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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陳拙。
多少人和我一樣?剛參加工作那會兒,半個多月才給家里打一通電話,到現在一周打好幾個,大事小事都和爸媽說。
促成我這個改變的,是前段時間一條新聞:
有位網友拿到父親的手機,意外看到了老人的網購記錄。
他父親買過治牙疼的消炎藥、治風濕的止疼藥,甚至前后下單了三幅老花鏡,可能是前兩次買的都不合適。
而這些情況,網友以前都不知道,等他知道時,父親已經去世了。
“子欲養而親不待”是件特痛苦的事,對每個人都一樣。
今天的故事也是一例這樣的事,但更復雜一點:
兩兄妹擔心父親的精神狀態,把他送去精神病醫院檢查,可父親遭到了醫院暴力控制和約束,最終猝然離世。
他們痛恨醫院的過錯,更痛苦再也沒法彌補父親。倆人一次次的因為“帶父親去醫院是不是正確的”吵架,愧疚和憤怒反復灼燒著這個家庭。
直到他們找到律師康不醫,決定用法律途徑找到父親死亡的真相。
康不醫意識到,如果訴訟失敗,他們終生都會籠罩在這份陰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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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老爺子死在精神病院的那天,是被兒女親手送過去的。
那天2022年10月的一個上午,75歲的張老爺子從車上下來后,在精神病院的停車場繞了一圈又一圈,任兒女如何安撫,他都不愿踏入門診大廳一步。
他的一兒一女兩兄妹叫來醫生一起勸說,老爺子近乎掙扎著對大家嚷嚷:“我沒病!我要回家!”
然而所有人都能看到,老爺子的脖子上有一道扎眼的青紫色勒痕,那是他試圖自殺后留下的。
兄妹倆十分擔心他的精神狀態,商量了幾天才下決心把他送來檢查。即使老爺子一直宣稱自己沒病,醫生還是下達了收治入院的醫囑。老爺子執拗地走出診室,朝大樓的出口走去。
這本來只是一個老人在表達不滿,讓兄妹倆沒想到的是,緊隨而來的是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幾名大漢,他們把老爺子強行拖回了病房。
妹妹急喊:“別綁他!”但聲音被無視。
約束帶纏住了老爺子的身體,將他固定在病床上。他徒勞地扭動:“我沒病……放開我……”
這是名為“保護性約束”的應急措施,本意是最大限度地減少其他意外因素對患者的傷害。然而就在束縛帶纏上不到5分鐘,老爺子的臉色發紫,身體漸漸癱軟下去。
“快!搶救!”醫護人員沖入,解開束縛,開始心肺復蘇,緊接著推注腎上腺素。
擔架床碾過地面,老爺子被飛快推出,送上等候的120救護車。車門“哐當”關閉,藍光閃爍,鳴笛尖嘯,車輛爭分奪秒地沖出精神病院的停車場,前往上級醫院繼續搶救。
然而一切都晚了。
搶救無效,老爺子被宣告死亡。
從那天起,他的兒女陷入了漫長的愧疚之中。三年來,兄妹倆反復質問著自己:是不是我們做兒女的,把父親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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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前,老爺子一家的天塌了。
一場突如其來的交通事故,奪走了老爺子相伴多年的妻子,也讓他瞬間失去了生活的重心。葬禮上,他沒有嚎啕大哭,只是呆呆地坐著,眼神空洞。
接下來的日子里,兄妹倆承受著雙重煎熬:既要消化母親突然離世的悲痛,還要為父親瀕臨崩潰的精神狀態擔驚受怕。
葬禮后,老爺子變得寢食難安,幾乎徹夜不眠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整理妻子的遺物。他有時候念叨老伴的名字,有時候反復喃喃:“我活著也沒意思……你帶我走吧……”
