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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正德五年(1510年)的冬天,似乎來得格外的早。
剛過立冬,北直隸文安縣(今屬河北廊坊)的土地上已經結了一層薄霜。
劉六搓了搓粗糙的雙手,呼出的白氣在清晨寒冷的空氣中凝結又消散。他站在自家那塊貧瘠的田壟上,看著稀稀拉拉的麥苗,心里沉甸甸的像壓了塊石頭。
“哥,縣衙里又來人了!”
弟弟劉七一聲疾呼,猛的將劉六渙散的思緒拉了回來,心頓時像掉進了冰窖。
劉家是馬戶出身。
所謂的“馬戶”,最早起源于永樂朝。
朱棣五征蒙古,追亡逐北,仗打得漂亮,但天量的消耗也是實打實的。畢竟大炮一響,黃金萬兩,尤其是馬這種“快消品”,中原王朝就算有養馬地,成本也很嚇人的。
所以在永樂十二年(1414年),朝廷給出政策:
北直隸境內,凡是自愿養馬的小農都被編成“馬戶”。
馬的一切開銷都是小農來出,官府在既定時間內向這些人征收馬匹。
做為補償,他們的田賦一律按原來的50%收取。
(《明史·兵志三》載:“十二年,令北畿民計丁養馬……北方人戶五丁養一,免其田租之半。”)
如此這般,朝廷既減少了不必要的支出,同時也能惠農。
但事情到了正德朝,就完全走樣了:
馬戶的政策已經一成不變的延續了快一百年,一大批“兩頭吃”的既得利益者早就把這里面的門道兒摸清楚了,油水也刮干凈了。
老爺們,包括下面的胥吏們,有一萬種辦法會讓馬戶們掏出另外50%的稅,甚至更多,而且馬他們還得養。
02
劉家兩兄弟幼年喪父,全靠母親咬著牙拉扯他們長大。
家里僅有幾畝薄田,兩匹瘦馬,往常豐年都過得苦哈哈的,更別說去年大旱,地里的收成不足三成,可稅吏的催逼更甚從前。
還沒到家門口,劉六就聽見母親的哭聲和衙役的呵斥聲。
他三步并作兩步沖進院子,只見母親正跪在地上,一個滿臉橫肉的衙役揚手舉著鞭子。
“住手!”
劉六大喝一聲。
那衙役班頭轉過頭來,露出譏諷的笑容:“喲,劉家的大孝子到底是回來了?你看看咱爺們兒都來了幾趟了?你小子每次都讓咱摸空門!今天不把你娘按在這里,你是不是還打算藐視國法,拒不交稅 ?!好了,廢話少說,拿十兩銀子來,不然就把你家夷為白地!”
劉六登時漲紅了臉:十兩銀子!這對于鍋干碗凈的劉家來說,不啻于天文數字!
除去吃喝,還有馬的嚼裹,全家人一年熬到頭也攢不了二兩啊!
劉六暗自攥緊拳頭,可眼下母親的安危要緊,他只能硬著頭皮上前賠笑:
“官爺,上年夏日里大旱,您老也是知道的,我們實在交不起啊…”
“交不起?”班頭冷哼一聲,“那就別怪爺們兒不客氣了!”
他一揮手,身后的公差們立刻如狼似虎的沖出來,在劉家好一頓翻箱倒柜,把馬全都牽走,還作勢要點了屋子…
末了,班頭又挑釁地用鞭子挑起劉六的下巴:“聽說你騎術不錯,老爺身邊缺個馬夫,明天自己去報到!以后每月的工錢就抵你還沒繳足的稅款!費這么大勁才弄到這幾個小錢兒,晦氣!”
言罷,班頭獰笑著揚長而去。
院子里一片狼藉,劉七一拳砸在墻上,鮮血順著指縫流下。
“哥,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劉七咬牙切齒地說:“這個世道,狗官遍地,他們根本不會給咱活路!”
劉六沉默良久,終于抬起頭,眼中閃爍著決絕的光芒:“與其等死,不如轟轟烈烈的干他一場!”
當天夜里,劉六和劉七悄悄地聯絡了同村里十幾個同樣被逼得走投無路的青年。
村西頭的破廟里,蠟燭將他們的背影拉得老長。
“官吏貪暴,咱們這些老百姓已經活不下去了。”
劉六環視眾人,聲音低沉而堅定:“與其餓死,不如反抗到底!”
“可咱們赤手空拳,貿然對抗官府不是死路一條?”有人擔憂地問。
劉六冷笑一聲:“我們雖然沒有武器,但有馬啊!
各位都是百里挑一的騎手,只要能出其不意,搶了縣衙的武庫,還怕沒趁手的家伙什?”
