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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項飆:具體而直接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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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對一個很不穩定、不太好的世界,你要堅定、勇敢地建立自己的附近,不要犧牲日常。勇敢是一種信任,它可以非常具體,信任到什么程度,你可以自己觀察,不斷去調整。但如果你沒有那個附近,你是不可能對世界產生信任的,你對世界的信任是來自于你對周邊的信任,必須是這樣。」

      文 |王青

      編輯 |槐楊

      攝影 |黎曉亮

      51歲這一年,項飆有了很多新的自我發現。首先是身體的衰老。眼睛開始老花,冬天騎車,碰到路不熟的時候,他要先停下來,摸出手機試圖找導航,但戴上老花鏡,冷氣一呵,眼前變成另一片模糊;無端的擔憂也變多了,出門前總是會不自覺地多想幾步,怎么走,會不會出意外。他和同齡朋友聊起來,大家都有類似的感受,到了這個年紀,人,確實變得脆弱了。

      生理變化之外,他覺得年齡對他沒什么影響。剛剛過去的2023年,項飆的行程排得很滿,尤其是下半年,這是他在疫情暴發后首次回國,頻繁出現在各個公共場合,接受媒體采訪,和年輕讀者交流,還抽空回了趟「浙江村」。他并不覺得累,對話是他的研究方法,也是他感受世界的方式。

      這兩年,他更篤定地把「感受」當作思考的起點,提出人類學家要捕捉和呈現人們的「共同焦慮」,去關切人的生活,讓知識和人的實踐、感受和困惑發生直接的關系,「對于大部分人來講,生活就是一團團的星云,生活變得可以述說或者值得述說,是因為生活里有了問題,你要有意識地去應對這些問題。這個時候你需要思考工具。很多系統化的理論,可能有一種知識教育的功能,但是不一定能夠轉化成讀者的分析工具,甚至轉化成他情感結構的一部分。而有些分析不系統化,但到大眾手里面,他可以用。」這樣的工具,是他要追求的。

      回到德國之后,他把大部分時間留給了思考,具體形式是閱讀和寫作。在接受我們訪談的那個禮拜,他至少同時在思考四五個議題,為了保護思考的連貫,他說自己的郵件管理特別差,也無法承諾deadline,生活常常處在「亂」的狀態。但他覺得,這種「亂」不是消耗性的亂,還是能給他刺激,讓他獲得一種動力,像追逐星云里的光。

      項飆的身上仍然保有少年般的「天真」。當我們聊起年齡和少年感時,他完全不懂什么是「男人至死是少年」,甚至在得到答案之后,仍然笑著說,「不成熟,還是有一種可愛感在的嘛。」而他對「少年感」的解讀直接而直白——能夠比較愉快地做學問。

      在訪談中,他呈現出一種強烈的、罕見的真誠,反復強調自己的「幸運」,這也是他在去年的一個自我發現,「如果我不幸運,還要繼續表演性的、學院性的工作,到了這個年紀,真的會非常累,因為那個我是要咬著牙做的」。但這種幸運是扎實的,不卑不亢的。他覺得既然是出于幸運,歷史將他推到了這個位置,他不用為這樣的位置負責,沒有負擔;但是當幸運已經降臨,他就需要為幸運之后發生的事情負責。他認為自己是出于一種責任做事,不愿意將其定義為使命感,「使命感有點替天行道的那種感覺,我完全沒有,我覺得是受人之托,受國內的年輕人之托,要把一個事情做好。」

      和項飆交談,年輕人是繞不過去的話題。這兩年,項飆越來越成為年輕人中重要的思想資源。他提出「內卷」,提倡人們在生活中重建「附近」,每次露面,總是咧開嘴笑著,看起來毫無攻擊性,會認真而耐心地聽對面的人把話說完,他的發言也總能擊中年輕人的心。當我們說起他和年輕人的關系時,他異常直白地說道:「年輕人是我的衣食父母。」

      他說自己絲毫沒有人設崩塌的擔心。對他來說,自從2014年首次接受中文媒體的采訪以來,這樣的交談和對話已經成為他的存在方式,他知道自己有一天可能會,甚至是一定會退出歷史舞臺,但他并不焦慮,在自然生命終結之前,他覺得自己可以成為一個站在窗戶邊上,看樓下孩子玩耍的老人的那樣的存在。

      也有一些批評的聲音。面對一個動蕩而不安的世界,人們期待知識分子能站在更高的位置提供新的方向,但項飆似乎總是在回避「大」問題,回到當下,回到普通人的經驗、困惑和焦慮,有人因此認為他缺乏「歷史感」。當我們向項飆拋出了這個問題,他的回答是:「我覺得真正帶給我們方向感的,還是個體生命力的涌動。」

      他舉了魯迅寫《阿Q正傳》的例子,「魯迅寫的是非常個人化的經驗,他在尋找阿Q身上的生命力,那是純粹個體性的,各種各樣的幻想,各種各樣的幻滅,這才更能給你一個方向感,它不一定是關于歷史會怎么去,而是我們要怎么樣保存力量,怎么面對黑暗的方向感。」

      他覺得,那是一種信任,信任普通人有很大的力量。

      這也是我們對項飆的好奇。如果光從他的經歷來看,我們似乎很難將他和普通人聯系起來:18歲保送北大,26歲憑借「浙江村」研究而成為中國社會學界的傳奇,隨后被牛津大學人類學系免試錄取,博士畢業后留校任教,2021年,又成為享有國際學術盛譽的德國馬克斯-普朗克社會人類學研究所所長。

      但項飆自己有一個不同的解讀版本:從小生活在溫州,周圍都是普通人,對精英話語一直有種距離感;去「浙江村」做調查是因為讀書不是他的長項,看故事才是;在牛津的日子很痛苦,愁云慘淡之中碰到了《正午》的采訪,第一次收獲了學界外的正面鼓勵。那次訪問于是成了他此后存在方式的起點。

      這種自我定位還可以追溯到他小時候的一個記憶:他在家附近見過許多碼頭工人的腿,由于常年用勁,大動脈過度收張,到了四五十歲之后,工人們的小腿看上去就像一整串黑紫色葡萄。直到今天,這個形象仍然留在他的心里。

      「我說的普通人是一種生命體驗上的自我定位。出于他們的體驗,精英們覺得很正經的事情他們可能覺得很無聊,而知識分子覺得很細瑣的事情可能是天大的事。」項飆說。

      雖然在國外生活了幾十年,說起身為父親的變化時,他呈現出一個中國人的「老派」。女兒12歲了,德國的課業不重,項飆一直想讓她多練寫作,覺得對思維的成長有幫助,但女兒不肯,項飆只能跟在她后面嘮叨,「寫作文,寫作文。」女兒開始約會這件事,項飆也是從妻子那里聽到轉述的,他用「浪漫情緒」這個詞來指代這個年紀的愛情萌芽,在談到約會的時候,他還特地和我強調,不是「正式」的那種。