沒想到老爺子竟然真的動了輕生的念頭。他試圖拿剪刀割腕,還把腰帶掛在衛生間的管道上,將脖子伸進去上吊。
一家人頓時變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只要兄妹倆稍不注意,老爺子就用各種手邊能找到的東西試圖自殺。他脖子上的青紫色勒痕,就是一次次自殺未遂留下的觸目驚心的印記。
兄妹倆輪流請假,24小時不敢離人。恐懼攫住了他們——他們害怕一轉身,父親就會做出不可挽回的事。
那個他們曾經猶豫甚至抗拒的選項,最終還是被擺在了面前:“送醫院吧。”
那是他們從小聽到大、充滿恐懼和偏見的地方。它曾經是一家精神病院的分院,如今則換了一個更柔和的名字——“心理康復醫院”。
這是兄妹倆能想到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們的初衷很簡單:希望專業的醫生有辦法安撫父親那顆求死的心,讓他平穩度過這段最危險的時期。
于是在那個秋天的上午,兒子開著車,女兒攙扶著老爺子,這一家三口懷著沉重又略帶一絲希望的心情,來到了那棟嶄新的淺色小樓前。
這座四層小樓矗立在城市相對新開發的區域,建筑簇新、方正,外墻是時興的淺色調,嶄新的標識牌上,“心理康復”四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周圍的環境看起來明亮整潔,多少緩解了兄妹倆內心的緊張。但是老爺子仍不愿意踏入醫院大樓,他們在停車場徘徊了很久,最后只能邊勸邊把他往醫院里拉。
老爺子這樣的患者在這兒并不罕見,門診醫生能夠理解老人的抗拒心情,于是暫時離開診室,來到大樓門口開啟了問診程序。
兄妹倆詳細敘述了老爺子最近的情況:情緒極度低落、失眠、拒食、多次的自殺言行和行動。他們反復強調,老爺子以前身體硬朗,沒有確診的精神疾病史,這次完全是受了重大刺激導致的。
門診醫生邊聽取家屬的陳述邊查看了老爺子頸部的傷痕,簡單問了幾句話。老爺子顯得十分煩躁,不斷重復著:“我沒事,問這些干嘛,我要回家。”
在兄妹倆和醫生的勸說下,他勉強配合地量了血壓。血壓偏高,達到了153/103 mmHg;心率也快,每分鐘有122次。
這些異常的生命體征,像提示危險的信號燈,但在當時焦慮的氛圍下,誰也沒來得及深究。
門診醫生給出建議:立即住院治療。
“住院?”妹妹愣住了。她原以為只是來開點藥,做做心理疏導。
“對,他現在的情況,住院觀察治療更安全。”醫生的語氣不容置疑。
兄妹倆對視一眼,猶豫了。但“更安全”三個字戳中了他們脆弱的神經。他們害怕老爺子回家后再出意外,那份責任他們承擔不起。
兒子在住院手續上簽了字,女兒陪著老爺子走進大樓。然而,兄妹倆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踏入病房的父親將面對的,竟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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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老爺子的兒子找到我。他約莫四十出頭,戴著副眼鏡,雖然看上去模樣斯文,但此時的他內心一定充滿了憤怒。
點燃憤怒的是醫院科室主任的一句話:“知道你們是為了錢來的”。
之前他和醫院溝通了很久,希望弄清楚父親死亡的真相。醫院的態度不能說不積極,但給出的方案卻讓兄妹倆心寒。
醫院表達了“協商賠償”的意愿,提出了一個達成“私了”的數字:10萬元。
這讓兒子感到了莫大的侮辱。他和妹妹都不理解醫院的態度,更不能接受私了的結果。
老爺子從踏入精神病院的病房到死亡,僅僅過去了大約22分鐘。其中,從被實施保護性約束到生命體征急劇惡化,更是只有短短的5分鐘。
最終留給兄妹的,是一份薄得只有十多頁的住院病歷,還有一場永遠無法醒來的噩夢。
悲傷轉化為了巨大的困惑和憤怒:父親雖然是因喪妻之痛而尋求短見,但身體基礎狀況尚可,怎么就在醫院里,在短短幾分鐘的“保護”下突然去世?
那些押解老爺子的彪形大漢是誰?為什么女兒在現場明確提出反對,醫院還是強行對老爺子進行約束?封閉病房里的5分鐘里,到底發生了什么?