第二天清晨,衙役們照常進村催稅,他們做夢都不會想到,短短一夜之間,自己就從“上位者”變成了待宰的“羔羊”。
劉六等二十多名騎手早已嚴陣以待,趁著衙役們的腦子還是懵的,老實巴交的莊稼漢子們舉起鋤頭,給他們一個個的開了瓢。
隨后,劉六揚起染血的鐮刀,對聚集而來的村民們喊道:“愿意跟著我們一起反抗的,就拿起武器!”
接著,憤怒的農民們一鼓作氣攻下了文安縣。
消息像野火一樣迅速蔓延。
短短幾天內,劉六和劉七就聚集了數百人。
起義軍以騎兵為主,來去如風。
每到一地,大開府庫,任由窮人們搬取糧食。
很快,隊伍實力便像滾雪球一樣呈幾何式增長,逐漸聞名整個北直隸地界。
他們還抄了元末起義軍首領劉福通的一句口號繡在大旗上:
虎賁三千,直抵幽燕之地;
龍飛九五,重開混沌之天。
(只稍微改了兩個字)
瞧瞧這氣勢,都快趕上洪武北伐了。
03
劉六的腦子活,很快便構筑起了一個宏大的計劃:
文安距離北京,僅200多里路!自己要想搞出啥大動靜,可比那些在山溝溝里扯旗稱大王的團團伙伙方便多了!
如果自己一個突擊,打到北京城下,直接把皇帝干掉了呢?
改朝換代的事情不就立馬成功了嘛!
當然,現實問題也是很棘手的:當年幾十萬蒙古人圍攻北京,一個多月愣是拿不下來,就憑劉六手下這幾千農民又怎么能成事?
弄不好,連城門都沒摸到就讓官兵半道上剿殺干凈了!
因此,劉六決定另辟蹊徑:
他預先派人潛入北京,四下里打聽厚照兄最近有無出宮游玩的計劃。
畢竟皇帝陛下喜歡四處亂逛,早已經不是什么秘密。
既然北京城高墻厚我們打不進去,那就等你出來瞎逛的時候堵你!
不得不說,劉六這一招雖然聽上去很兒戲,但執行得當,未必就不能成功。
厚照兄最大的弱點,就是他這個人實在太閑不住了。
真要像他堂弟嘉靖一樣,也是死宅男一枚,也就沒有后來在清江浦意外落水那一出了,當然這是后話。
但劉六精心準備的刺殺計劃,最終還是流產了。
時任兵部尚書的何鑒,替厚照兄擋了一災。
這位何老兄看公文的時候偶然注意到:
一段時間以來,流寇派兵騷擾京畿的時間,都和皇帝陛下打算出城祭祀的時間非常接近,前后間隔不過一兩天。
一次可以說是巧合,次次都這樣,只有一個可能,有內鬼!
何鑒立刻找來清軍御史(專管軍內花名冊)點人頭查奸細,果然被他搜出幾名藏在京營里的細作。
劉六的計劃徹底暴露。
剛巧,第二天就是十二月初一,朱厚照計劃出門的日子。
事態緊急,如果何鑒再按一般路徑寫折子上報,肯定黃花菜都涼了,他只能讓一個掃廁所的下人連夜把帖子塞進長安門的門縫里。
按明制,這是一種報“急變”的方式,在整個大明歷史上,此前只有曹欽(曹吉祥的侄子)造反時,用過這種方式。
在報變的同時,何鑒除了封閉九門,嚴令五城兵馬司加強盤查之外,還讓人急速通知通州、良鄉、涿州各地,加強戒備,以求萬無一失。
更殺人誅心的是,做完這一切之后,面對前來打聽消息的司禮監太監,何鑒反而建議厚照兄照常出游…
堂堂大明天子,哪有被幾個蟊賊嚇住的道理?
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載:賊以十二月朔車駕出郊宮省牲,圖犯御蹕。時兵部尚書何鑒未寢,左右無一吏卒,乃自具帖子,令廁卒遞入長安門,逐門遞入司禮監,轉奉上知。復傳示各衙門,嚴加防守。又縋城赍報通州、良鄉、涿州各守備官,整備兵馬,兼以常制駕出南郊,分調軍馬于南海子、盧溝橋、羊房角三處下營,以防沖突。處分甫定,漏下五鼓矣。有頃,上命司禮監太監召鑒至左順門,問今日駕可出否?對曰:“駕當早出,以安人心。”車駕遂出,迄暮方回。賊知有備,不敢犯。)
04
偷襲這個事,本就是機遇與危機并存。
現在失敗了,起義軍的壓力陡然增大。
正德六年(1511年)初,朝廷以兵部侍郎陸完提督軍務,統率京營官兵前往剿殺劉六、楊虎、齊彥明等諸路賊寇。
陸完一上來就使出了殺手锏,他宣布:
除了對劉六、劉七、楊虎、齊彥明等人,朝廷開出了各1000兩銀子的賞格以外,朝廷會給所有“反賊”到過的地方免除田賦!
