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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方向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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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 阿勇上車

      我叫老許,今年四十七,在深圳跑出租二十多年。夜里跑活,最大的本事不是認路,而是認人。

      凌晨三點的羅湖口岸,人少,燈冷。風里拖著海腥味和尾氣,潮乎乎的粘,吹得眼皮直打架。

      我正琢磨要不要收車,遠遠瞥見人行道那頭,一個年輕男人踉踉蹌蹌,背包歪著,像剛從哪堆爛攤子里爬出來。

      我一腳把方向盤打死,車頭斜切過去,硬生生把另一輛準備靠邊的車擠開。對方司機探頭破口大罵,我叼著煙,連頭都懶得回。夜班的規矩很簡單:罵人是免費的,客人才是飯碗。

      那男人愣了兩秒,還是拉開后門坐進來。他屁股剛落下,我就注意到他右手殘疾,好像少了手指,夜里看不清,我也不好多問。

      “去哪?”我問。

      “厚街。”他聲音不高,像怕驚到誰。

      羅湖到東莞厚街,夜里跑這一趟,行情兩百八到三百五。我先探價:“三百八,含路費。”

      他抬眼:“太貴了。”

      我笑得不急:“兄弟,這錢也就夠油和過路,還得空車回來呢。”

      他盯著我,一字一頓:“兩百。”

      兩百?這幾乎等于白跑。我心里起火,臉上還掛笑:“兩百你找地鐵,可你看看,現在幾點了?”

      僵持三秒。我吐出一口煙,松口:“兩百八——交個朋友。”

      他指尖抖了一下,點頭:“好。”

      這時我才看清他的臉——既累又慌,蒼白得像沒血色。他把相片塞回口袋,眼神避我。直覺攥住我后脖頸:這單不光是錢,可能還有禍。

      我握緊方向盤,掌心全是汗。有時候,司機抓住的不是方向盤,是一根把自己勒住的鏈子。——我攥著它,它也攥著我。

      “兄弟,怎么稱呼?”

      “阿勇。”

      “湖南?”

      “永州。”

      “跑著跑著你再說。”我把煙摁滅,腳下輕點油門,車子像一條謹慎的魚,潛進夜色。

      車窗外,羅湖的霓虹燈像翻舊賬,嚴肅的像一個個欠條。


      第二章 · 喪事插曲

      車到西麗,他忽然勒我:“師傅,先停一下……我去個廁所。”

      城中村的夜是濕的。墻皮鼓包,像潮氣把磚縫撐開;“辦證/借款/小時工”的小廣告壓一層貼一層,像把債貼在臉上。我們拐進第三條巷子,撞上一場喪禮。

      白布橫門,花圈排得密密麻麻;哭腔忽高忽低,像一口喘不過氣的肺。鐵盆里紙錢噼里啪啦,灰燼貼著夜風撲到我擋風玻璃上,像一只只落不下去的手。

      阿勇呆了一下,眼睛給堂屋那桌熱氣勾住了。那眼神我懂——餓到極處時,人的眼神會像狗。我喉結下滑,胃在里面敲鼓。

      “進去蹭口吧,就說我朋友家。”我壓低嗓子。

      他點頭,不吭聲。

      堂屋里油煙翻騰,哭聲和酒氣攪在一起。幾盤肉菜在白布下冒著氣,香得進人心口。我們剛摸到筷子,操辦的年輕人圍上來,冷冷:“隨分子才能落席,最少一千。

      我臉當場僵住。口袋里連五十都掏不出,空得能灌風。阿勇手在褲縫里攥緊又松開,眼里一層慌。我干笑:“錢在車上,我去拿。”

      才轉身兩步,背后有人罵:“兩條窮狗,敢白吃?”

      棍子貼脊背落下來,砸得我眼冒金星;阿勇被一腳踹翻,臉貼泥地。我們撒腿狂奔,哭聲、紙灰、咒罵一股腦追著。

      巷子窄又濕,馬燈一晃,墻角霉苔被鞋底搓得直滑。有人提椅子砸過來,差點劈我肩頭;阿勇拽我一把,我們狼狽鉆進另一條小巷,像兩只被獵狗追的野狗。

      跑到垃圾堆旁才停下,肺像被人從后面抓住掐。背后仍有人遠遠罵:“下次讓你們連命都別想保!”