“我們不要錢!”兒子紅著眼睛,聲音因激動而顫抖,“我們要一個說法!我要你們醫院承認,你們錯了!你們不該綁我爸!不該在我們明確反對的情況下還強行綁!我要你們道歉!”
他們甚至向醫院表示:“如果你們真誠道歉,承認錯誤,賠償我可以一分錢不要。”
“只要醫院公開承認錯誤,警示之后的患者。”
對這對兄妹而言,賠償金是事后冰冷的數字,無法證明任何事情。而道歉,意味著對錯誤的承認,意味著父親的死并非輕于鴻毛,意味著或許能避免其他家庭重蹈覆轍。
醫院的態度同樣堅決:愿意協商賠償,堅決不道歉。
協商陷入了僵局。
這半年來,曾經的四口之家在迅速崩潰。“如果那天不送爸去醫院……”的念頭像毒蛇一樣啃噬著他們的心。妹妹甚至為此怪哥哥,因為是哥哥提出帶父親去醫院的。
從小不爭東西不打架的兄妹倆,在老爺子去世后,一遍一遍地因為“帶父親去醫院是不是正確的”吵架。
但他們清楚,不能再內耗下去了。走法律途徑,打官司,找到真相。這是維系這個只剩下兩個人的家庭的、最后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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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第一次接精神病院的醫療糾紛,一開始我甚至沒想到案子會這么艱難。
擺在我們面前的難題是死因。尸檢是確定死因最直接、最權威的證據,但老爺子已經火化半年多了。
心源性猝死、肺栓塞、約束導致的窒息都有可能是死因,但我無法從病歷里找到線索。
雪上加霜的是,能給這類糾紛做鑒定的機構本就稀少,而且很強調病理內容的全面。缺少尸檢報告,我連一家愿意受理的鑒定機構都找不到。
我起草了一份《案件風險告知書》給老爺子的兒子,他并沒有像多數人那樣草草瀏覽便落筆。而是微微蹙起眉頭,將那張紙捧在手里,一個字一個字地默讀過去。
他看得極慢,指尖偶爾隨著閱讀的行跡輕輕移動,遇到關鍵處甚至停頓下來,反復咀嚼其中的“訴訟風險”、“鑒定不確定性”等字眼。
后來我不止一次地說,“這個案子要是當時做尸檢就好了”。但兄妹倆總是回答:“不行!絕對不行!”
即使過去了半年,女兒說起老爺子還是會哭出聲:“我爸活著的時候已經受了那么多罪,死后絕不能再讓他挨刀了!我們做子女的,不能這樣對待父親……”
兒子則說:“我寧可這個案子沒結果,一分賠償沒有,也不能讓我爸死后還不安寧……”
起初,醫院只告訴兄妹倆他們可以去做尸檢,卻不解釋這件事的重要性。
兄妹倆后來了解了這點,仍然覺得維護父親最后的體面和尊嚴,是他們內心深處不容妥協的底線。
他們的決定源于愛與尊嚴,卻給案件帶來了幾乎致命的困難——極大增加后續醫療過錯鑒定和責任認定的難度,甚至可能導致敗訴。
我在接下案子一年多的時間里,聯系了全國近十家鑒定機構,得到的幾乎都是婉拒。
因為沒有鑒定報告,醫調委不得不宣告終結調解。
案件走入了死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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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只剩下去法院起訴這一條路了。
在準備起訴材料時,老爺子的兒子發給我好幾個文檔,分別是《衛健委精神障礙診療規范》、《衛生部關于加強對精神病院管理的通知》、《心理治療規范》等文件。
他不甘心走到這一步,自己已經研究了很久,說也發給我參考一下。
其實這些材料對他只能起到安慰作用。醫院即使有錯,如果和老爺子的死亡聯系不起來,依然不會被法院認可。
我知道讓兄妹倆回憶老爺子死亡的過程很殘忍,但真相可能就隱藏在那短短5分鐘里。
兄妹倆帶老爺子去看病的那天,自始至終沒有人詳細告知過他們,老爺子這次住院究竟意味著什么、會接受怎樣的治療。流程推著他們往前走,匆忙得來不及思考。
老爺子被帶往隔離觀察病房(當時處于疫情期間,這是規定的流程),女兒作為陪護跟在旁邊,兒子則在外面等候辦理剩余的手續。
老爺子一進病房,情緒更加激動。陌生的環境、消毒水的味道、穿著白大褂的人員,都讓他非常不安。
他反復說:“我沒精神病!待在這兒干嘛!我要回家!”他甩開試圖接近他的護士,向病房門口走去。
女兒在一旁努力安撫:“爸,咱們就聽醫生的,看看就好,很快就能回家……”但效果甚微。
這時,一位醫生找到在病房外等待的兒子,告訴他:“老爺子情緒不太穩定,在病房里走動,不符合防疫規定,也有風險,我們考慮需要上保護性約束措施。”
“約束?什么約束?”兒子一時沒反應過來。
“就是先用約束帶保護一下,防止他意外受傷或者跑出去。”
兒子立刻拒絕了:“不行!不能綁他!我爸就是心里難受,他不是瘋子!你們給他用點藥讓他安靜睡覺行不行?或者我們家里人看著他,絕對不讓他出事!但不能綁他!”
