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文化到了今天已經是只剩皮毛,不見血肉,當然也沒有靈魂,這是叫我傷心的地方。
——許倬云
▌傳統觀念里知識分子的四個維度
知識分子指的就是中國的“讀書人”,這種人不在具體的工具層面想問題,而是在原則與理論層面上想問題。
北宋理學家張載曾說過四句話:“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四句,可以說是對中國知識分子的期許,同時也是中國知識分子應有的四個方向或維度。
第一,“為天地立心”,也就是解釋自然現象和宇宙意義,包括生命的意義、古往今來的意義等。廣大空間為「宇」,無時無往為「宙」,要人去解釋宇宙,這屬于理念的維度。所以,這一類型的知識分子是理念上的哲學家。
第二,“為生民立命”者,屬于實踐的維度。我把它扭曲解釋成為一般人尋求他們生命的存在。這一類型的知識分子,是把理念付諸實踐的執行者,也許是官員,也許是 。
第三,“為往圣繼絕學”,也屬于實踐的維度。他們想辦法擴大并傳承所學,總盼望后來的人能學得比自己更好。每一個教書的人,都希望自己學生學得比自己更好,就屬于這一類型。
第四,“為萬世開太平”,屬于理念的維度。我扭曲解釋說,這類型知識分子能提出一個理想境界──理想的社會、理想的生活或理想的人生態度,盼大家往那個方向走,并且用這些理想來針砭、批判、矯正眼前所見不合理的地方。
假如沒有長遠的理想目標,我們永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得很好,也許就糊糊涂涂過了下去。當有一個理想境界懸在那里時,我們才知道距離理想境界還有多遠。
這個類型的知識分子,可以是革命者,想把現有的秩序推翻,朝理想方向走去;也可以是改革者,認為現在不符合理想,定個方向一步步改好它。這些人無論做得好壞,其主要動力是把人類推向更好的境界去。
努力尋求、實現這四個維度,是知識分子自我期許的常態。有人努力于哲學的思考;有人努力做“良吏”;有人努力做“良師”;也有人想建設大同世界、桃花源。幾千年來,中國的知識分子基本上是在這幾個維度里努力著。
![]()
▌中國古代讀書人的思想體系
凡是時勢比較好的時候,例如開國之初,有些知識分子會努力于全盤性討論,會投入解釋新秩序,如董仲舒一類人物,即有著理想志業的第一個類型的知識分子。另一方面,凡是碰到困難或挑戰時,抗議的第四個類型的知識分子出現最多,如東漢黨錮和明朝的“東林黨人”。
一般讀書人陶醉在科舉制度下,只想過自己的生活,卻有另一批人懸著儒家的理想針砭當世,起來抗議政治敗壞,百死不辭。
當其他文化系統進入中國時,中國也會提出一些新想法作響應。漢末到南朝,佛教進入中國,挑戰了中國的文化系統,讀書人發現:中國習慣的王朝制度有說不通的地方;董仲舒那套,也有許多問題,不能自圓其說。
于是,大家不斷進行討論:靈魂是滅還是不滅?精神是存在還是不存在?一個出家人既然已經出家了,是不是要向俗世君王敬禮?俗世君王可不可以統治不屬于統治范圍的出家人?這種情形,就是當一個已經固定了的大系統,碰到外面的挑戰時,許多讀書人會投入其中,參加辯論,去做這一非做不可的事情。
又如,唐朝初年,貞觀、武則天時代到開元,政治清明,對外接觸也非常多,老百姓過得不錯,正如杜甫的詠嘆,說人民富足,遠游不必帶糧食,也沒有安全問題。但是“漁陽顰鼓動地來”,霓裳羽衣就必須停下了,從此唐朝一落千丈。
等到唐朝稍微安定下來,韓愈就開始討論人生還有沒有更重要的事?政治之外究竟有沒有更高的境界?這一波討論,一直延長到南宋。唐宋的學者,建構了一個偉大的思想體系,即后來中國的理學。
南宋朱熹和明代王陽明,又把韓愈的系統加以精密重組,其中王陽明將中國思想體系重組成為一個精密的唯心論。由董仲舒到王陽明,可看出許多中國的知識分子在理念的維度中不斷努力。
![]()
▌上一代人是相當了不起的
在文官系統中做事,有沒有好的人?歷史上確實是有不少人寧可丟官,也要為老百姓做事。有很多讀書人為官,成了“勞臣”,一輩子辛辛苦苦,只為完成任務。遠的不說,就以我家遷到無錫去的祖先為例:他做了一輩子苦官,哪里有水災、旱災,就被派到哪里去。