      這一年,項飆最為重要的自我發現,發生在10月,他用了四個字——「感到了愛」。這種政治意義上的愛是他人生的頭一遭。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覺得自己是個情緒不充沛的人,年輕時候去「浙江村」做調查,看到的總是人的行為、策略、計算,而具體到對方的感受,他不太能看得出來。「是性格的問題。」他說。

      但這一次回國,這種「愛」的感覺直接而具體,「對我來講,愛一定是滋養性的,你去愛一個人的時候,不是你在給予,而是你獲得了力量,因為你在那里看到了自己,放大了自己,或者是看到了你自己沒有的。我的這種感受,就是在我碰到那些年輕人時,他們和我講述自己的生命經歷和感受,我真的覺得被感動,被感染,也被鼓舞,有的時候是被驚艷,他們的想法那么有趣。」

      后來在閱讀阿倫特的時候,他驚訝地發現,阿倫特也是在差不多的年紀,第一次感受到對世界的愛。這兩年,阿倫特對項飆的影響很大,幾乎可以說是偶像般的存在。1955年,阿倫特給導師的一封信中,她是這么寫的:「我很驚訝,這么晚才意識到要去愛這個世界。」項飆覺得,阿倫特對他最大的影響就是這點,「她的哲學思考是出于對這個世界的愛。」

      2023年末,《人物》分兩次采訪了項飆,一共聊了八個小時,說到「感到了愛」那一刻,我們都哽咽了。在一個其去未知的年代,愛和關切如此稀缺,而項飆再一次提醒我們,去看到它,持續地期待和回饋它。「面對一個很不穩定、不太好的世界,你要堅定、勇敢地建立自己的附近,不要犧牲日常。勇敢是一種信任,非常具體的信任,因為它是具體的,信任到什么程度你可以自己觀察,不斷去調整。但如果你沒有那個附近,你是不可能對世界產生信任的,你對世界的信任是來自于你對周邊的信任,必須是這樣。」



      人物PORTRAIT=P

      項飆= X

      愛和思考

      P: 2023年應該是你在新冠肺炎暴發之后第一次回國,過去這三年是動蕩、搖晃和不安的三年,你這次回國,感受怎么樣?

      X:我不知道聽起來會不會太文青,很總體性的一個詞,就是「愛」。

      有一些很具體的場景。從北京回德國的前一個晚上,我住在機場附近的酒店。進去之后發現,整個房間的窗戶都被封上了,完全黑的,我很奇怪,跑到樓下總臺問,對方說,因為一些特殊原因,你打不開的。

      我問有沒有沒封死的房間,他說有,在另外一側,我說能不能換,多加錢都可以,我受不了完全黑,他說那可以。然后有一個年輕人過來幫我拿行李,我跟他一起走,兩個人一路聊,他剛剛從職高畢業,讀的是旅游,河北人,來這里實習,他對我也沒有特別的關切,就是幫我把行李搬了過去。后來,我又在走廊上碰到其他的服務員,大家也都是很正常的那種微笑,做著自己的工作。

      我就突然有一種感覺,我不能生活在這個地方,但是我愛這里的人。我連服務員的名字都不知道,但我突然跟他們有一種感情上的投入,我不知道他們在這里會怎么生活。這不是一個很自然的情感,比如親情或者友情,也不是一種擔心,而是一種關切,我不斷地回想起他們,以及那段時間遇到的很多年輕人。

      P: 怎么描述這種關切?

      X:不是說我要找一個桃花源,而是說,正是因為這份愛和關切,讓我覺得在壓迫面前,我們不是只有徹底的無力和放棄。

      我對世界的體感是,你要面對一個很不穩定、不太好的世界,但是你要堅定、勇敢地建立自己的附近,不要犧牲日常。勇敢是一種信任,非常具體的信任,因為它是具體的,信任到什么程度你可以自己觀察,不斷去調整。但如果你沒有那個附近,你是不可能對世界產生信任的,你對世界的信任是來自于你對周邊的信任,必須是這樣。

      這是「最初五百米」工作坊里的一個朋友帶給我的啟發,她說,我們改變不了世界,這是一句廢話,當人們這么說的時候,意思是TA改變不了周邊。我覺得這句話很深刻。倒過來也是一樣,要對世界形成信任,就是要建立對周邊的信任,對全世界的信任是我們都沒辦法掌握的事情。

      P: 我很感動也很意外。對我來說,過去三年的感受很難用「愛」來形容,但聽你說完之后,我覺得它是存在的,因為如果沒有愛,我不會有那么多豐富的感受。

      X:我也很感動。為什么我們覺得暴力的存在那么可怕,為什么我們會對別人的慘痛有那么強的感受,都是因為愛。如果沒有愛的感覺,就不會有那種感受。壓抑和痛苦,也可以把它理解為對于愛和被愛的需求。

      我們不能把人想象得太被動。我對抑郁的理解,它是一種主動性的喪失,但它同時也可以理解為是對原則的捍衛。比如政治性抑郁的人都是比較愛思考的人,有原則,做出判斷,所以抑郁背后也是一種力量,是我不想輕易妥協,我要捍衛這一點點的火種,只不過這個力量現在沒有得到滋養。抑郁是對那種力量最后的一道維護,如果說你沒有這個愿望,說好,我就跟你們變成一樣,那就不用抑郁。

      P: 以前你對「愛」也有那么深的感受嗎?

      X:我一直是個情緒不太充沛的人,這是性格問題。以前做浙江村、印度的調查,我對行為,策略,怎么計算,理解,看得比較細,但是那個人怎么感受到屈辱,感受到一種偷偷的愉悅,感受到一種刺激興奮,我看不太出來。這是我的一個總體傾向。

      但是我這次回中國,真的是感受到一種愛,不是個人性的,是一種政治意義上的愛,或者說是社會意義上的愛,我沒辦法給它下定義……愛是一種很強的信任,如果沒有很強的信任,不會有這種愛。愛也是一種調動。

      P: 聽上去,這種對愛的感受也和你提到的思考方式有關。

      X:是的。你看,柏拉圖對愛的定義是,愛跟自我有很強的關系,你愛一個人,是因為你在那個人的身上看到自己,或者看到你沒有的東西,不管怎么樣,你要在那個人的身上看到你能夠獲得的力量和營養。

      所以柏拉圖說,愛是我的另外一半。當我愛的時候,我變得更豐富,更完整。他還說,其實人不是一個個體,我們都是一半,愛是尋找另外一半。背后的意思是說,愛是一種自我滋養,自我豐富,自我調動。