兒子深知父親的倔強,無法想象父親被捆綁起來會多么憤怒和絕望。
然而,就在兒子明確反對的同時,甚至可能更早,病房內的人們已經行動了。
老爺子再一次趁女兒和醫護不注意走出病房。他剛剛走到病區門口,推了推門,甚至還沒來得及踏出去,幾名聞訊趕來的彪形大漢圍了上來。
他們沒有過多的言語交流,動作粗暴而熟練,像押解犯人一樣,反剪老人的雙臂,強硬地將他從門口拖拽回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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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呆了,沖上去阻止,急得聲音都變了調:“別綁他!求你們別綁他!他年紀大了!不能這樣!”
她的哀求聲在病房里顯得微弱而無力,她的反對,和門外她哥哥的反對一樣,沒有起到任何作用。
寬厚布質的約束帶很快纏上了老爺子的身體,將他的手腕、胸腹固定在病床上。老爺子徒勞地扭動著,臉因憤怒和掙扎而漲紅,喉嚨里發出模糊而憤怒的吼聲:“放開我……我沒病……你們放開……”
整個過程,從被拖回病床到被約束固定,發生得極快。
沒有詳細的評估,沒有嘗試心理疏導,沒有使用鎮靜藥物,沒有再次與家屬充分溝通并告知風險。
有的只是高效卻冰冷的強制執行。
女兒心急如焚地想要沖到老爺子身邊,卻被一位護士伸手攔了下來。護士的語氣急促而堅決:“你別過去了,那邊的場面……你受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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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旁邊一位看起來像是老病號的患者緩步走近,輕聲安慰女兒:“沒事的,這兒都這樣……”
女兒仿佛抓住一絲稻草,急忙轉頭問:“您當初也這樣被綁過嗎?”
對方嘴唇動了動,還未答話,一位醫生突然轉頭對女兒喊:“家屬別離開!要在旁邊陪著你父親!”
