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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分配是一個相當晚近的概念,直到20世紀上半葉才被人類系統性的研究,尤其是凱恩斯革命之后。但社會分配的行為早在7000年前的酋邦時代就已經出現了。
彼時的酋邦首領會通過貢品、祭祀、戰爭掠奪等渠道集中資源,再按等級、戰功或舉辦宴會、賑濟災民等方式饋贈出去。
當然,酋長這么做并非因為他懷揣著偉大的社會民主主義夢想。一切只是為了控制,因此也沒有公平可言。
如今的社會分配雖經歷了幾千年的演進,但本質上與酋邦時代仍是高度相似的。酋長們穿越到現代,只需稍加學習就能玩得游刃有余。畢竟制造不公很簡單,維持公平才難。
在很多人看來,社會分配的不公主要體現在“再分配”上,比如醫保、教育、養老、住房保障等。但真正的不公其實從“初次分配”就已經開始了。
什么是初次分配呢?比如有一個村子,土地均分,大家各種各的。
張三由于踏實肯干,不僅將自耕田打理的井井有條,還開墾了一大片荒地,于是他收獲了更多的糧食,余下的還能換錢;李四稍微差點,只耕種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不過他針對當地的土質改良了農具,雖不算大豐收,也能滿足一家的溫飽;相比之下,王五就慘了,他做一休一,地里的雜草比麥苗還高,最終只能勒緊褲腰帶過日子。
這就是初次分配——回報基于貢獻值的多少,誰干得多、干得巧,就收獲多。
由于張李王三人身體力行的演示了什么是“多勞多得”,村民們自此開始埋頭苦干,更加努力的種地、創新、搞副業。沒幾年,張三就通過租地買地,搞起了土地承包,李四則兼并了村里的各家鐵匠鋪,開起了連鎖農具店,他們賺得盆滿缽滿。
越是賺錢的行業越能吸引勞動力與投資者,于是資源逐漸集中到像張三、李四,而非王五這樣的人手里,浪費減少了、效率也提高了。生產機器一旦運轉,產出的財富比以往高了不知多少倍,村子也就跟著富裕起來,不僅有了公路、學校、醫院、小賣部,工作崗位也開始增多。
這在經濟學上叫做“最大化資源配置效率”,也是初次分配的核心,即市場主導、效率至上。這種看起來很不錯的社會分配機制,符合我們對公平競爭的樸素理解,也與從小所受的教育不謀而合——張三李四之所以有現在的成就,全靠他們的自我奮斗,而王五懶惰成性,落得現在的下場純屬活該。
就這樣,村子走上了高速發展之路,短短十幾年就有了競爭全國第一村的勢頭,村長驕傲的稱這一時期為“黃金時代”。
確實,這些年的村子機會很多,可謂遍地黃金,但不是誰都有渠道發現的,發現了也不是誰都有資格去撿的。村民們不知道的是:張三之所以能成為富農,除了踏實肯干,他分到的土地也是最肥沃、距離水源最近的。李四確實改良了農具,但他真正依靠的其實是由村長管理的、村里唯一的水牛。至于王五,他分到的是最貧瘠的沙地,雜草的適應力要比麥苗強得多。
換句話說,與村子以前的平均主義相比,初次分配看似公平,實則是以機會的不公替代了結果的不公。土地的貧瘠與肥沃、消息的靈通與閉塞、權力的親密與疏遠決定了村民們的起點。起點高的村民,如張三和李四,很容易利用更多的機會滾雪球成為富農,這是王五再怎么努力種地也追不上的。
不過,這樣的不公對于前幾代人來說基本是無感的,畢竟一塊地、一頭牛而已,算得了什么呢,白手起家者又不罕見。村民們耳中所聞,眼中所見,皆是“劉六辦廠發了財、陳七經商翻了身、朱八的兒子鯉魚躍龍門”,哪怕是種地的老九,都覺得生活變好了。大家都說,以前飯都吃不上,現在米飯能吃到撐。
