深刻的結構性變革。
戴偉民所說的“群模亂舞”正在走向終結。那些依靠開源模型套殼、缺乏核心技術積累的公司,正在被市場無情淘汰。安筱鵬所預言的“不超過10個真正玩家”的格局,正在加速形成。
在這場洗牌中,智譜與MiniMax沖刺上市,代表的是頭部公司鎖定融資渠道、建立競爭壁壘的戰略選擇。月之暗面的困境,則折射出技術理想主義在商業現實面前的艱難轉型。六小龍的戰略分化,更是整個行業從“方向驗證期”進入“資本與效率雙重約束期”的縮影。
大模型公司正在被迫進入一套公開、透明、可對照的評價體系之中。能否持續獲得低成本資金,以及是否具備把研發投入轉化為穩定現金流的能力,對所有玩家來說都是一個考驗。
第一家上市的大模型公司,未必會成為最終的贏家,卻會率先提供一套可被反復驗證、修正甚至推翻的定價參照。MiniMax與智譜幾乎同時走向港交所,本身就具有標志性意義:這場“正面交鋒”的結果,或許不會立即給出答案,但它將決定,未來資本市場更愿意為哪一類不確定性買單。
大洋彼岸的OpenAI預計在2027年上市,最新已擬以7500億美元估值進行融資。而中國的智譜、MiniMax,憑借GLM 4.6、M2等模型的優秀表現,已獲得國際市場的高度認可。它們繼承了DeepSeek的開源精神,并成功將大模型運用到了各自擅長的ToB和ToC領域。
全球大模型第一股、第二股都可能誕生在中國——這個事實本身,或許比任何分析都更能說明問題。
但故事遠未結束。正如月之暗面創始人楊植麟曾代表的那種純粹的AGI理想主義,在今天正面臨前所未有的考驗。整個行業,包括全球的領跑者OpenAI,都已將重心從純粹的模型突破,悄然轉向商業化落地與應用場景的優化。“通往AGI的路,比商業化道路更好走”——這句話正在成為行業的黑色幽默。
2026年的大變局,才剛剛拉開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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