女兒聞聲立即轉身回到病房,一進門,就看到一名護士默默站在兩張病床的中間,而老爺子竟異常安靜地躺著,沒有掙扎、沒有喊叫。
看見女兒走近,他吃力地抬起眼,用極微弱的聲音說出了第一句話:“我……喘不過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艱難地擠出來的。
女兒慌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替他摘下口罩。
緊接著,旁邊的護士吩咐:“幫他把鞋脫了吧。”
女兒順從地蹲下身,解開了老爺子的鞋帶。隨后她坐到老爺子頭頂一側的地面,伸出手想撫摸他的額頭,試圖給他一點安撫。
指尖即將觸到老爺子的太陽穴,她突然停住了——老爺子怔怔地望著天花板,神情萎靡、目光渙散,口水從順著嘴角流了下來。
這時,距離老爺子被纏上約束帶,還不到5分鐘。
女兒嚇得尖叫起來:“爸!爸你怎么了?!醫生!醫生快來看看啊!”她沖到走廊,大聲喊著醫生,又怕沒人照看老爺子,返回病床邊想叫醒他。
醫生聞聲沖入病房,意識到情況不對,立刻解開約束帶,但老爺子的心跳和呼吸已經十分微弱。心肺復蘇立刻開始,腎上腺素被推注……一切搶救措施按流程進行著……
因為防疫規定,無法進入病區的兒子在外面處理著繁復的手續。字才簽到一半,他看到病房里跑來一個護士對醫生說了幾句話,他只聽見醫生說:“你跟我進來。”
兒子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心里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這時他剛好目睹了老爺子被推出病區。
擔架床碾過走廊的地面,發出急促的聲響。樓外的120救護車“哐當”一聲關閉車門,刺耳的警笛響起,藍光閃爍,救護車呼嘯而出。
兒子從沒想到與父親的最后一面,竟然發生在這樣混亂和驚恐的場景里。當時他的大腦一片空白,甚至來不及和父親說上一句再見。
當兄妹倆努力從創傷中走出時,發現無論如何都繞不過一道坎:父親的死是意外嗎?如果不是,錯的人是誰?
在醫院看來,這或許只是一次不幸的意外,是老爺子自身基礎疾病導致的猝死。醫療行為或許有瑕疵,但絕非主要責任,更上升不到需要道歉的程度。
兄妹倆拒絕了醫院10萬元賠償,因為這份賠償并不包括一句道歉。他們覺得,如果收了這筆錢,就等于宣判自己是導致父親死亡的“罪魁禍首”。
但醫院領導層更在意的是:一旦正式道歉,承認在“保護性約束”這一常規操作上存在過錯,很可能引發連鎖反應,質疑醫院的操作規范,甚至影響行業聲譽。
此時此刻,在醫院的認知里,兄妹倆不是承受失去親人之苦的人,而是一種風險。
作為律師,我無法忍受這種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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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件進入法院程序后,醫院的初期表現讓兄妹倆感到了輕慢甚至侮辱。因為他們的觀點竟然是質疑老爺子“嚴重擾亂醫院秩序”。
第一次開庭,醫院方因為缺乏應訴經驗(我后來得知這是醫院成立以來第一次被起訴),竟然忘記了開庭時間,沒有派人到場。
這種令人無語的疏忽,在迫切尋求法律公正的兄妹看來,是一種極大的不尊重。
后來醫院方重視起來,第二次開庭時派出了律師和醫務科負責人,還有醫務科相關人員旁聽庭審。不太寬敞的法庭,硬是被醫院的五個人塞滿了。
而老爺子的兒子在開庭前一天給我發微信說:“我們到了現場,感覺還是控制不住,想著今天我們在法庭外面等著,你看可以嗎?”
我何嘗不知道,參加庭審意味著兄妹倆要回顧一遍父親離世的痛苦。我想跟他們說,太難受的話,不去法院也沒事。但想想這對兄妹執著的眼神,我刪掉了剛打出的字。
最后只回了他一個:“可以。”
庭上,醫院拿出事發時的走廊監控錄像。那條老爺子徘徊過的走廊里,有穿著藍白條紋病號服、一臉呆滯的病人在來回走動,還有醫護人員時不時出入病房,平靜得有些沉悶。
然而當進度條拖到事發時間,身穿綠色polo衫的彪形大漢出現了,他們只有下身穿了藍白條紋的病號褲。我無法確認他們到底是病人,還是醫院的工作人員。
