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北京,努力平衡著學習與工作之余,我仍常去影院。今年夏天的長片多數讓我感到如鯁在喉,許多故事講得亦步亦趨,勉強而生硬,似乎已經被某種坐標而裹挾。面對銀幕上曾經讓我垂涎神往的光影,我感到的好像已不是共鳴,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疲軟的疏離。我開始思考:我們為什么還要講故事?
八月過半,因為媒體工作我來到汾陽。這是我的肉身第一次物理意義上踏入山西,從前我窺見的三晉一隅,好像只有飛機舷窗下被黃土覆蓋的窯洞、高鐵玻璃外的一言不發的堆煤場,嗯…還有賈樟柯的電影。
對我而言,它模糊、遙遠,始終與我隔著一段距離。而今我真切地走在它的街上,松軟的黃土嵌進鞋底,我輕輕一抬腳,就能穿過它的傍晚和清晨。
在這座天黑之后便沒有燈的小鎮,純粹的人們在這里相聚,用電影和篝火點亮了這里。
汾陽六日,短片如種子破土。在這里,故事依然干凈、生猛、真誠,不討好、不媚俗,只是安靜而篤定地敘述。它們風格各異,卻都以一種近乎本能的真誠回應著那個最原始的問題:我們究竟為什么還要講故事?
四十余部作品,四十余種講述,其中有四部始終在我腦中反復浮現。它們來自不同的土地,卻最終抵達了在場的每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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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汝嘉
排版:向敘錦
責編:劉小黛
策劃:拋開書本編輯部
未經允許,禁止轉載
《獨眼龍》:世界上有兩只老虎,一只在籠子里面,一只在籠子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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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眼龍》海報
首日放映眾多作品中,辛浩然導演的《獨眼龍》以一種溫柔的鋒利,率先剖開了我的觀影體驗。
10歲弱視女孩田田因佩戴矯正眼罩被同學譏笑為“獨眼龍”。她渴望成為像“滿分表姐”那樣受歡迎的人,并堅信只要眼睛治好,一切就會改變。
一場令人忍俊不禁的測視力戲,為后續導演舉重若輕的敘事功力奠定了基調:死記硬背下的字母方向,在卡通驗光表亮出的瞬間全部作廢,孩子氣的計謀就這樣被成人世界的規則輕松拆解。
田田不得不進行驗光,當醫生問起儀器里老虎與籠子的關系,田田篤定地回答“在外面”。視力健康的表姐躍躍欲試,輕松指出了“老虎在籠子里面”,沒有用力,沒有使勁,那個正確的答案像一根刺,悄然扎進了田田的心里。
母親在醫院樓道低聲借錢買下了昂貴的訓練儀,從此治好眼睛成了田田生活中沉重的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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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眼龍》劇照
晚飯餐桌上,面對張牙舞爪的螃蟹,姑媽一家熟練地拆解著蟹身,田田生澀地用牙齒啃嚙著蟹殼,面對藏在蟹腿里不愿出來的蟹肉,她無所適從的窘迫最終化作了“不好吃”三個字。
她不是賭氣,她是真的不會吃。堅硬的蟹殼超出了她的生活經驗——那隻被丟回母親碗里的螃蟹,成了兩個世界之間無形的墻。
打氣球攤位上,視力正常的表姐與同學屢屢脫靶,田田卻因禍得福般地百發百中。這不是什么帶有魔幻現實主義意味的簡單逆襲,而是導演的精妙隱喻:這是田田第一次主動選擇與自己的弱勢共處,不是「和解」,而是一次徹底的 「英雄主義的勝利」。
田田選擇了老虎玩偶作為獎品,那一刻她終于能夠掌控那個在驗光儀中令她不安的形象,將它變成可以撫摸的玩具。在驗光儀那個冰冷、被動的醫療語境里,她是無助的、被審視的患者,連老虎在籠里籠外都看不清。
而在射擊場這個充滿競技性的語境里,她獨特的視覺感知方式反而成為了超能力,她從一個需要被矯正的“病人”,逆轉成了一個被圍觀和贊嘆的“英雄”。
她終于通過自己的“差異”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價值感,將驗光儀里那個模糊不清、無法掌控的恐懼,實實在在地抓在了自己手中;將那個曾經代表她缺陷的、令她不安的“困獸”,變成了一個可以由自己完全掌控的、柔軟的、屬于勝利者的“戰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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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眼龍》劇照
當射擊場上的擁躉散去,當獎品的絨毛還攥在汗濕的手心,另一種更為復雜的困境卻悄然浮現——那些來自最親之人溫柔的暴力,以愛為名的傷害,卻比任何直接的嘲笑都更令人窒息。
表姐在校廣播室聲情并茂地朗誦著獲獎作文,她將田田的困境化作自己抒情的素材,在華麗的詞藻間居高臨下地完成了對表妹的消費。
全家人圍著“小作家”表姐慶祝,姑姑說多虧了你妹、媽媽說多學學你姐、電視里播放著“獨眼龍”被打情節、奶奶說不好好訓練以后只能當土匪。弱視群體不但要承受社會最直接的歧視,還要承受來自親人無意識的隱性霸凌。