      我這次感受到的愛,是一個雙向的回報,我在他們身上獲得滋養,而他們看到我,也覺得我給了他們一個滋養。

      這就涉及阿倫特理解的思考,她認為,思考是獨處。她其實把柏拉圖的說法倒了過來,當你獨處/思考的時候,你把自己一分為二,因為思考就是自己和自己的對話,英文里有一句表達,I have to live with myself,我一定要跟自己過得去。是說我要活下來,就不能夠放棄太多原則,不能夠一天到晚不誠實。平庸的惡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為不思考,艾克曼沒有能力把自己分成兩個人,然后自己和自己不斷地對話。而阿倫特說,自己和自己對話,不一定能夠給出自己前進的方向,但是它會給自己劃底線,這個就是道德。道德不是說主動行善,而是說你有一條自己能夠把自己拿住的底線。

      所以思考和愛的關系也是可以連接起來的。思考是對內,將自己一分為二的互動,愛是對外,你去找你的另外一個側面,讓生命獲得滋養。

      P: 2023年的這次回國,和 2019年回國那次相比,你對年輕人的感知有變化嗎?

      X:哈,你這樣一問,很有意思。年輕人原來就有焦慮,關于附近的消失、內卷的疲憊, 但還沒有成為大的一個風潮;經過這幾年,我感覺年輕人對于這些問題的思考更深了。從簡單的對外批判,進入到對一種存在方式的反思。這不是逃避,批判是對外的,現在進入到我怎么應對,不是說改變自己去適應變化,而是說怎么抵制,抵制的力量來自哪里,到了這層,引入到你、我、他,具體的個人;引入具體的情緒、感受、行動策略和對未來的預期,生活的豐富性一下子就回來了,成為思考的基礎。

      P: 你一直在談「感受」,對你來說,這種以感受為起點的思考方式是怎么形成的?

      X:我也是慢慢掙扎過來的。閱讀和寫作一直是我的短板,在國內讀書的時候,因為我主要做社會調查,不用讀那么多書,研究的東西跟我的感受比較近,用白話講講,就還可以。等到了國外,我的短板就顯現出來了。我26歲才被逼著學英文,非常程式化的學術語言,學的東西跟我的生活經驗也沒太大關系,當你看不太懂作者的表達,就只會看表面的框架,學得很痛苦,雖然也能混個發表,但感受上就是不高興,一直持續了好多年。

      一直到2014年,郭玉潔跟我的那次訪談(注:《項飆:中國人像蜂鳥,振動翅膀懸在空中》)。現在我都不知道當年她為什么想要采訪我,當時我已經很沉寂了,可能因為我們都來自北大,也可能因為浙江村的研究。我沒想過會激起這么大的反響。

      談的時候,我就講到「懸浮」這個概念。我為什么講得好?因為那剛好是我自己的處境。那段時間,我一天到晚都在學著寫英文論文,明明對寫的東西是無感的,但仍然很用功,咬著牙堅持,想著如果我學會了,就能超脫了。真的就像蜂鳥一樣,使很大的勁振動翅膀,把自己拔起來,懸在空中,為了不讓自己掉下來,夢想著哪一天突然有一個華麗轉身,蜂鳥變鳳凰。

      當然也結合了中國當時的現實情況,比如工廠制度、城市規劃,等等,都串起來。用常規的框架看,把這些東西放在一起分析是很不合適的,但是在那樣一個歷史環境下面,我們的感受是通的,通過這些感受去分析背后的政治經濟學道理,結構因素也是通的。而且大家讀完覺得有收獲。

      當時很苦,但是突然間非學界的人給了我正面的鼓勵,我說的東西又是符合我感覺的,應該說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我可以這樣思考和說話。

      P: 訪談之外,還有哪些事情對你的這種思考方式產生了比較大的影響?

      X:后面有一個很大的跳躍,就是跟青年朋友的公共對話和交流,你要跟別人交流,光談感受沒用,大家都有自己的感受,所以必須要有分析,引進歷史、哲學、人類學的觀察,看到他沒看到的東西,這樣才能激發思考。其實到現在,我的這些表達,學界也都是不理的,我的正向反饋基本都來自讀者。

      這里面我還想強調一點,在思考的過程中,你一定要把你的想象的聽眾當作是跟你一樣有思考能力的思想者。人類學里有一種文本,對調查對象進行圣母式的贊美,我覺得那個很無聊。

      老百姓,特別是年輕人,不需要表揚,他們需要的是賦能,empowerment,需要你給他們一種新的看法,需要被刺激,被調動。我每天也是希望別人來調動我。怎么調動?首先是要把對方當成和你有一樣思考能力的人,你告訴他你怎么想,就能被調動。是這樣一種平等的對話。

      所以我真的特別感謝我的讀者,他們是我的衣食父母。

      P: 我忽然有一種進了直播間的感覺,你是主播,讀者是榜一大哥。

      X:(笑)我這么感覺,我就這么說。主播靠打賞,沒有人給我打賞,但他們給了我一種存在意義上的刺激。存在意義是說,我知道我在這個世界上存在,我跟這個世界發生了有效的關系,當我輸出一個真誠的想法,世界會回應你,世界的回應我能看懂,是有內容的,也是真誠的。

      同時,這種深度的回應逼著我去想更多的問題,對我而言也是一種調動,是一種愉悅。在這個意義上,這個回應讓我跟世界發生有效持續的互動,我的生命力因此而不斷延展,是一種生命力的擴張和培養。

      為什么說他們是我衣食父母?因為他們在互動里給了我最大的營養。



      普通人

      P: 你一直關注普通人的焦慮、挫折,也一直表示自己是一個普通人。但從你的經歷來看——年少成名、獲得頂級高校的教職、擁有大量的讀者……很難將你和普通人聯系在一起。所以我會好奇,你怎么理解「普通人」這個身份?