只是對于村里的后人而言,這一塊地、一頭牛,如今已碾出一道天塹,有的人出生就在終點,而有的人連奔跑都要光著腳。雖然村子的發展依然高歌猛進,但很多人已經被甩下了這駕馳騁的馬車。
張三李四的兒子從小進城讀書,畢業了出國留學,回來后繼承家業,子子孫孫無窮匱也。而王五的孩子從小操持家務,帶弟帶妹,初中未了就要輟學打工,一場大病便傾家蕩產,沒有資源、沒有人脈、沒有圈子,下一代繼續復制貧窮。
這就是初次分配中的不公,從市場主導、效率至上帶來的“先富”,到先富者通過資本復利,積累優勢拉開差距,再到投資子女完成家族精英閉環,提前鎖定未來,最后由代際轉移形成實質性的結構性壟斷,階層徹底固化。而窮人則在起點的劣勢下,逐漸陷入貧困陷阱,等反應過來,上升的通道已然關閉了。
當然,從社會拉馬克主義的角度來看,這依舊是公平的,畢竟子女的優勢繼承自祖輩,而祖輩也不是一開始就擁有一切。但問題是,若任由其發展下去,社會很可能將走向崩潰,別說窮人了,富人也得遭殃。
要知道,富人是少數,窮人才是大多數。如果村頭的王大媽土地歉收,不得不去給張三家當傭人;坡上的小劉因為她爹得了重病,只能賣地籌錢;河口老周家的房子被水淹了,無奈住進了窩棚;經常在田埂上撿麥穗的李二麻子一個人死在了山里。那只能說明大多數人已經窮的走投無路了。
如此一來,張三家的農產品賣不動了,李四家的農具店也接連倒閉。另一邊,為了求生存,村子里的強盜開始變多,路上的流氓大白天也敢招搖過市,很多村民甚至叫囂要再來一次“打土豪,分田地”。整個村子亂成了一鍋粥,運轉幾乎陷于停滯。
只做蛋糕不分蛋糕,結果必然是連做蛋糕的人都沒了。
面對這個爛攤子,村長焦頭爛額,只能去外邊取經。回來后,他宣布村子以后按資產收稅,富人多交,窮人少交或不交。收上來的稅村長安排了幾個用途:建立社保制度,解決村民的后顧之憂;發放生育補貼,減輕村民經濟負擔;實行義務教育,讓孩子有書可讀;出臺失業保險,救濟失業人群;....;
這就是社會再分配——通過制度手段將資源從強者轉向弱者,以彌補效率過熱導致的嚴重不公,維護社會穩定。可以粗暴的理解為“劫富濟貧”。
“再分配”一般有三種類型,第一種是收入再分配,比如累進稅制、低保、農村補貼,目的是讓弱勢群體活得有尊嚴。張三月薪三萬,交稅多,小劉月薪兩千,交稅少還能領低保、享補貼,兩者的差額就是“收入再分配”。
第二種是機會再分配,比如義務教育、助學金、大學生就業補貼,目的是打破階層復制,讓社會有向上流動的可能性。王五家窮的叮當響,兒子本來要輟學打工,但因為有義務教育和助學金,順利完成學業當了醫生,其命運的改變就是“機會再分配”。
第三種是消費再分配,比如廉租房、醫保、交通補貼,目的與收入再分配一樣。老九進城打工住進廉租房,房租每月只要300塊,生病住院花了2萬塊,醫保報銷了1萬6,省下來的錢就是“消費再分配”。
相比而言,雖然初次分配由于市場偏向強者、村民起點不同以及缺少干預機制,更容易產生不公,但若論后果,再分配如果出現不公將更加嚴重,畢竟它本就是用來矯正不公的,連這個補償機制都失效了,那村民們將徹底絕望,而且這種不公一旦固化,很可能難以挽回。
我不知道酋長怎么想,但村長很可能會想:這世上不公才是常態,絕對公平只存在于兩個社會,一個是原始社會,我們沒趕上,一個是共產主義社會,我們趕不上。
這讓我想到村子里的老人,以前他們總吃紅薯,愛得不得了,發霉的都吃,后來他們又愛上了干嚼大米飯,再后來不知怎么的,他們看到紅薯便反胃,大米飯也要配肉才能下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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