他以七十二歲高齡,在三伏天的淮河流域,踩在水里督導修堤,回到岸上還要放糧賑救災民。他從二十五歲到七十二歲,辛辛苦苦一直工作到死前一個月。他官不算大,但一輩子做了他該做的事,到死不過得到“國之勞臣”四個字。
此外,歷史上冒死諫諍的諫官也很多。勞臣、苦官、諫官,都是文官系統中“為生民立命”的人。至于教書的,那就更多了,很多三家村學究教出了無數的好學者,許多平凡的私塾老師教出第一等視野的人物。曾國藩的老師,沒什么名氣,就屬這一類人物。
到了清代后期,中國面臨更為龐大的西方挑戰。知識分子也產生了不同的態度:
第一,康有為的托古改制,并不是要回到古代,而是對現實激烈的響應。他的《大同書》世界,其實有相當的革命性。
第二,張之洞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是要調和里外。
第三,孫中山的《三民主義》,其政治理論綜合了中西特色。我自己從未上過《三民主義》課,當我進大學時,政府曾經下令大學不必讀《三民主義》。長久以來,我們把《三民主義》當成官學太久,有點看不太起它。
現在回頭想想,其實《三民主義》有些頗不錯的觀念,基本上比康有為與張之洞的觀念要好,尤其是有考試、監察兩權的“五權制衡”。中國的文官制度,以管理系統論,相當了不起。
![]()
▌這一代人既不了解中國,也不了解西方
等到五四以后,全盤西化的知識分子得到勝利。五四人物和一些左派人物,基本上都是要把西方的一套系統全盤端進來。
實際上,這兩批人物都是“Intelligentsia”,不是“Intellectuals”。所謂“Intellectuals”是指那些在本社會、本系統之內,或做解釋工作,或懸掛理想,或做良師、良吏的知識分子;而Intelligentsia只是知識分子中的某一些人,他們意圖將另一個文化整盤端進來,從那個花盆移植到這個花盆,從那一土壤移植到這一土壤。
Intelligentsia原本指當年東歐學習法國的先鋒人馬,例如:波蘭曾有一批人要全盤學習法國;彼得大帝以后,有一大批Intelligentsia出現,一如俄國小說《羅亭》(Rudin)中所描述。
這些Intelligentsia,用心真誠,希望轉眼就改革功成,但他們通常面臨的情況是外來事務與本地土壤不適合,端進來的東西要不是削足適履,就是必須改變土壤,而不會去改植物。改植物,是橘移淮為枳;改土壤,就是徹底把土壤改過來,有人就如此做過,結果失敗了。
那么,如何從Intelligentsia轉變成新的知識分子(Intellectuals),是我們今天面對的嚴重課題。
從全盤接受西方文化到今天,中國知識分子的四個維度,基本上都有了相當大的缺失。嚴格說來,我和在座的每一位,或多或少都是Intelligentsia。
一百年下來,我們還處于移植階段,沒有真正主動懸出一個理想境界,整理出一套涵蓋中西與人類的大系統。我們在做良吏的時候,沒有想想搬進來的法律與自己的社會之間是否脫鉤。
最近大家在報紙上、電視上看到種種官司,就會發現一般人的常識判斷與法律條文之間,以及當為與不當為之間,常常不符合。
有幾位我非常欽佩的老師,不欣賞中國戲曲(例如京劇、昆曲),也不愿讀中國小說。比如,胡適之先生熱心改造,卻沒有認真地推敲中國文化資源何在?他似乎并不了解中國小說,也把小說定義得太窄了。雖然我對胡先生以及老師輩們心存感激,但為學術良心,還是必須把問題指出來。
那我們這一代,對西方文化資源有沒有更深入的理解?似乎也沒有。很多跟我同輩的學者,包括我在內,對西方文化資源都沒有足夠的認識,也沒有認真去思考過。
太多西方文化的擁護者與批判者,其實都不十分理解西方文明的來龍去脈;太多介紹西方學派和理論的人,其實沒有理解這些不同學派間的 。
以教書而言,我們都在介紹一鱗一爪,并沒有追蹤到基督教、希臘、羅馬,更不用說埃及、兩河與日耳曼傳統。
我們也沒仔細推敲「后現代」何以是「后現代」?它有多少來源?有沒有想到「解構」到底解的是什么樣的「構」?「解構」的動機在哪里?