似乎每個人都關心田田,卻沒有人真正看見田田。
訓練儀中響起的音樂《兩只老虎》,
一只是有缺陷的田田,一只是完美的表姐;
一只是被嘲笑的對象,一是被贊頌的榜樣;
一只視力模糊但心靈清澈的老虎,一只視力健全卻看不見他人痛苦的老虎。
這個世界有太多人擁有完美的視力,卻失去了看見他人痛苦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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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眼龍》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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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辛浩然在放映現場
這是一部拋開制作稚嫩而言幾乎無短板的佳作——影片以兒童視角切入,攝影機仿佛生就了一雙孩子的眼睛,清澈又銳利。在她的鏡頭下,田田不是一個被符號化的“可憐孩子”,而是一個完整的、復雜的人。文本層面對生活的洞察細致入微,每一個點都如刀鋒般精準:可愛又凌厲,溫和又不冒犯,不說教,不評判,只是靜靜地呈現,就足以讓觀者久久無法平靜。
特別要贊嘆的是團隊對小演員的遴選與調教,小主角張雨菲的每一個反應點都給得準確而克制,其余小演員們也都拿捏得當,在導演的調度下展現出令人驚喜的靈氣。復雜的情感在一張張稚嫩的臉上自然流轉,在這30分鐘里,Ta們是真實的孩子,而非表演的工具。
導演辛浩然用這個充滿靈氣的故事,完成了一次對成人世界最溫柔的抗議。
《此夜長長》:我們每個人都在經歷著「濤式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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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夜長長》海報
在四比三的窄畫幅里,東北的夜被擠壓得更加濃稠和冰冷。短片《此夜長長》采用大量克制的固定鏡頭,如同一個冷靜的旁觀者,目睹了二人轉演員呂濤一個普通且漫長的夜晚。
影片的開端是失去,一個平常的晚上,濤失去工作,失去飯碗,失去被拖欠的尾款,也失去了與這個世界討價還價的最后籌碼。
于是我們眼睜睜看著濤在大排檔站起來,看著他舉起啤酒瓶砸向自己的頭,那一刻我好像聽見什么東西碎了,一種比酒瓶更脆、更干凈的東西。濤表演了自己的二人轉絕技,也完成了一場公開的自我獻祭,他用短暫的肉體疼痛去換取一句“以后來廣州找哥”的空頭支票,換取一個虛無縹緲的未來可能性。
我們看到濤用兩塊錢購買了一串數字,購買了一個做夢的權利;我們看到他騎著追回的摩托車,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放聲歌唱《明天會更好》。晚風吹拂他烏青的嘴角,摩托載著赤裸裸的靈魂在夜色中橫沖直撞。
當這片土地已被夜總會的靡靡之音劈頭蓋臉地浸潤時,這個被生活揍趴下的人,還在用走調的嗓子唱著理想主義的挽歌。
"唱出你的熱情,伸出你雙手,
讓我擁抱著你的夢,
讓我擁有你真心的面孔,
讓我們的笑容充滿著青春的驕傲,
為明天獻出虔誠的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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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夜長長》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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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夜長長》劇照
與跨性別者的對話,是影片中一段微妙的神來之筆。濤在此處流露出一種復雜的情感依戀,它超越了男女情愛,更像是在尋找一個能理解自己“失語”狀態的靈魂。對方是另一個層面的“他者”,同樣在生活的夾縫中扮演著取悅他人的角色。他的輕佻與漠然并非無情,而是一種早已習以為常的自我保護。他踩著高跟鞋碾滅了煙,也碾滅了濤鼓起勇氣遞出的最后一點試探,碾滅了兩個孤獨靈魂之間可能產生的一絲微弱連接。
洗浴中心的更衣室,濤點開了廣州大哥的聊天框,對著語音框反復調整語氣措辭,在濤身上,我似乎又看到了東北人刻在骨子里的集體無意識咒語:逃離東北。它似乎成了這片黑土地上的一個萬能答案,仿佛所有在原地無解的困頓,只要南下,就能被一鍵刷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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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夜長長》劇照
在和母親的通話中,他扮演了今夜的最后一個角色:一個一切都好的兒子,一個過得很好的人。他完成了對家庭的責任敘事,繼續迷失著,徘徊在長夜里。他像一個靈魂出竅的觀察者,懸浮于自己操蛋的生活之上,看著那個名叫呂濤的軀殼在霧氣蒸騰的池子里緩緩下沉。