      我和阿勇靠墻大口喘,紙灰落在額頭上涼涼的。那會兒我才打了個寒戰:死的是這片的地頭蛇

      我們踩了線,闖到不該來的桌子。這里的酒肉是給權勢擺臉的,不是給窮人續命的。

      阿勇捂肩,眼神空得像灰:“師傅,做人太苦。來生,別做人。” 我喉嚨哽住。夜像一口鐵鍋,我們在鍋底。火再怎么跳,點不起光。


      第三章 · 夜車里的對話

      我一腳油門,車像受驚的老狗,從黑里竄出。后視鏡里還晃幾道影子,罵聲被風扯碎。

      車廂安靜得只剩呼吸,像胸腔里卡了硬物,我先開口:“兄弟,咱都活得有點窩囊,是吧?”

      阿勇側過臉,沒說。

      我苦笑:“我老家駐馬店,六個兄弟姐妹,我老大。十七歲南下,口袋三十塊。白天搬磚,晚上撿垃圾,攢了錢,學開車。

      賺的錢,一塊一塊往家里打,先供三個弟弟上學、娶媳婦,再讓兩個妹子念完。到頭來我自己成了眷外人,婚事耽擱到四十。”

      我抹了把眼角:“后來在老鄉撮合下娶了老家的,一開始還行。可她眼里只有錢、只有她娘家。

      有幾次我收車回去,鍋里連口熱飯都沒留。她說:‘你要會掙錢才叫男人。’我心里明白,可人到這年紀,離了又去哪?”

      我說著說著嗓子發顫:“弟妹們心疼我,可各家都有各家的難。跑了一輩子,回家像個外人。”

      阿勇伸手拍我肩:“許哥,你不窩囊。你一個人,撐了六個人的家。”

      我把牙咬住:“撐天的人,常在地上爬。”

      車里沉了一分鐘。阿勇抬起那只缺兩指的手,指節在儀表燈下突兀得像釘子。

      許哥:“我跟你說吧。我在廠里做保安,夜班。那晚有人來偷銅線,我擋了……被砍掉兩個手指。

      后來才知道,帶頭的是老板小舅子,賭輸了錢,自導自演。報警也白搭,人家一句‘一家人鬧著玩’。

      工廠老板怕鬧大,賠了十五萬——打到保安外包公司。我們就像豬仔一樣,被賣來賣去。

      黑心的保安公司老板,把錢吞了,只給我兩萬,還揍我,說‘再咬就弄斷你剩的手指’。”

      他說到這兒,眼淚快流出來了,繼續硬咽說下去:“我不得已回老家養傷,老婆關節炎,翻不了身,兩個孩子讀大學要交學費,處處都要錢,沒有辦法我才來深圳,要回那十三萬。”

      “許哥,”他輕輕說,“人活得不如狗。狗好歹有人喂。”

      我沒出聲。夜風從窗縫里鉆進來,吹干了眼,卻吹不走心里的酸。

      我們倆——一個跑了一輩子車,一個斷了兩根手指——被命運塞到同一輛車里,排隊挨疼


      第四章 · 夜半堵門

      風從南山海邊拐過來,夾著潮腥和舊樓里曬不干的霉味。阿勇指一處老小區:“許哥就這兒,黑心保安老板晚上常住在他小情人的屋。”

      我把車停在監控下,確認行車記錄儀在錄。把充電寶塞給他:“免提開著,出事我就報。”

      “許哥,你在車里等。真要動手,你別上來。”
      “快去快回。”
      “嗯。”

      他踩上臺階,感應燈一亮一滅,樓道像一根反復咳嗽的氣管。四樓飄下“嘩啦——啪”的麻將聲,男人笑罵油膩空心,像往熱油里丟硬幣。

      忽然砰地一聲,凳子翻倒,女人尖叫。阿勇的嗓子透樓板劈下來:“把錢給我!十五萬!憑證在我手里!”

      門內拖長腔:“哪來的瘸雞?——六萬!”

      門鏈“喀嚓”斷,四個馬仔沖出。領頭叼著牙簽:“小逼仔子?拿命換線,值不值?”話音還在,一肘撞進阿勇胸口。阿勇貼墻,抬起殘缺的手:“把黑下的十三萬還我。”

      “賞你娘!”第二個一腳頂在他小腹。屋里有人隔空嚷:“快點,清一色來了!”

      我沖進樓道,嗓子發虛,也得扯出來:“已經報警!樓道監控都拍著!”
      他們一怔,又合圍過去。阿勇側身往下蹚,膝蓋磕在踏步邊,文件袋散開——工傷認定、對公轉賬截圖、賠付清單攤了一地。

      “阿勇——跑!”