如果對中國與西方文化資源這兩個課題上,我們沒有做過真正認真的思考與整理,那表示我們還沒有轉化成為新的知識分子。
![]()
▌今日世界,只有專家,沒有知識分子
除此之外,更大的難題是,我們面臨的今日世界,只有專家沒有知識分子。
以美國的學術界與同時代的歐洲學術界相比,美國學術界缺少知識分子。美國的知識分子在作家、記者與文化人之中,不在堂堂學府之內。
學府里只見專業教師、專業研究者,他們只問小課題,不問大問題,也很少有人批判、針砭當代,更懸不出一個未來該有的境界。他們只看見保守與自由的對抗,卻不再提問“自由”該如何從新界定?
一個醫生在他專業的領域里,可以不自覺地做個好人與好醫生,卻沒有自覺地去追問什么是“專業倫理”?經濟學家的設想,是為了全民的均富,還是只為讓富人更富?法律專家的思考,是為了保護全民的財產,還是只為保護富人的財產?
今天一個個科學實驗室,已成為一個個小的創收基地,人們只從創收著想。在臺灣,我們有沒有把“專業倫理”納入國科會的評審條件內?國科會的問卷會問你“有沒有專利權?”這對學人文的人而言,是啼笑皆非之事,因為問這個問題就是鼓勵創收。
全球正經歷巨大轉變,知識已成為商品,也已成為權力的來源,掌握知識的人操縱市場。未來的世界,工具性的理性或許可以發展到極致,但其目的與意義卻沒有人問。未來的世界,顛覆文化的人很多,卻沒有文化的承載者。知識分子的志業在何方?
![]()
本文節選自許倬云先生在臺灣大學的演講稿。許倬云先生,生于大陸、長于臺灣、留學并任教于美國(王小波筆下那位“我的老師”),是美國匹茲堡大學榮休教授、臺灣“中研院”院士,以其學貫中西的素養享譽海內外學術界,被稱為臺灣歷史學界的耆宿,高屋建瓴的世界公民。
他說:“我視個人的良心和學術規范高于一切,不會因為任何民族情感、對組織的忠誠,甚至是國籍毀掉自己的學術聲譽。”
這種“世界公民”式的強烈訴求,讓許倬云先生不僅成為一個具有“通感史觀”的著史大家,還讓他成為一個有獨立思想和自由人格的知識分子。他一直秉持先師沈剛伯的訓誡:著史應如二郎神,雙目之外有一只“燭照神怪原形”的“第三只眼”,這使得他能如此通達,敏銳把握歷史劇變中的脈息。
大師寫專著不難,但大師寫小書,卻沒有幾位能夠做到。而許先生的幾部書都是叫好又叫座的暢銷讀物。
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教授許紀霖說:“不要以為這類讀物好寫,只有學問到了爐火純青、閱歷通透人情世故、人生看盡江山滄桑的時候,方能夠化繁為簡,將歷史深層的智慧以大白話的方式和盤托出。有學問的專家不謂不多,但有智慧的大家實在太少,而許先生,就是當今在世的大智者之一。”
葛兆光教授指出,比起繁復細密的學院論著,許先生寫史“需要更多的知識背景,更大的論述視野,和更強的領悟能力。”
張維迎教授說:“讀許先生的書有助于我們學會以平常心看待自己、看待世界,破除狹隘的種族偏見,以積極的態度擁抱全球化。”
為此,先知書店誠摯推薦“許倬云文明三書”,《我們去向何方》《世界何以至此》《三千年文明大變局》。這套書凝結了許倬云畢生的治學經驗和人生思考,是他70年博學精思熔于一爐的集大成之作。光輝燦爛,蔚為大觀。
這套書采用小開本平裝裝幀,輕便簡約。知名設計師概念詮釋,以不同形式“門”和“船”的元素,象征文明的走向和路徑。 內文里配有大量歷史插畫和知識注釋,大師巨作也可以一讀就懂,毫不費力。
此外,三本書中還收錄了多篇許倬云新近的演講全文,每一篇都飽含他對世界未來和人類命運的關切。立足于現實危機,以“大歷史”的視野,反思中國與世界文明。 前所未見的巨變時代,我們將何去何從?“文明三書”將給我們答案......
許倬云是一套密碼,需要保存,需要不斷書寫。他的智慧,能幫助我們思考,中國從何處來,中國文化從何處來,又要向何處去。長按下圖,識別圖中的二維碼,即可一鍵收藏(還可在規格中選購“許倬云作品集”):
添加:Leonardo2010317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