      X:這是一個非常深的問題。為什么深?它跳開表面上的說法,引出新的問題。普通人對我不僅是一個研究視角,更是一個自我宣稱,就是我是有意識地把自己叫作普通人。這就會引出兩個小問題。第一,我根據什么說我理解普通人的視角;第二,我為什么需要做這樣的宣稱。

      可以肯定的是,普通人是一種宣稱,是我對自我的標簽和表白,我想用什么樣的方式在這個世界上立足。這個宣稱有點類似心理分析上的fantasy(想象),跟現實不一定有直接關系,但會倒過來定義你的行為。

      舉一個例子來說想象怎么影響一個人的立場。前段時間,我對「油膩男」這個說法很感興趣,我在想,在我年輕的時候,為什么沒有油膩男,等到了油膩男的年齡,油膩男怎么就成了一個標簽,成為年輕人對我這一代男性的指稱?我的假設是,油膩男和看淫穢小說在心理上是同構的,都是一種投射,是一種對不能實現的欲望的投射。一個是性的欲望,另一個是對權力和尊嚴的欲望。通過這樣的投射,比如通過發表油膩的論說,他覺得自己和主流權力之間有了關系。他的自我想象得到了滿足,也進一步被強化,而這種想象顯然會影響他的認知和行為。

      P: 我覺得你不在油膩男的類別里。

      X:哈哈,我現在見到原來的一些朋友,也覺得他們油膩啊,問題是他們過去是不油的,他們小時候也沒有見過那么多油膩男,這個油膩究竟是哪來的?我覺得有責任回答這個問題,因為這是我這一代的事情。油膩男的出現,在一定程度上也和內卷有關。臨近中年,內卷卷不動了,眼看自己要在競爭中被邊緣化,就會強化「我就是主流、我可以代表中心」的那種想象。怎么去維護這種想象呢?處處代表中心去教導年輕人。現在內卷更嚴重,好像油膩男也在年輕化。如果你被這樣的想象套住了,你就油膩了。所以選擇一個什么樣的自我想象是一件蠻重要的事。

      P: 所以可以說,「普通人」是你對自我的一種想象?

      X:對,我對普通人這個說法有一種比較強的感覺,它能給我一種力量,這是非常直接的心理原因。

      P: 為什么你對這個說法有很強的感覺?

      X:它跟我80年代的成長經歷有關。小時候我跟著外公外婆生活,周圍都是碼頭工人,拉人力板車的,算是城市社會的最底層。我腦子里關于小時候最清晰的記憶就是大人的小腿,因為拉板車的人,小腿常年用勁,大動脈過度收張,到了四五十歲之后,小腿看上去就像一整串黑紫色葡萄,視覺上非常震撼,小孩子都很怕。我記得小時候我們就說那些人的腿是「葡萄腿」。這個形象就一直留在了我的心里。

      我的親戚里面,有的提前下崗了,在家開了小作坊,有的開出租車。我父母稍微優越一點,是中學老師。小時候外公家隔壁是暗娼,另一家有非常嚴重的家庭暴力。從小我從他們那里聽到很多故事,看到人生的好好壞壞,奇怪的事情,這些普通人給了我很多有趣的滋養。

      也許因為這樣,到了高中,我聽到精英式的話語,就有一種距離感,加上青少年的叛逆,「普通人」成了我「叛逆」的一個符號。去了北大之后,當時能說的都是那種文人式的話語,這里正是一片圣地啊什么的,我也沒什么感覺,聽多了還有點反感。后來我去「浙江村」做調查,也是因為讀書不是我的長項,去那里看故事才是我的長項。回到學校講講,大家從來都沒有聽說過這些事情,好像我就顯得比較厲害。

      我說的這些都是我的心理過程,沒有系統整理過,但回過頭看,我覺得我一路上都比較容易看到普通人,而且普通人也能夠給我帶來力量。

      P: 你怎么界定「普通人」?

      X:普通人是一種定位,不是一個描述對象。比如罪犯在描述意義上也是普通人,一天到晚活在夢想里的人也是普通人,這不是我強調的。

      我說的普通人最重要的一個特點是TA跟系統性權力的關系。TA是被系統性權力控制但是不能夠去運用系統性權力的人。他不能夠跳出系統性權力,只能在系統性權力里面找縫隙,有的時候他得狡猾,有的時候他得出賣,但是他總是被系統性的權力所控制。如果引用馬克?吐溫的話,TA是一個鄰居和同事可以評價的人,TA的存在是很具體的,他的感受都是來自于和具體人的具體關系,「附近」基本上就能夠把他看清楚。

      把握了系統性權力的人,TA的感受、目標和欲望,往往是跟具體的人以及具體的關系沒有關系的,比如拿破侖的鄰居是沒辦法評價拿破侖的。當然,我這么說不是要否定非普通人的重要性,這只是我作為普通人的自我定位。

      P: 你提到普通人是一種自我定位,我很有感觸。前段時間我做了一篇《45歲,人生的出路》的稿子,采訪了六七個人,之前他們都已經在職場做到比較高的位置,到了四十多歲,由于各種原因,忽然沒了工作,也找不到工作了,焦慮之后,大家都會有一個心態的轉變,他們會說,「原來我沒有我自以為的那么優秀,我就是一個普通人。」經過這幾年,很多人都有這種定位的轉變。

      X:這個很有意思。很多人的生活意義的確來自于這么一種想象:我不是普通人,超越普通人。對于他們來講,普通人這個定位是不能帶來滋養的,是一種束縛和羈絆。我是倒過來的,我要靠普通人去顯示自己厲害。

      所以對我來講,一個很重要的工作,就是怎么樣使普通人成為一個有滋養的定位。不要老是覺得要超越自己,要通過否定現在的自己,來努力前進。附近的意義就在這里,你要和現在的周圍發生積極互動,讓它成為一種動力和資源。

      P: 我很好奇,你常年居住在國外,和國內現實有著一定的距離,為什么仍然能保有這樣的準確性?它是怎么來的?

      X:這個其實比我想象的要容易一些,社交媒體還是會給我很多線索和資源,但回來面對面的交流也很重要,因為社交媒體的東西不能全信,一個線索究竟代表了什么現象,要怎么去分析它,社交媒體都是不夠的。

      其次,我覺得遠程交流也是可以很深的,以前大家覺得線上交流,誰都不認識,不可能深。但如果一開始就是作為一個平等的對話者,問題設得到位、真誠的話,大家是愿意打開的。而且很多時候,匿名的情況下,大家反而愿意把自己很隱私的東西直接講出來。

      第三,講到精確性,其實在海外是有幫助的,一方面是旁觀者清,稍微抽離一點,能夠看懂得更加全面;還有一個跟感受有關,如果你身處在內卷、焦慮里,它往往是一個籠罩性甚至碾壓性的狀態,人在其中是很難有精力再去想這個事情的。所以需要另外一種情感空間,使自己的生活跟這些有一定的隔離,不是因為距離產生精確,而是說隔離之后,你有另外一種滋養,使得你有精力和能量去面對這些很不容易面對的一切。

      為什么二十世紀的很多思想家都是流亡者,思想發生的地方和思想所針對的地方距離很遠。很有趣的是,這些人回來之后,像阿多諾回來之后,被卷入68年紅色風暴當中,那個時候他是屬于一種失語狀況。



      世界往何處去?

      P: 距離你提出「內卷」已經有3年了,剛才你也提到這回回國觀察到年輕人的變化,在內卷的議題上,你有哪些新的觀察?