此夜為何長長?因為它不算真正的黑,也不給徹底的光。它也許會成為我們每一個咬咬牙撐過去的昨天,也許是還要繼續撐下去的很多個明天。導演畢梓霖的敘事下,攝影機仿佛從現場徹底抽離,他把我們拽進了東北的街道,就那樣讓我們看著,看著一個成年人如何被一句句輕飄飄的承諾按在原地,如何被生活一次次地戲弄著尊嚴,連憤怒和反抗的力氣都沒有。
影片結束了,夜晚還沒有過去,濤沒有被打倒,但也遠未勝利,他只是這樣存在著,承受著,思考著,發問著。
明天會更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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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夜長長》劇照
《此夜長長》讓我想到科長的話:
“我的電影不是表達對于生活的失望,是生活的真相。當你進入到生活的秩序里面,當你的生命再也沒有更多的可能性的時候,你要面對的是非常漫長的時間,而在這漫長的時間里面,對于對大多數中國人來說,今天的生活和明天的生活沒有什么區別,我們就要這樣活下去。”
《錦鯉,錦鯉》:以稚拙,渡親人,愛是唯一的神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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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鯉,錦鯉》海報
只是一個簡單的瞬間,卻讓整個影院的呼吸都為之停滯:
孩子吹的一串串泡泡緩緩靠近,它們單薄、孱弱,似乎一觸即破,卻又頑強地飄向天空,連成一個完整的圓,最終環抱全家。那一刻,這個家庭多年來疏離的、錯過的、歉疚的,都被輕輕包攏進一個透明的泡泡之中。
導演溫柏高的功力體現在這種措置裕如的處理中,沒有煽情的對白,沒有刻意的渲染,只是讓一切自然而然地發生,讓情感在細節中靜靜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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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鯉,錦鯉》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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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鯉,錦鯉》劇照
走出影院后,我愈發覺得這不僅僅是一個溫情故事,更是一封潮汕導演寫給家鄉的神跡情書,一次對潮汕人精神世界的深情回望,錦鯉吐出三個泡泡的瞬間,我忽然理解了什么叫做「文化反哺」:導演溫柔地擁抱了潮汕人獨特的精神世界,這種擁抱像一種深刻的理解——理解那片土地上的人們為何需要相信錦鯉會吐泡泡,需要相信逝去的親人會以另一種方式歸來。
患有老年癡呆的父親夢見亡妻會化作錦鯉來江邊會面,并吐出三個泡泡,這個荒誕到近乎像童話的愿望,被關系微妙且疏遠的兒女們試圖用最笨拙且真誠的方式去實現:我們不愿意相信一條錦鯉會吐出約定的泡泡,但我們卻愿意為你吹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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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鯉,錦鯉》劇照
成年人們為了一個虛幻的夢做出孩童般稚拙的努力,《錦鯉,錦鯉》不是一個關于完成心愿的故事,更是一個關于如何去愛的故事。在愛的名義下,我們都曾做過一些在旁人看來毫無意義的事,但正是這些“毫無意義”,構成了生命中最珍貴的部分。
也許每個家庭都需要一條會吐泡泡的錦鯉,需要一些荒誕無稽的信念。縱使明天的生活依舊瑣碎平凡,但至少在今天,我愿意為你潛進水底,我愿意為你吹泡泡。
《蠑螈》:斷裂與再生,一個家庭的無盡循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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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蠑螈》海報
蠑螈,這種生物以其驚人的再生能力著稱——能夠重新長出四肢、尾巴甚至部分器官。導演蘭巧莉卻將這種具有神話般修復能力的生物,放置在了一個永遠無法真正愈合的家庭敘事中。
由于計劃生育政策,母親送養了她的小女兒。親自撫養成人的大女兒拒絕生育,被送養的小女兒生下三個孩子卻與她疏遠。這位傳統的媽媽無法得到她渴望的外孫,和小女兒的關系也感覺難以修復,雙重的失落使得她陷入了更深的痛苦。
母親在小女兒家中的表現堪稱全片最精妙的段落。她看似隨意的走動、不由自主的指點、近乎蠻橫的親近、甚至反客為主的姿態,都暴露了一個母親深藏心底數十年的不甘。“這是我的親生女兒”,這個念頭驅使著她近乎笨拙地想要重新確立自己在這個家庭中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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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蠑螈》劇照