      他借勢下沖。單元門被我一把推開,四人追出,黑 T 抄起鎖鏈欲抽。我本能一腳油門,車尾撞上隔離樁“哐——”,火花蹦出兩點白。紅燈攔住我們,馬仔撲到門把手。

      遠處忽地響起警笛,警燈紅藍交錯,像在夜里扯開一條口子。

      “別動!抱頭!蹲下!”電筒直射,手銬咔噠。有人狡辯:“警官,朋友鬧著玩……”還沒說完就被按在引擎蓋上。

      “車上那位也下來!”電筒掃到我和阿勇。阿勇點頭:“走吧。”嘴唇因失血微白。

      局里的一夜很長。燈黃得像舊照片,鐵椅冰,問話室桌面更冰。民警問一句記一句,鍵盤噠噠像雨落鐵皮屋。監控調出來,畫面一幀幀過,空腔里的氣也一格格落地。

      阿勇把證據一件件遞上,幸虧還有備份材料,指尖仍在抖:合同復印件、工傷證明、體檢報告、賠付到外包公司的對公流水、個人僅兩萬元的入賬憑條。紙張邊角被血汗粘得發硬。

      凌晨三點,領頭馬仔嘴軟。四點,筆錄里敲進“尋釁滋事”“惡勢力糾纏”。

      五點,承辦民警把對面人叫來:保安公司老板,油頭眼袋。

      民警把材料一拍:“廠里對公到你們對公十五萬,實際到人兩萬。剩下十三萬去向寫‘渠道服務費’。問:你們是哪條渠道?”

      老板嘴角抽了一下:“這……這是行業——”

      慣例是法律嗎?”民警把聲線壓下去,“還想不想開公司?”

      空氣凝成一塊冰。老板背脊塌下去:“我……我補,立刻補。十三萬,一分不少。”

      我看見阿勇喉結動了兩下——那是一口憋太久的氣,終于從胸腔里出來。他把那只殘缺的手縮回袖口里,像把疼輕輕放好。

      辦完手續,已是凌晨五點。派出所外,風吹到臉上像紙。阿勇把銀行卡和收條裝進紙袋,站在臺階上,像被夜色抽空,卻撐著沒倒。民警交代:“天沒亮別走,七點再走。

      又對我:“回去休息,別守所外。”

      我上車,饑困像兩只手,從后頸往下擰。我把自己折在后座,像一枚小小的訂書針。窗外天色一層層褪黑,像有人用橡皮擦天空。

      夢里沒人,只有路燈一點點后退。

      “嘀——嘀——”

      喇叭從身后頂來,像把力氣不大的錘子敲后腦。我彈起,已是早上八點。剛起步,后視鏡里阿勇拎著東西追,我靠邊急剎,他拉門坐進副駕,雙手捧著熱的小籠包和豆漿:“許哥,先吃!燙!”

      熱氣撲臉,嗓子里堵著硬的東西上不來下不去。他又從兜里摸出一疊皺巴巴紙幣,抽出五百塞過來。

      我搖頭:“你家里更緊。先給老婆看病,孩子交學費。”

      他把錢按我胸口,眼眶紅得像被火烤:“昨晚要不是你報警,我可能把另一只手也搭上了。警察把事理清,當場讓他們把錢打我卡上……許哥,命便宜,也是命。”

      豆漿燙到鼻尖,我含混地點頭。

      “他們讓我七點再走,我就等到七點。路上想,找不見你就去車站蹲你。你跑夜,我總能等到你——你看,我找到了。”

      我把錢收起,又抽三張塞回他:“先給家里打學費。剩下手續,我們一步一步補,你不是一個人。”

      他這回沒推,攥緊錢,像握住了一個小小的把手。我打著轉向并入車流,導航跳出兩條線。

      阿勇問:“走哪條?” “遠一點那條。我送你到車站,今天不差這點油。”

      他笑,不亮,但穩,像清晨第一盞準時亮的路燈。我們不再說話,中控臺上的豆漿冒一縷白,像替奔波的人點的香。

      此時FM103.7播放著粵語《友誼之光》好像為我與阿勇的經歷畫個句話。


      第五章 · 生日的孤獨

      最讓我崩潰的不是喪禮,是生日

      那天我把賬算了一天又一天:一個月夜班,擠出點余錢,帶老婆孩子去福田一家口碑好的早茶店。

      我換了件干凈襯衫,領口磨白了,可我挺直了腰。體面這東西,窮的時候更想。

      門口收費牌豎著:20 元/小時。我抬眼看那數字,心里掂量:能加三升油,能多跑半夜。于是我把車停到兩公里外的免費巷子,快步往回跑。

      進門時,她們正起身。
      女兒說:“爸,你怎么才來?”
      妻子在旁邊淡淡:“我們等你很久了。”