      X:大面上,可能還沒有特別明確的變化,但個體對「內卷」在主觀感受上的矛盾性越來越強。認為「內卷」還有合理性的人越來越少,對內卷帶來的疲憊感和無意義感感受越來越深。所以現在的一個矛盾是,大家卷得可能稍微慢了一些,但是那個累的程度和無意義感的程度可能在加強。所以對我來說,這是比較重要的議題,也和驅動力的政治經濟學有關,就是人們怎么樣勸說自己,怎么樣去維持每一天的勞動消耗。

      再一個問題,現在那一批沒有工作的年輕人怎么辦?到底數量有多少,生存狀態是怎么樣,這些都是我想進一步研究的。從生命力的角度,那么多的生命力在那里,不會簡單的消耗,人不是一個物件啊,生命力消耗的過程當中,會產生各種各樣的社會后果。

      總體來講,原來我們的內卷是非常一體化的,現在是慢慢分化,被迫退出的人在增多,但他們究竟會去向何處,我們都還不知道。

      P: 另一個問題關于「附近」。在最初,我覺得它帶來了一些鮮活的想象和行動,但這幾年大家也會懷疑,在一個越來越撕裂的環境里,怎么處理人與人之間的矛盾、沖突和差異?

      X:我先跟你舉個例子,說明「附近」對我的意義。自從2023年10月7號,哈馬斯的進攻到后來以色列的回應,新一輪巴以沖突在歐洲社會造成巨大的撕裂。尤其在德國,出于對屠猶的歷史負疚感,德國一般不批評以色列,這次也是這樣。但是德國民眾有不一樣的想法,沖突很大。

      我們研究所里面的人來自于世界各地,大家的觀點都非常激烈,身為所長,我需要在一些事情上做出決定。比如這個會要不要開,這個人要不要請,同事的言論要不要提醒。那你用什么標準做這個決定?怎么處理?

      一方面,這個事情確實太復雜了,誰也沒辦法拿出一個正確的結論;同時大家的情緒又是非常投入的,簡單擱置和稀泥不會有好的效果。我最后的解決方案就是「附近」。我把遠方的地緣政治和道德問題轉化成為一個「附近」的交流問題。不再去爭論說誰對誰錯,而是去敞開講為什么每個人是這么感受和理解的。聽完別人的感受,每個人不會絕對化自己的觀點,然后談論的重點就不再是誰對誰錯,而是我們如何保護這樣一種繼續交流的環境,根據這個原則,我們再決定前面哪些事務性問題。這當然不是說把問題都解決了,但至少重點不一樣了,這是「附近」對我的一個啟發。

      P: 除了意識形態方面的沖突,我們應該怎么處理日常生活中的沖突和差異呢?比如家庭關系里的矛盾,這幾年「斷親」也成了一個流行詞匯。

      X:你提到的這點是「附近」最重要的一點,「附近」不是說建立一個同人群體,而是你怎么面對一個搬不走的鄰居。具體怎么處理呢?一方面,你不能夠把差異道德化,意識形態化。再一個,不能夠把不同的觀點和意識總體化。很多觀點只是普通人生活中很小的一個片段,因為他一時情緒比較激動,有的時候表達是比較極端的。但是你不能因為他的表達極端,就被他帶著走,把自己也搞得很極端。

      附近本身就是一組關系。比如鄰居關系,看起來很無聊,但你要把那個關系要看得比較重。再比如親子關系,不能因為有一些觀點不一樣就輕易地斷絕親子關系。很多人會說,我沒法選擇親子關系,所以我應該有權去放棄它。斷絕關系是為了捍衛自己的原則,聽起來很高尚,但人類社會不是靠這個來進步的。現在世界上很多危機就是說我不喜歡了,我就轟炸,我不喜歡了,你就是我的敵人。當然,真的到了比方說犯罪或者家庭暴力,那是另外一個問題。

      所以說到最后,附近不是說要你把不愉快本身化解掉,而是說把不愉快和沖突放到關系之中去處理,把它相對化,看這個差異是怎么形成的。當然,你還是有你自己的原則,不輕易妥協,同時你又覺得維護這段關系也是你的責任。

      P: 不管是「內卷」還是「建立附近」,背后的問題可能是同一個,就是年輕人對大環境的不滿、內在的壓抑,你怎么看待這個問題?

      X:我最近在思考好幾個問題,其中一個是傲氣和佩服的消失。2023年10月我在國內做調查的時候發現,我們中國社會里的傲氣和清高越來越少。一個重點中學的老師告訴我,十年前他們學校的老師是不可能會把學生叫到辦公室去抽背課文,背不出來就要罰寫五遍、十遍,甚至五十遍,大家覺得這樣做很掉價。但十年后,每個老師都在這么做,不再有掉價的說法,也沒有那種清高了。我的中學老師也告訴我,原本學校里那種「大師級」的老師,課教得很好,可以跟校長叫板的,現在基本上也沒有了。

      這次重新訪問「浙江村」也有類似的發現。過去那里有一種「名氣」,比方我在書里寫的劉澤波,他是第一批來北京的「浙江村」人,做服裝批發生意,眼光很好,但行為有點怪,從來不請人吃飯,也不允許別人在自己面前抽煙,這在當時是很奇怪的,但他說,我就是這樣。他有這種傲氣。

      在新一代「浙江村」人里,這種傲氣基本沒有了,現在大家追求的是「體面」,體面不是說你自己的行為怎么樣,讓大家佩服,而是說你有什么樣的身份,什么樣的地位,什么樣的生活方式,其實是說你跟主流體系的緊密程度。

      和傲氣相關的一點是 「佩服」。這幾年評獎越來越多,朋友圈里,誰得獎了,底下都是一串鮮花、大拇指、鼓掌,整齊地排下來,但有多少人是真心「佩服」的?青年老師發表論文,也沒有人佩服,大家只感覺到壓力。我想知道,為什么那么多評獎,卻沒有人佩服,那這個獎意味著什么?為什么要設那么多獎?為什么別人不佩服你,你還要去爭取,等等。

      P: 「傲氣」和「佩服」,很新的點啊,你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思考?

      X:支點就是我對生活的感受。哪里讓我覺得有一點別扭、奇怪的,我就去看。在這點上來說,我的思考方式和一個3歲孩子沒有區別(笑)。

      比如傲氣與佩服的消失,我最早對這個問題感興趣,是我發現跟那些傲氣的人談話后,我的生命力是在增長的。他們講的東西很有意思,會自然地講到很多細節,細節和細節能夠貫穿起來,是有邏輯的。傲氣背后的批判性,也是很有元氣的,是自信的。

      這跟很多年輕人對現狀的不滿不太一樣,有些不滿當然也是批判的,但沒有元氣,經常會把自己搞得很慘、很弱。追求體面的人也沒有這種元氣,甚至是癱縮的狀態,要靠別人的能量來維持自己。

      對我來說這種感受就比較重要,我現在在琢磨驅動力的政治經濟學,用白話講,就是「精氣神」的政治經濟學。我們知道,在政治經濟學里,勞動非常重要,但勞動是人的一種存在方式,背后肯定帶著意愿和希望,這些都是精氣神的問題,比如你愿意在哪些地方投入自己的經歷、時間、關愛,等等。它們也是人類社會里最重要的資源。

      P: 因為「內卷」「附近」等等概念,這幾年你非常「流行」,年輕人會說「遇事不決問項飆」,你怎么理解這件事?在一個類似「人生導師」的形象下,你是否會擔心自己不能提供更好的東西?