導演蘭巧莉沒有簡單地將母親塑造成一個受害者或加害者,而是為我們呈現了一個在特定時代條件下做出艱難選擇的女性,如何在后來的歲月中試圖彌補卻又造成新的傷害,這種代際間的創傷傳遞,遠比我們想象中復雜。
在我眼中,母親體內那枚隱隱作痛的“節育環”或許是這部短片中比“蠑螈”更精妙的隱喻:它不僅僅是一個醫療器械,更是一個時代的烙印,一種深植于家庭肌理中的慢性炎癥——幾十年未曾痊愈,時而潛伏,時而發作,時刻提醒著這個家庭里那些沒辦法修復的創傷。
當年送走小女兒的決定,如同一個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在母親往后的歲月中持續散發著隱痛。每當她看到小女兒與養父母親近,或是感受到大女兒在生育問題上的疏離,這種疼痛就會變得更加劇烈。節育環的異物感與她心中的那份“異物感”相互映照——都是時代強加給她,卻又與她自身長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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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蠑螈》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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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蠑螈》劇照
母親暈倒打碎蠑螈缸的瞬間,缸體破裂,蠑螈在玻璃碎片間爬行,身體被割傷、滲血,卻仍緩慢地自我愈合——這個家庭,或許也將如此長久地處于撕裂與修復的無盡循環中。
她希望修復與小女兒斷裂的親情,修復與大女兒之間的思想隔閡,修復那個被時代撕裂的選擇帶來的創傷。她渴望再生、追求愈合,卻一次次成為新傷的制造者。
《蠑螈》的故事或許是無數家庭最真實的回響:一次又一次地在傷害中緩慢修復,在修復中再次觸碰傷口,在重復的撕裂與修補中如此循環往復,最終成為生活中一種不得不習慣的隱痛。
在86358,故事自己找到了講述者,而人,不得不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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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為什么還要講故事?
在汾陽賈家莊,86358短片周給了我一種回答。這里沒有等級森嚴的座次,甚至沒有售票,放映時,影迷、媒體人、導演、本地村民,并肩坐在同一排座位上,黑暗中,銀幕的光平等地照亮每一張臉。這是一種近乎原始的觀影體驗,卻無限接近電影的本質:我們為什么要走進影院?不過是為了看一個好故事,被一束共同的光照亮。
也正是這樣的純粹,吸引著那些同樣純粹的表達。年輕的創作者們帶著短片而來,種子落入這片黃土,賈家莊包容地接納,繼而我們看著這些故事為這座沒有路燈的小鎮注入了通宵達旦的光亮。這是一種相互的成全:小鎮需要故事,而故事更需要這樣一片不問出處的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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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86358,這里的大部分故事不是為了征服遠方,而是為了厘清身旁:它們扎根于現實主義土壤,不玩弄形式,只凝視人間,關注著送養之痛、下崗之夜、弱視之困,蠑螈之殤。這些作品不雞賊、不討巧,它們翻開社會的細微褶皺,誠實地呈現了生活本來的重量。
正是因為這樣,我們才要繼續講故事吧。
感謝賈家莊,感謝86358,感謝所有還在真誠創作的人,汾陽這座城市似乎總是緘口不言,但短片卻在這里生生不息。我相信只要這里的篝火還亮著,故事就永遠不會講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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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開分8.1的爭議之作,在裂痕中閃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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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月》入圍IM兩岸青年影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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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胡開局,天糊收尾的《小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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