      我看他們手里空空,桌面擦得干干凈凈——沒給我留一口點心
      我張嘴,想說停車費太貴,剛擠出“我……”字,聲音就像被誰掐了。
      妻子把包背上:“走了,等會兒遲到。”
      女兒沒惡意,還是笑,笑里不懂我這口氣從哪里堵起。
      我跟在后頭下樓梯,鞋底啪啪啪響,像自己抽自己臉。

      那天晚上我繼續跑車,路燈像佛前的長明燈,一個個冷冷立著。我忽然明白:我所謂“為家人好”,在別人眼里,常常只是寒酸的自我安慰。尊重比錢貴,比蝦餃還難咽下。

      深夜回到家,門虛掩著。她在刷短視頻,亮屏把她臉照得白白。

      她抬眼:“你今天還回來?我以為你又跑通宵。”
      我把鑰匙放下:“我餓了,就像吃一碗面條。”
      “你怎么不早說?你總是這樣,突然。”
      我笑笑:“我以為……不用說的。”
      她沒接,手指在屏上滑。

      我去廚房找了一圈,只翻出半袋饅頭和一碗冷稀飯。
      我坐下,掰饅頭,熱水沖下去,冒一點點虛的氣。
      她的聲音從客廳漂進來:“下個月房貸、你爸媽藥……你跑得再晚也就那點錢。”
      我“嗯”,咽下一口燙到嗓子的水:驚喜是貴族的權利,我們這些人要的是平安落地
      我把空碗扣在桌上,白瓷面反光,像一只看不見底的眼睛。


      第六章 | 老許的眾生相

      夜是最會逼人說真話的時辰。白天人都戴著面具,西裝、口紅、笑臉、應酬;可夜里,一關上車門,他們就松開了,露出真實的臉。

      有人笑得癲狂,有人哭得無聲,有人什么也不說,只剩一聲嘆息。我開了二十多年車,見過太多夜里的臉。那一張張臉,比燈火更刺眼。

      昨晚機場接到一個“老板”。西裝皺巴巴的,鞋幫開線,手里攥著個公文包,一坐下就開始罵人。

      “明天誰敢請假,就給我滾!項目爛成這樣,你們還有臉睡覺?!”

      他罵到嗓子冒煙,掛了電話,腦袋垂下來,聲音發抖:“兄弟,你說,我是不是不該創業?”

      我瞟了一眼他那只抖個不停的手,皮鞋底子磨穿了。我心里明白:這不是老板,是撐不下去的小人物。他問我,我笑:“該不該都干了,能撐一天算一天吧。”

      他點點頭:“嗯,我也只能這樣了。”

      凌晨兩點,一個包工頭上車,一瘸一拐,腰直不起來。

      “醫院開了止疼藥,說得手術。我沒時間,工地還得澆筑,甲方是找各種理由扣錢。”

      我說:“哥,命要緊。”

      他冷笑:“命不值錢,工期才值錢。”

      這時電話響了,妻子哭著喊:“孩子燒到39度了,醫院說要住院,你回來不回來?!”

      他沉默了五秒,紅著眼說:“我一會兒就回去。”

      掛斷電話,他攥著褲縫,嘴唇抖,像要咬碎自己。

      雨夜,一個外賣小哥摔破了腿,褲子上血一股股流。他捂著膝蓋打電話:“哥,對不起,會遲十分鐘,你要退單我不攔。”

      掛完電話,他看著我:“師傅,早買保險就好了。”

      我遞紙給他:“現在買也不遲。”

      他慘笑:“遲的不是保險,是命。”

      雨水一滴滴從他頭發流下,混著血,像眼淚。

      白天也不輕松。一個小公務員下班,西裝領口皺了,手里還拎著厚厚的材料。

      他一屁股坐下,嘆了口氣:“天天寫材料,領導一句不滿意,就全推翻。大學學歷史的,現在天天寫‘領導講話稿’。我他媽跟個文字農民工一樣。”

      我問:“不打算換個環境?”