      X:我是不是怕自己不能提供更多的東西?是的,這個怕主要來自于一種責任的感覺,一方面我有很多人沒有的條件,比如時間,環境,等等,我也沒有受過很大的痛苦,這是非常不容易的,所以我就有責任去做好這件事。另外一方面,這是我的工作,我要保證工作的質量,這是常理,也是一種自我提醒。

      還有一層是說,我會不會怕自己做不好,名聲掃地,或者人設崩塌?可以說完全沒有。為什么呢?我覺得自己的存在是非常幸運的,我是通過這種幸運來看我和世界的關系。就像前面提到的,對話是我存在的方式,現在我講的東西有人愿意聽,有回應,我跟世界達成了一種很好玩的共存關系,這不是我設計的,也不是我努力的結果,而是我作為個體的幸運。

      這種幸運也不是不可知論,它有歷史的邏輯在里頭,是歷史走到了這個關口,大眾有這樣的需要,我由于各種各樣的原因,被推到了這個位置。對我個人來講是偶然的,但從歷史的角度看不完全偶然。所以這個幸運不是天上掉餡餅,心里會慌,怕失去,而是比較扎實的幸運,我更多感到的是珍惜,也很感恩。

      那么如果哪一天年輕人覺得我講得不好了,不愿意聽了,我會不會失落?不會的。因為這是我的生存狀態,如果年輕人覺得我講得不好,對我來說是一種刺激,說明我開始落后了,是我繼續成長的動力。還有一種情況是,到了一定的階段,大家確實不再需要我的思路了,有別人提供更加契合的思路,我要退出歷史舞臺了,這天是早晚會來的。我也會很自信,因為我曾經成為過別人生命中的一個片段。那時候我就成了隔壁老王,在窗口笑瞇瞇看著下面繼續玩鬧的孩子們。

      P: 邀請你做這次采訪時,你也曾表示覺得自己說得有點多。在你看來,「對話」和「說得太多」的界限在哪里?

      X:怕「說得太多」是指怕重復,沒有震撼力了。原來我覺得重復會使效果減弱。像我們前面提到過的尼采、阿倫特,他們的思考方式是聚光型的,看見一個云團,里面有光,有問題,他們會追,凝聚很多能量,放到讀者手里,讓讀者再去創造。這是我在審美上的一個趨向。

      最近我和一些朋友討論,他們認為這是我對自己很大的一個誤判。在他們看來,我的優勢不是凝聚,而是比較潤物細無聲的那種,慢慢讓人浸潤的感覺。我一直覺得這點不是我追求的,但他們覺得,過多地凝練反而沒有效果,因為讀者一下子看不明白你究竟想說什么,還不如打開自己,多講,講得細一點,不怕重復,因為交流本身有很強的場景性,讓人知道你的想法從哪來,指向哪里,可能效果會更好。我覺得大家對我的這些反饋都很有意思,我還要繼續去想。

      P: 怎么理解你說的「歷史把你推到了這個位置」?

      X:我的歷史觀不是時間性的,是空間性的,這點受本雅明的影響比較大,他認為,歷史是要跳進去的,break into,闖入歷史。你怎么闖入?必須是立足當下,必須是此刻。在本雅明的理解里面,「此刻」是歷史最重要的點。所以當我說我的幸運是歷史造成的,并不是說一件件事情發生,把我一步步推到這里;而是說,各種各樣事情不斷同時發生、疊加,在空間上形成了這么一個多維的「此刻」,此刻里面有一個雷,由于種種原因,現在踩到了此刻的那個人是我。

      80年代「文化熱」里有一個起源性的詩刊,叫《今天》,我看過資料,當時馮亦代給北島建議,英文翻譯成The Moment,「此刻」,這就很有意思,「今天」是一個度量單位,是一個日歷概念,但是當我們說「此刻」的時候,它是一個動員性的概念,警醒的概念,意思是你要睜開眼睛看你的周邊,「此刻」是怎么回事。

      造成我們此刻的有很多具體的因素,比如教育程度的提升,1999年中國大學擴招以來,大家的知識水平,接觸面、思考能力和思考愿望都有了極大的提升;物質的發展、獨生子女政策等等,年輕人對意義感的追求,不再只是關于生活水平的提高,還包括生命意義的問題。再比如社交媒體的發展改變了的傳播方式;疫情期間大家對于交流的渴望,從線下到線上活動的轉變,形成了一種新的閱讀和接觸信息的習慣。從我個人來講,包括我們剛才提到的普通人的視角;這幾年我在對話過程中獲得的滋養,所以更加愿意投入。

      當所有這些因素在空間上匯聚成「此刻」,像是打開了一個缺口,所以我和世界發生關系的一個重要方式就是這些缺口,我怎么進入。當然,此刻會變化,會過去,但我沒有很強的欲望去回望十年前的此刻,五年前的此刻和現在是不是有一條線,對我而言,這不重要,重要的就是這個此刻。

      P: 那「歷史」呢?對你來說是不是就沒有那么重要?

      X:歷史很重要,但歷史的重要性,是因為它幫助我們理解此刻,幫助我們進入此刻。如果說我們要為了繼續歷史、保護歷史而活著,那我是不同意的。

      舉一個例子,我最近發表的文章叫《物流性暴力》,文章的起點就是說為什么在2022年上海會有那么大的創傷,甚至比武漢的創傷還要重?看起來不合道理,武漢的死亡率更高,而且發生在疫情暴發初期,大家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等到上海疫情管控的時候,已經有兩年的經驗了,為什么還造成那么大的創傷?

