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啟金
他抬頭看小芬。她沒哭,甚至沒有表情,只是那雙眼睛,空得像是被挖走了所有內容物,只剩下兩個黑洞,直直地看著他。
“醫院催繳費了。”她的聲音平直,沒有一絲波紋,“三促四移的套餐,首付百分之三十。”
阿城張了張嘴,發不出任何聲音。那數字烙在他視網膜上。他賣光所有“金剛”,甚至賣血,也湊不齊那個零頭。
“為什么……”他終于擠出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我們才……”
“醫生說,壓力太大。環境,食物,還有....永遠還不完的債,加不完的班,看不到頭的日子。”小芬的聲音依舊平直,卻像鈍刀子割肉,“說我們這種情況……很多。非常非常多。”
她慢慢抬起手,不是指向他,而是虛虛地指向窗外,指向那一片被高樓切割的、灰蒙蒙的天空。
“是誰啊,阿城?”她問,黑洞般的眼睛里終于滲出一絲碎裂的、極端痛苦的光,“是誰把我們……把我們一代代人……逼得連孩子都要不起了?連當畜生動物的本能都給閹了?”
“是我們……不夠努力嗎?”阿城聽到自己問,聲音虛弱得像蚊蚋。
“努力?”小芬臉上第一次出現一種近乎猙獰的譏誚,“巷口念佛的夠不夠努力?王大師臺上吼的夠不夠努力?我們加班加到尿血夠不夠努力?那是誰拿著最鋒利的鐮刀,算好了時間,等不及苗長出來就貼地皮割過去?連根都不留!”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破這死寂的屋子和夜空:“是誰把房子做成枷鎖!把教育做成生意!把醫院做成刑場!把我們的命明碼標價!連他媽的喘口氣都要計費!是誰?!把老子們從里到外!從腦子到卵蛋!都榨得干干凈凈!連一點念想都不給留!!”
她吼到最后,破了音,只剩下劇烈顫抖的身體和和粗重的喘息。那疊報告從她手中滑落,雪片般散了一地。
阿城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窗外,城市的霓虹依舊虛假地繁榮閃爍。遠處似乎傳來電子誦經聲和一聲極輕微的、仿佛什么東西徹底斷裂的“噠”。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蹲下去,手指觸摸到那些印著絕望數據的紙。冰冷的。光滑的。
像磨得锃亮的鐮刀刃口。
他發現,自己連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了。
所有的憤怒、質問、痛苦,甚至絕望,都被一個更大、更冷、更無聲的機器碾過去了,碾得粉碎,碾成一片虛無的粉塵。
連繁殖的權力都被精準地、高效率地、文明地剝奪了。
不是天災,是人禍。
不是不努力,是所有的路都被預設成了絕路。
他蹲在滿地冰冷的報告和更冰冷的絕望中間,變成了巷子里那些空殼之一,變成了廣場上那些漠然面孔之一。
只是被割得比較干凈、比較徹底的那一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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