      他苦笑:“體制不是鐵飯碗,是鐵籠子。想走走不掉,想留留不下。”

      說完,他眼睛濕了:“女朋友讓我調去她那邊,不去就分手。可我真不敢走。”

      夜里三點,一對情侶上車。女的哭得一塌糊涂:“你為什么不回我消息!”

      男的冷冷地說:“我他媽在加班!你知不知道我一天幾點睡?”

      他們吵了一路,最后女的突然安靜了:“那分手吧。”

      男的愣住,眼睛紅了,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下車前問我:“師傅,他是個好人嗎?”

      我點點頭:“他是個累人。”

      她苦笑:“那就夠了。”

      還有個穿著艷麗的女人,一上車就喊:“師傅,快點,去海景酒店。”

      她掏出電話,聲音溫柔:“老公,我加班,不用等我。”電話那頭傳來孩子的哭聲,她眼眶一紅,掛斷。她忽然問我:“師傅,你結婚了嗎?”

      我點頭。她笑了笑,眼淚卻掉下來:“我也是。可惜啊,他只在乎孩子和貸款。你說,我是不是很壞?”

      我沒回答。她下車時,鞋跟一崴,差點摔倒,香水味在雨里散開,刺得我心發酸。

      我也拉過IT男。三十六歲,從大廠被裁。一上車,他就盯著手機,反復刷新招聘軟件。屏幕上寫著:“35歲以下優先”。

      他喃喃:“我今年36,簡歷投出去就像丟井里。”

      我安慰:“也許能行。”

      他搖頭:“他們要的不是人,是年齡。”

      我甚至拉過想跳河的男人。他坐在后座,低聲說:“師傅,我下車就跳河。”

      我嚇一跳:“你別跳啊!”

      他說:“我欠了五百萬,房子跌成這個鬼樣子,工作也沒了,老婆孩子都走了,我活著還有啥意義?”

      我把車停在路邊,陪他聊了一會兒,給他買了瓶水。他最后輕聲說:“謝謝你,我再去看看明天還有沒有面試。”

      這些人,一個個掠過我的副駕駛,就像一陣陣風。我見過老板的狼狽,工人的傷,公務員的疲憊,外賣小哥的血,情侶的崩潰,女人的眼淚。

      每個人都有一張說明書,上面寫著: “小心使用,不要期望太多,謹防過熱,切勿劇烈轉彎。”

      他們上車,下車,走進自己的圍城。有人困在錢,有人困在情,有人困在病,有人困在年齡。可他們都一樣,撐著,咬牙,硬說“沒事”。

      我叫老許。干這行二十年,我發現出租車不是車,是城市的下水道。什么渾水都得吞下去。可車窗一關,所有人都能在里面放下偽裝。

      你們都在演主角,可只有我,看見了你們卸下來的真相。你們哭,你們笑,你們絕望,我都看見。

      可要是你們哪天在后視鏡里看我一眼,你會發現—— 我,也是你。



      尾聲:

      我叫老許,四十七歲,跑了二十多年出租車。

      深圳這地方啊,白天認路,晚上認命。

      你問我現在還想不想換工作?

      不想了。

      不是不愿意,是不敢了。

      你到這個歲數,所有換字打頭的詞——換車、換城、換行當、換婚姻——全都像刀子。它不是讓你變得更好,而是直接告訴你:代價是你再也爬不起來。

      所以我就握著這方向盤,一圈又一圈地轉,一圈又一圈地回原地。有人說方向盤能掌握命運,其實更多時候,它是條鎖鏈。你抓住它的那一刻,就已經決定了自己只能在這張座椅上坐一輩子。

      有時候我在紅燈前閉眼,三秒鐘,就夠我做一個清醒的夢。

      夢里我沒有車、沒有賬單、沒有拼命省下來的電費和油錢。只有一家人在桌前吃飯,女兒把她沒吃完的蝦餃夾給我,說:“爸,你最辛苦,給你兩個。”

      現實里呢?她寫作文《我的爸爸》,總是寫“很忙,很晚,很辛苦”。我從來沒看她寫過“厲害”、“溫柔”、“我喜歡我爸爸這樣”。

      我知道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還小,不知道一個人開一輛車,能開到什么樣的絕望。

      我也不怨她。更不怨老婆。人活得夠久就明白:抱怨沒用,該花的錢你還得花,不該來的話你還得聽。

      我怕的不是苦,是被替換

      哪天我病倒了,這方向盤換個人抓住,車子還是照樣開,城市照樣轉,我只是被抹掉的那一個。

      你說這日子值嗎?