      我的解釋方式是歷史性的。我認為,我們不能完全從政策的角度去理解這件事,因為武漢跟上海的情況在政策意圖、政治形式和行政方式上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問題究竟在哪里?我從80年代的歷史出發,提出一個觀點:中國歷史發展中有一條線是物流性權力變成物流性暴力。權力的英文是power,力量,既是民間力量,也指國家權力。80年代的物流性權力既包括民間因為人和物相對自由流動而形成力量,比如農民工的流動,也包括國家政府的公共權力,比如對物流產業的投資,公共基礎設施的建設和掌控。

      一開始,這種物流性權力是有點雙贏的,民間和政府的權力都在增長,但是到了2010年之后,隨著技術條件的變化和政策的變化,民間的物流性力量慢慢減弱。雖然我們看到的流動還是很高速的,但是這個流動越來越被平臺等中介管理,所以相當于是「被流動」的狀態。

      最典型的就是「浙江村」。現在,「浙江村」基本不存在了,原來的房子基本上被這些外賣、快遞取代了。這是非常有意思的兩種流動,浙江村的流動是自主的,外賣是被流動的,是流動性工具。

      那么,為什么上海的創傷會比武漢嚴重?就是因為在武漢的時候,物流性控制沒有那么到位,大家還可以自己出來,那時候還有擺渡人,比如司機出來幫忙送藥;到了上海,不僅是個人,連物流平臺也不被允許流動,所以就形成了一個流動性暴力。這個歷史分析,想講的是此刻的流動是什么意思,現在的社會建設是不是還可以通過更多的流動來發展,我覺得是不能了,流動本身的積極意義在下降,所以我們要考慮附近等等。

      P: 你會怎么判斷未來的走向?

      X:很多人會問我,你對大的格局怎么判斷,是要給中國政府做一個界定嗎?這個我當然可以下定義,但是我是一直覺得,如果我做不出什么有趣的東西而就給他貼個標簽,我不知道這對大家有什么用。而且,貼完標簽之后,我就把自己放在一個角落了,因為你用這種詞去稱呼TA,你對背后的復雜性也會不太關注,還會給發聲帶來麻煩,我覺得這會是一個比較負面的舉動。

      我更主要的考慮是在思想上,我覺得它沒有太大的價值。之前我對俄烏戰爭很關心,很大程度上我也是當下切入,去看歷史上烏克蘭跟蘇聯的關系,列寧的看法,蘇聯解體等等,但是我不把歷史看作是洪流,有一個必然,或者是有壞人把歷史擋住了,所以接下來一定會怎么做。對我而言,歷史最重要的意義是去解釋此刻。

      當然大的歷史判斷對我是有啟發的,比如福山的「歷史終結」論,我覺得他提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當冷戰結束,原本組織世界的兩種意識形態矛盾不重要了,世界該怎么樣被組織起來?后來他看到的種族矛盾、身份政治的興起等等,都誕生于這個背景。

      他給我帶來最重要的啟發就是當下這些新的矛盾,比如原教旨主義式的身份認同基礎,直接資源爭奪式的矛盾會出現,是跟冷戰結束后,對于人類世界如何組織起來的理想消逝有關。我沒有能力提出這樣的一些判斷,但這個判斷非常重要。

      P: 過去幾年,知識分子在中國的輿論中的位置步步跌落,但人們也在迫切追尋新的思想資源,你如何理解「公共知識分子」的消失?當宏大愿景消失,是否帶來了知識分子的整體失語?

      X:我對這些問題沒有特別切身的體會,因為我本來對公共知識分子沒有太大的興趣。但從比較長的歷史觀來看,我不太覺得公共知識分子消失了,也許就是一個轉變。

      我記得大概十年前,有過關于公知污名化的討論,這其實說明公眾對公共知識分子是在意的。他煩你,就說明他在聽你,只是聽完不解氣。像在英國和美國,不會有知識分子污名化,因為公共知識分子的作用相對弱,最多是給《衛報》寫一些評論文章。歐洲大陸是比較有公共知識分子傳統的,而中國在思想風格上比較接近法國,所以在這個意義上,中國在文化思想界里面會有一個公共知識分子比較活躍的時期。

      而且當時污名也不是沒有道理,現在社會科學研究還是有這樣的問題,老是把群眾當作是改造對象,年輕人去瑜珈,就是新自由主義的自我愛護,去做心理咨詢,就說是個人主義什么的。這些說法都不精確,對瑜珈和新自由主義的理解都不到位。

      我對公共交流還是相對樂觀的,可能跟我的個人經歷有關。當然我們看到里面有很強的撕裂,觀點開始極端化。兩邊的觀點都極端化、簡單化,最后就沒有那種真正的交流,這些都是問題。但是我覺得大家對意義的渴望,對思考的渴望,以及思考的客觀能力越來越強,這是公共交流最重要的基礎,所以我是蠻樂觀的。

      P: 這幾年,學界也好,文化領域也好,幾乎都在關注普通人、個人化的經驗。但我也會疑惑,如果沒有大的敘事、大的歷史、一個提綱挈領的設想,我們是否會失去大方向的可能?而當公眾的視野被個人化的經驗、被無盡的當下所占據,我們還能不能想象一個更開闊的未來?

      X:我是有點倒過來的,我認為,真正失去方向的時候,往往是大的敘事盛行的時候。原因有兩點,一,沒有方向感的時候,大家才需要大的敘事。二,大的敘事本身很容易是空洞的,沒有人能夠預測歷史。大的敘事會蒙蔽事實當中的很多矛盾和困難,因為話語中的方向敘述和個體生命當中的方向感是很不一樣的。

      個體敘述不一定必然給你帶來方向感,但真正的方向感只能從這樣的一個微觀敘述里面獲得。前面我們也說過,什么叫改變不了世界,其實更多還是改變不了自己的生活和自己周邊的情況,如果能夠改變這些,就會覺得自己能夠改變世界,是有方向感的。

      在我成長的過程里,很多人說魯迅的《阿Q正傳》和《丑陋的中國人》很像,都是關于國民劣根性,但我覺得它們的本質不一樣——《丑陋的中國人》可以說是一個宏大敘事,有很大的判斷在里頭;魯迅寫的是非常個人化的經驗,他在尋找阿Q身上的生命力,那是純粹個體性的,各種各樣的幻想,各種各樣的幻滅,這才更能給你一個方向感,它不一定是關于歷史會怎么去,而是我們要怎么樣保存力量,怎么面對黑暗的方向感。

      所以,我完全沒有這個擔憂。我覺得真正帶給我們方向感的還是看到生命力的涌動,否則很容易就會落到抽象的好與壞的判斷上,闖入具體的歷史的感覺是出不來的。



      年齡和時間

      P: 2023年,你51歲,這個年紀讓你對人生有了一些不一樣的感受嗎?你也曾談到國內那種前所未有的對年齡這個數字的壓力和焦慮,你有類似的「年齡焦慮」嗎?

      X:我沒有年齡的焦慮,因為我覺得年齡焦慮跟你的生活和工作是如何被編排起來的有關,是對編排方式的反應,比如多大年紀還沒評上職稱,或者多大年紀還沒有結婚。如果編排比較寬松的話,就不太有這個意識。

      我對年齡的感受,更多是身體上的。比如到了這個歲數,我要戴老花鏡了。冬天,我在德國騎車的話,老花鏡特別不方便,騎車騎到一半,像看一下谷歌地圖,就要停下來,把手套拿掉,把手機拿出來,還要找眼鏡,戴起來,冷氣一呵,畫面都模糊了,所以它會有這種不斷讓我停頓的地方。

      其次呢,到了我這個年紀,我會對很多事情會有一種不經意的猶豫,我跟同齡的朋友講,他們也有這種感受,就是會覺得自己比較孱弱,脆弱性更加明顯,就是因為身體不如以前,做事情會猶豫,多想一點,是那種沒有必要的多想。

      P: 怎么講?