同時,對“走錯了路”的脅從者,朝廷也有政策:
如果聽到消息,立即脫離反賊隊伍,除了既往不咎,還能從官府領到一筆回家的路費。
(真假未知,但據老王估計,應該是挖了坑等人自投羅網);
這一手,無疑是挖了義軍的根!
那些心志不堅定的,立馬開始策劃叛逃;
就算小雜兵沒那個命去掙1000兩銀子,能白得一筆錢,外加回家種地不交稅,這些條件已經足夠誘人了。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劉六的隊伍嚴重減員。
萬般無奈之下,他只能選擇分兵:
自己帶著一部分死忠粉留在當地堅持抵抗,拖住京營主力;
弟弟劉七,死黨楊虎、劉惠、趙鐩等人則竄到山東、河南、湖廣找機會壯大隊伍。
這種左右橫跳的戰略讓官軍很是頭疼,因此朱厚照只能繼續加碼:征調邊軍入衛助剿。
這是大明歷史上第一次調集邊軍進入內地,一方面,是京營的戰斗力實在太辣眼睛;
第二,厚照兄還有更大的盤算,他要借著邊軍入衛的機會對以往的軍事體制進行改革,甩掉兵部,自己實控軍隊。
(注:原本在朱元璋的規劃里,兵權由五軍都督府掌握,兵部只負責傳令、打考勤而已,但是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五軍都督府被浪掉了,到朱厚照上臺,他要抓兵權只能自己生造個名頭,“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的含義,并不是胡鬧,從某種程度上說,它完美的繞開了兵部,第一次讓皇帝有了親掌兵權的合法性。)
一不小心扯遠了…
奉旨被征調入關的邊軍僅6000余人,在規模上和動輒十幾萬人的京營實在是比不了,但架不住這些哥們兒都是常年和蒙古人一言不合開練的猛人。
拿一線主力,去打草臺班子拼湊出來的精銳騎兵,光源源不斷的后勤保障,就能磨死劉六了。
正德七年(1512年)閏五月,農民軍在湖北黃州準備奪船渡江時,遭到官兵圍攻。
激戰中,劉六不幸中箭身亡,剩余人馬由劉七率領,一路順流而下,直至南直隸鎮江、南通一帶(操江提督真是吃干飯的)。
最終,劉七在南通狼山(這地方現在是南通著名旅游景點,靠近長江邊)腳下立起大營,繼續抵抗。
05
劉七的手下,多是北方出生,并沒有很好的駕船和水戰經驗,再加上七八月份的南通臺風天氣又多,光一個水土不服的問題,就把農民軍整的死去活來,逃跑的人日益多了起來。
(“七月,劉七等既泊狼山,其黨以失地利相尤,多潰去。丁丑,賊率眾二百余攻通州,我軍擊之,賊退入船。是夕,颶風大作,賊船皆解散飄墮,其眾顛踣不支,嘔泄臭穢,自相擊撞。)
通州副總兵劉暉抓住機會,帶二百親兵發動火攻,突入農民軍水寨,將船只全部燒毀后,又指揮各處援軍將狼山四周團團包圍,繼而又放火燒山。
狼山原本是大勢至菩薩的道場,山上的廣教寺香火鼎盛。
官兵這把火一放,寺里的和尚們坐不住了,紛紛沖下山來,這一沖又恰巧沖散了農民軍的陣型。
末了,劉七見大勢已去,又不堪被官兵捉住受辱,只能投水自殺;
其黨羽跳崖摔死者甚眾。
至此,歷時一年半,明中期規模最大,為禍數省,轉戰幾千里,轟轟烈烈的劉六劉七大起義終于被平定下去…
Ps:值得一提的還有這一仗的總指揮陸完。
這位老兄因平亂有功,很快被加封太子少保、兵部尚書、提督團營并執掌都察院,后又升任吏部尚書,紅得發紫,紫的發黑。
但沒過幾年,被人翻出他竟然私下和寧王朱宸濠勾肩搭背,打的火熱。
隨即,陸完被一扒到底,下獄論死,如果不是踩到哪塊狗屎,又碰上朱厚照駕崩,嘉靖上臺大赦天下,陸大人就得徹底say goodbuy了。
最后改判流放福建靖海衛,于嘉靖五年死于衛所…
參考書目:《明史》、《明實錄》、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焦竑《國朝獻徵錄》、胡吉勛《威柄在御——明嘉靖初年的皇權經世與政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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