      我不知道。值不值這種問題,窮人沒資格問。我們只能問一句:還走不走得動?

      只要能走動,哪怕腿瘸,手抖,心冷,都要開下去。

      人到了某個時候,就會明白:“驚喜”是給有錢人設計的權利。我們要的,不是彩蛋,是活口。

      所以我每天出車,像是出殯。送自己,送過去的自己。

      有時候我羨慕那些不肯低頭的人。可是我知道啊,不低頭,脖子斷得更快。

      我想被好好看一眼。哪怕只有一眼。不是同情,不是打賞,是那種真正的、沉默的、眼神里有“你辛苦了”的那種。

      但這個城市太忙,忙到連看一眼都嫌浪費時間。

      所以我只能開車,開在這城市的血管里,像一粒沒被認出來的血細胞,一邊奔跑,一邊祈禱別被清除掉。

      到了晚上,儀表盤亮著,像一張欠債單。我一邊開一邊算:不開空調省四十,多跑一小時賺一百,合起來能換孩子的數學練習冊和老人的降壓藥。

      我不吃不要緊。他們能吃就行。

      每次車停穩,我都會習慣性看后視鏡。以前是看后座有沒有客人落下東西,現在是看看那個叫“我自己”的人,還在不在后頭追著我跑。

      我也不是沒想過停下來。可我怕,一停,腳就再也踩不下油門。

      怕我再啟動的時候,副駕再也沒有人給我遞來一杯熱豆漿,說:“許哥,燙,小心。”

      怕夜再深,也沒有一個人等我回家。

      怕那盞“有點閃”的燈,從此徹底熄了

      我怕我太太有一天跟我說:“老許,咱別過了吧,我累了。”她早就累了,只是一直沒說。

      我怕女兒哪天大聲對我喊:“你除了出車你還會干嘛?!”

      我怕的,不是世界拋棄我,是連我自己都不想再回這個家。

      這些年我一直在修自己:把憤怒拆下來,用沉默頂;把失望拆下來,用面包替代;把自尊摘下來,掛在倒車鏡上,等沒人看見的時候再戴上。

      修不好的地方,就接著用。男人的說明書上,只有一句話:壞了也要接著干。

      有人說生活像電影,我覺得電影反倒仁慈。電影里至少會喊一聲“咔”,生活連咔都不說,只會在你快喘不過氣的時候——“再來一遍”。

      我不知道我的方向盤還能握多久,也許一年,也許三年。到時候,這輛車可能報廢,我也差不多。

      但在那之前,我還有力氣,還有心跳,還有一個被你看不見但我一直在抓住的愿望。

      我想過一段不用總算賬的日子。

      哪怕只是一段。

      哪怕只有一次,有人對我說:“老許,你已經很厲害了。”

      不是夸我,是相信我。

      不是可憐,是尊重。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用再開這輛車了,我想坐一次副駕,不說話,看著窗外一盞一盞路燈亮起。

      就像現在,我把窗慢慢搖上,只留一個縫。

      風吹進來,帶著鹽和鐵。

      方向盤被夜色擦亮了。

      不是因為它更干凈,是因為我終于承認:

      它不是命,是工具。

      工具會老,人也會老。

      最要緊的事,是在它還能轉的時候,我敢不敢承認自己的怕,敢不敢在怕里繼續往前。

      我不偉大,也不重要。但只要我還能開下去,哪怕是鍋底那點火星,我也知道:

      只要有熱,就能把明天點著。

      ——完。

      關于作者:

      在當下極度不確定的大時代里,我們焦慮、迷茫、沒有安全感,我們不缺產品,不缺包裝。真正稀缺的,是感情,是人與人之間那份久違的信任與溫度。

      我是趙鴻彬,深圳民革黨員,作家。我的主業是做全球標桿企業研學,我走過無數企業,看過無數階層。我看見了太多人的命運:有人跌倒,有人掙扎,有人咬牙扛過苦難。

      我們每個人都渴望被看見,被理解,被鼓勵。我的文字,我的原創小說,不是講述別人,而是折射我們共同的處境。或許你會在字里行間,看到自己的影子。

      寫作于我,不只是表達,更是一種使命:為無聲的人發聲,為卑微的命運留痕。

      如果這篇文章打動了你,請幫我把它傳出去。讓更多人看見人間的疾苦,也感受到人間的溫暖。在這個冷漠的世界里,真正能彼此扶持的,唯有人心。

      ——鴻彬

      2025年9月7日于深圳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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