      X:都是很小的事情,比方說出門之前,會多想幾步,應該怎么走,會不會出現什么意外,無端的擔憂變多了。但總的來說,除了生理上的變化之外,我對年齡這個數字是比較無感的。我現在最大的感覺就是我真的很幸運,不斷地有自我發現的樂趣,我怎么這么老了,才明白這些事情。

      P: 除了身體性的感受,到了這個年齡階段,有沒有什么事情對你來說變得更重要了?

      X:我會覺得,本真性,或者說是感受,變得更重要了。說老實話,如果我不幸運,還要繼續表演性的、學院性的工作,到了這個年紀,真的會非常非常累,因為那個我是要咬著牙做的。現在我剛好幸運,可以比較本真地做我喜歡的事情,所以我對本真性的可貴,體會得也更深。即使身體不太好,我還是能夠做得比較愉快,比較有少年的感覺。如果沒有這個本真性,我肯定是沒有這種少年的感覺的。

      P: 我聽完也覺得項飆老師還是很有少年感的。當然,不是「男人至死是少年」那種意義上的少年感。

      X:每次聽到這樣的評價,我都特別高興。你說,男人至死是少年,什么意思啊?

      P:是帶著諷刺意味形容男性永遠長不大,很幼稚,不成熟。(笑)

      X:但是不可惡,對不對?不成熟,還是有一種可愛感在的。

      P: 哈哈,也可以這么說。說到這里,我想起在一篇訪問中,你說「你看我來的這個地方(馬普),不以成敗論英雄,以雄心論」。這是否也是這個生命階段里的一種新的感悟?

      X:當時這么說,主要跟工作的變動有關,我當時剛去馬普所,到了這個年齡,也不太可能再有變化了,這可能是我最后一份主要的工作。

      以雄心論也可以理解為是一種本真性,就是我不再考慮奔著哪一個目標,怎么樣可以做出那個東西來,我是說就從「此刻」開始,此刻我想做什么,我不知道最后會做到什么程度,但是此刻我覺得它是大家最關心的、最急迫的問題,我就先進入,就是不考慮成敗。

      要闖入一個歷史,也可以說是一個比較狂妄的說法,我怎么知道自己抓住了一個比較重要的線索?那就是不管了,我有這顆雄心,哪怕最后做不成。

      P: 在學者身份之外,你也是一位父親、丈夫和兒子,走到這個生命階段,對于這些身份,你有沒有一些新的感受?

      X:作為一個兒子來講,我比以前更加耐心了,年紀大了,人就是會更加耐心,會傾聽父母的話。

      作為丈夫,我還在一個學習的過程,學習怎么更好地理解對方,尤其是比較細微的部分,比如她的感受。但總的來說,我們之間沒有太多戲劇性的事情,我愛人是一個特別直接的人,對世界很有安全感,愿意最大程度地分享她自己的快樂。如果有人對她撒謊,她的第一反應是會覺得好笑:怎么會有這樣的人要撒謊,而不是生氣,她不太能理解這些彎彎繞繞。在心理結構方面,我要比她復雜得多,所以平時一般都是她解讀我,我不太用解讀她。

      作為父親,我對這方面的感觸不是特別多,可能母女之間會更加敏感,有些事情都是我愛人告訴我的,尤其是一些浪漫情緒上的事情,她會跟她媽媽說,然后媽媽再轉述給我。

      P: 「浪漫情緒」這幾個字,感受到你老派的一面。

      X:(笑)我女兒今年12歲了,也會講到約會的事情,不是那種很正式的約會。另外,在德國這邊,到現在還基本上沒有作業,我也有一點擔心,我想讓她多寫作,經常追著她,因為我覺得寫東西還是很重要的,否則她思維的線條不能夠拉長,但她就是拒絕,說自己在學校已經寫了,不用再寫了。這方面我是比較老派,但是也比較軟弱,不聽我的,我就一直嘮叨,你要寫作文,寫作文。

      P: 回到我們曾經聊過的話題,你提到2023年回國,最大的感受是愛。走到這個年齡階段,這是否也是一種新的自我發現?

      X:對,「感到了愛」這幾個字對我一生都很重要。

      像我們之前講的,這種愛是非常具體、直接的感受,沒辦法分析,但我可以描述。對我來講,愛一定是滋養性的,你去愛一個人的時候,不是你在給予,而是你獲得了力量,因為你在那里看到了自己,放大了自己,或者是看到了你自己沒有的。我的這種感受,就是在我碰到那些年輕人時,他們和我講述自己的生命經歷和感受,我真的覺得被感動,被感染,也被鼓舞,有的時候是被驚艷,他們的想法那么有趣。

      今后,我可能會想不起來這是2023年10月份我回國時候感受到的,我可能會忘了這個時間,但我肯定會很清楚地記得他們講的話,臉上的表情,那是我感受到「愛」的一刻,我會一直記得它。

      上回和你聊完之后,我還特地查了一下阿倫特的博士論文。我原來就知道阿倫特,但沒有那種心靈的感觸,但這兩年,她突然就成了我的偶像。她對我最重要的啟發就是,無論這個世界多么不好,都要愛這個世界。她的哲學思考是出于對這個世界的愛。她在1955年給她的博士導師寫過一封信,她說,我很驚訝,我這么晚才意識到要去愛這個世界。讀到這段的時候,我也很驚訝,因為阿倫特寫這封信的時候,剛好49歲,而我也是差不多在這個年齡,感受到對世界的愛。

      有人可能覺得我對愛的感受是自作多情,但這是我感覺到的,我不能再勸說自己否定它;哪怕這種愛會因為一些原因消失掉,沒關系,因為它曾經存在過,存在就是一切。它并不因為你無法給它清晰定義,無法把它穩定地展現出來就不存在了。對我來講,愛的不可定義性是絕對的。

      P: 最后一個問題。我最近剛讀完鮑曼去世前的最后一次訪談《將熟悉變為陌生》。訪談者在結尾問他,「在您看來,什么是良好社會?」他的回答是,「我不再相信有良好社會這樣的東西了。良好社會將是這樣一個社會,它會對自己說:我們還不夠好。」什么是你期待的良好社會?

      X:我在「此刻」的愿望是,我們都能走向這樣一個社會:每一個人都覺得自己的生命力在被滋養、在被放大,同時也能給別人滋養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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