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啟金
凌晨四點的批發(fā)市場,魚腥氣混著爛菜葉的酸腐味,在路燈下發(fā)酵成黏稠的霧。趙鐵根把一筐剛卸的土豆往磅秤上挪,指節(jié)因為常年攥麻繩,腫得像老樹根,指甲縫里嵌著洗不掉的泥——那是他凌晨兩點從郊區(qū)菜地里刨出來的,露水浸透的褲腳還在滴著水。
“老趙,又來這么早?”隔壁賣豬肉的王屠戶“哐當”一聲剁開排骨,白花花的油星濺在“誠信經(jīng)營”的招牌上,“你這勤勞勁兒,該讓我家那懶兒子學學。”
趙鐵根沒抬頭,手里的秤砣壓得磅秤咯吱響:“學這干啥?我要是有退休金,能凌晨爬起來遭這份罪?”他這話像塊冰扔進滾油,周圍幾個攤主的笑突然僵住,只有剁排骨的“哐哐”聲還在繼續(xù),像在敲誰的骨頭。
穿制服的管理員晃過來,皮鞋尖踢了踢趙鐵根的筐:“攤位費該交了,這個月漲兩成。”趙鐵根直起腰,后腰的舊傷讓他疼得齜牙:“上個月剛漲過……”“漲你就得交,”管理員掏出煙點上,煙圈噴在趙鐵根臉上,“想干就干,不想干滾蛋,有的是人搶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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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的攤主都低下頭,有人假裝整理菜筐,有人對著手機屏幕發(fā)呆——屏幕上正播著某“勵志網(wǎng)紅”的演講,說“苦難是財富,勤勞能致富”。趙鐵根瞅著那亮閃閃的屏幕,突然想起昨晚收攤時,看見市場門口的公告欄上,貼著一張被撕了一半的紙,上面隱約能看見“集體反映”“不合理收費”的字樣,剩下的一半不知被誰扔進了垃圾桶。
“趙叔,給我來十斤土豆。”騎三輪車的小伙子跳下來,褲腿上沾著水泥,“工頭催得緊,今天得把三樓的墻砌完,不然扣工錢。”他撓了撓頭,“我媳婦總說我勤勞,其實我是怕停工一天,孩子的奶粉錢就沒著落。”
趙鐵根往袋子里裝土豆,手一抖,幾個滾落在地。他彎腰去撿,看見小伙子的鞋底子磨穿了洞,露出凍得發(fā)紅的腳后跟。這時管理員又在吼:“都麻利點!一會兒檢查的來了,誰占道經(jīng)營誰倒霉!”賣豆腐的大嬸趕緊把攤子往回縮,不小心碰倒了醬油瓶,深褐色的液體在地上漫開,像一灘沒干的血。
趙鐵根直起身,后腰的疼一陣比一陣厲害。他望著市場外灰蒙蒙的天,想起年輕時在村里,有人為了爭一口灌溉的水,敢跟村干部拍桌子;如今在這市場里,人人都揣著一肚子氣,卻只敢對著菜葉子撒——就像那些被捆住的螃蟹,明明能互相掙斷繩子,卻只顧著鉗住身邊的同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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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當”一聲,王屠戶的刀掉在了地上。他彎腰去撿,露出后腰的紋身,是個褪色的“勇”字。趙鐵根記得他說過,年輕時為朋友出頭打過人,如今卻對著管理員的呵斥點頭哈腰。“老了,”王屠戶撿起刀,嘿嘿一笑,“現(xiàn)在只敢跟豬肉較勁。”
太陽慢慢爬上來,把市場照得亮堂堂的。買菜的人多了起來,有人對著趙鐵根的土豆挑三揀四:“這么小還賣這么貴?人家超市的又大又便宜。”趙鐵根沒說話,只是把秤砣又往里推了推。他知道,這些人回去后,會對著孩子說“你看賣菜的多勤勞,你要好好學習才不用遭這罪”,卻沒人問一句,這罪憑什么該有人遭。
小伙子扛著土豆走了,三輪車發(fā)出吱呀的響聲,像在哭。趙鐵根望著他的背影,突然覺得手里的秤桿重得拎不動——那上面不僅掛著土豆,還掛著每個人不敢說出口的話,掛著被叫做“勤勞”的枷鎖,掛著把“忍氣吞聲”當“生存智慧”的窩囊。
風卷著爛菜葉滾過腳邊,趙鐵根吐了口唾沫,唾沫落在地上,很快被曬干,只留下一點白印子,像個沒說出口的“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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