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詩壇---俗人李頎(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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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祿心不屑,
放神于八纮。
01
在大唐王朝的文史長廊里,文宗御筆親封為大唐三絕的草圣張旭,絕對是耀目的存在。
盛唐大名家李白、杜甫、高適都曾為他賦詩。
“世上謾相識,此翁殊不然。興來書自圣,醉后語尤顛。白發老閑事,青云在目前”(《醉中贈張九旭》),這是高適眼中的草圣。“楚人每道張旭奇,心藏風云世莫知。三吳邦伯皆顧盼,四海雄俠兩追隨”,李白為人狂放,夸贊草圣的文字難免也帶點仙氣。
杜甫更是將張旭列為“飲中八仙”,“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將一個狂放不羈的書法大拿寫得超凡脫俗。
02
可這般虎虎有生氣的文字,明顯就脫略于李頎的《贈張旭》。
張公性嗜酒,豁達無所營。
皓首窮草隸,時稱太湖精。
露頂據胡床,長叫三五聲。
興來灑素壁,揮筆如流星。
下舍風蕭條,寒草滿戶庭。
問家何所有,生事如浮萍。
左手持蟹螯,右手執丹經。
瞪目視霄漢,不知醉與醒。
諸賓且方坐,旭日臨東城。
荷葉裹江魚,白甌貯香粳。
微祿心不屑,放神于八纮。
時人不識者,即是安期生。
——《贈張旭》
李頎詩里的張旭嗜酒如命,生性豁達而拙于鉆營,這樣的人,最終難免不治生事,身無長物。然而張旭絲毫不以為意,窮盡一生,所求的無非就是書法一道。一句“時稱太湖精”尤其有意思,是戲謔,也是朋友之間的調侃,更是兩顆同樣不羈的靈魂之間的惺惺相惜。
傳聞中張旭經常以發蘸墨為筆,因而得了個“張巔”的稱號。李頎筆下的張旭倒不至于瘋狂如斯,他說張旭寫得興起,竟會揮墨壁上,運筆星馳,天地也為之低昂。這幾句真是寫得有聲有色,寥寥幾筆,卻仿若一幅傳神的速寫,書圣創作時的忘我之態躍然紙上。
他寫張旭的住所不蔽風雨長滿了野草,書圣卻豁達坦然,及時行樂。“瞪目視霄漢”以下十句,是說張旭整日處于懵騰迷離之中,始終半醉半醒,還時常邀朋呼飲,不惜傾其所有,相期一醉,通宵達旦。盡管區區俸祿未必能暢飲盡興,但心游萬仞,神騖八極,再也沒有比這更痛快愜意的了。
李頎惜墨如金,但我們面前的張旭卻神完氣足。
03
誰能想到,那個手執蟹鏊,成日介渾渾噩噩,不知是醉是醒的邋遢老頭,居然出身于吳越名門。母親陸氏是初唐書法家陸柬之的侄女,如果說大家對陸柬之不甚熟悉,大書法家虞世南總是如雷貫耳了吧,這位是張旭的曾外祖。
出身書法世家的張旭以恩蔭入仕,起步就是九品常熟尉,后轉職升遷為左率府長史、金吾長史。在唐朝,左率府和金吾衛都屬于皇家親衛,相當于是唐王朝一、二把手的警備司令部。這兩個部門使命重大、職責特殊,往往都由權貴宗親子弟擔任,說白了,就是關系戶的專屬領地。
左率府長史官階為正七品,金吾衛長史官階為從六品,相當于現代軍隊里的秘書長、參謀。沒有科舉加身、為人不羈的張旭能夠坐穩這個職位,可以想見其后臺有多硬,家世有多雄。
而李頎筆下的張旭,隱去了名門的光環,脫去了高官的外衣,只是一個純粹的,孜孜以求于書法一道的“癡巔”。
04
自曹魏以來,中國文人寫得最多的人物詩為悼詩。本著與人為善的傳統價值觀,詩人們總會粉飾太平,以主角的一二閃光為據,用優美高雅的文字,云里霧里、大書特書。你看張說在《五君詠》里稱贊他的老同事蘇瑰“許公信國楨,克美具瞻情”,完美的字句極力襯托蘇瑰的高尚。可是,調子起得太高,帽子戴得太大,總有唯美而虛浮的不真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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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李頎的人物詩則不然,完全脫離了傳統的路子,獨辟蹊徑,開創了中古詩歌人物形象的塑造新范式,甚至隱隱然有奇書《世說新語》的腔調。《世說新語》在評論人物時,常用“皮里陽秋”的方法,表面上無所臧否,而骨子里卻有褒貶。李頎的人物素描詩就是如此,他善于捕捉人物的精神內核,既不媚俗,也不夸飾,直筆描摹,讓一個個可親可愛的靈魂活色生香。這里面有他的真誠,更有賴于激蕩在文字之下的那種自由平等的脫俗風骨。
絲毫不懷疑,在李頎行云流水一般的描述里,隱藏著一個自己。他同樣厭薄世俗,同樣狂放不羈。正是因為這份激賞和心心相惜,才有了大唐詩歌史上最活色生香的一筆。
05
不得不說,經歷過社會捶打的李頎還是深諳人性的。他總是能輕而易舉地在萬千人當中,挑選出萬里挑一的有趣靈魂。
因而,他的朋友當中,多的是“脫頂露帽”之不羈之人,也多的是無祿草莽之人。或者說,他的朋友也都是和他一樣,都游離于世俗規則之外。
有攜妓上任的山陰縣丞;有終身不仕醉心畫術的張諲;有“還令不得意,單馬遂長驅”的裴滕;還有一位鶴發童顏的蘇明府,更是夸張,不光終身不娶,甚至為了修道而辭去縣令之職。
《贈蘇明府》
蘇君年幾許,狀貌如玉童。
采藥傍梁宋,共言隨日翁。
常辭小縣宰,一往東山東。
不復有家室,悠悠人世中。
子孫皆老死,相識悲轉蓬。
發白還更黑,身輕行若風。
泛然無所系,心與孤云同。
出入雖一杖,安然知始終。
愿聞素女事,去采山花叢。
誘我為弟子,逍遙尋葛洪。
06
友王昌齡的盛世贊歌嘹亮而高亢,而李頎的盛世贊歌,卻是松弛而自在的。你看,在他的人物長廊里,即便是路上偶遇的一個百歲老翁,舉手投足間,也寫滿了悠閑從容的松弛感。
《野老曝背》
百歲老翁不種田,惟知曝背樂殘年。
有時捫虱獨搔首,目送歸鴻籬下眠。
他說百歲老人不知種田,只知道曬背樂享殘年。獨坐于籬笆下,捫虱搔首打瞌睡。這是太平盛世賜予他的微風和暖陽,它不同于士大夫們“泛然無所系,心與孤云同”的淡然悠遠,而是裹挾著世俗煙火的草根們的從容自得,也是不可多得的盛唐詩譜里的別樣風調。
這樣的人間真實王昌齡也有,比如那位“十五役邊地,三回討樓蘭”的“扶風主人”,又比如那位“悔教夫婿覓封侯“的翠樓少婦。但王昌齡的寫的是大愛,而李頎善于描寫小情。
他以生活為本,以友為媒,以詩為畫,留下的,卻是最令人向往的松弛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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