兩個大漢一人押著老爺子一只胳膊,推著他回了病房,后面還有一個赤膊大漢跟隨。整個過程中,老爺子沒有表現出反抗。
沒過多久,女兒沖出病房喊人,醫護一個又一個地沖進病房。走廊里的病人們來到門口圍觀,等到120的擔架抬走老爺子時,走廊已經變得空空蕩蕩,只剩下醫護人員推著老爺子向出口狂奔。
在我看來,這個視頻根本證明不了醫院所說的“嚴重擾亂醫院秩序”。
老爺子并非極度狂躁,沒有攻擊他人;沒有打砸物品;更沒有表現出即刻、強烈的自殺沖動。
他只是反復說“我沒病,我要回家”,并平靜地走到了病區門口。他的行為,更像是一個悲傷、恐懼的老人在表達不滿。
而醫院方竟以“保護”、“維持秩序”為名,對老爺子實施暴力控制和約束,壓根沒考慮兄妹倆希望嘗試心理疏導或鎮靜藥物的請求。
醫院說當時在疫情期間,任何人員不能隨意出入病區,并稱老爺子拍門的行為嚇壞了其他患者——有人打翻了飯菜,有人驚叫著跑開,嚴重擾亂了秩序。但對于這些說法,醫院并未提供任何像樣的證據。
我把老爺子的女兒喊進法庭,讓她辨認監控視頻里的人,這是必要的流程。女兒幾乎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即使淚流滿面也不敢錯過一分一秒的畫面。
我知道有些殘忍,視頻上的細節會一次次地加深她的痛苦。
此時,兒子沉默地在法庭外的椅子上枯坐,他發微信給我:“你關照一下我妹妹吧,看見當初的監控,心里肯定不好受。”
兒子沒有辦法面對父親在世最后留下的影像,他一遍一遍地自責,因為做最終決定送老爺子去醫院的人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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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后,法院、衛健委試圖進行調解。醫院愿意適當提高賠償金額,但堅決不道歉;兄妹倆可以在賠償金額上讓步,只要醫院能道歉。
一方要的是情感上的認錯和制度上的反思,另一方則著眼于風險控制和機構聲譽。雙方的訴求南轅北轍。調解一次次失敗,法官也很無奈。
法官明確表示:“這個案子太特殊,沒有鑒定報告,我們無法憑空下判決。”
案子又回到了原點。
時間一天天過去,老爺子的離世已從幾個月變成了跨年。別說兄妹倆,我作為律師都陷入了焦慮之中。
那種尋求真相和公正而不得的無力感,深深折磨著我們。
那段時間,兒子待了十八年的企業又在變相降薪,逼迫他主動離職。再加上父親的案子情況并不算明朗,他焦慮得很。
心頭的焦火愈燒愈旺,他既嫌鑒定機構過于麻煩,又怪法院進程緩慢,最后更是將這股怨氣遷怒于我。他頗有微詞,毫不掩飾對我的失望和埋怨。
“法律不應該是公正的嗎?為什么就這么難?”兒子大聲質問我,“我還不如當初就不打官司,去找醫院鬧,也許早解決了。”
這樣的話,我其實不止一次從不同的家屬口中聽過。
在極度無助的情況下,“醫鬧”這種非常規手段,竟被許多人視為快速打破僵局、逼迫醫院妥協的“捷徑”。
我知道他并不是真的下決心要去鬧:“我們之所以這么難,正是因為我們不想走那條看似容易的歪路。我們想走的,是一條能真正說清楚是非對錯的正路。”
我直視著他的眼睛,放慢語速,一字一句地說:“這條路就是慢,就是麻煩,因為它每一步都要講證據、講程序,它要經得起任何人的審視和檢驗。”
很多人都不排斥“鬧”,因為真的可以迫使強勢的醫院放下身段,為求“息事寧人”而坐下來談判。即使清楚這是大錯特錯,即使這踐踏的是本就岌岌可危的“醫患信任”和“社會公義”。
我問他:“你要的是一個稀里糊涂的結果,還是一份蓋棺定論的說法?”
兒子沉默了,久久地低著頭,肩膀垮了下來。他最終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那口氣里,包含了太多的無奈、委屈和不甘。
一場即將爆發的風暴,暫時被按了下去。但我知道,壓下去的只是表面的火焰,內核的焦灼依然存在。
在漫長的等待中,我也承受著巨大的壓力。我反復梳理著有限的證據,尤其是那段關鍵的監控錄像。
這個案子成了我執業以來耗時最長、情感投入最深、也最令人感到無力的案件。
我深感制度性的困境:醫院不道歉的“慣性”、司法鑒定中對病歷和死因的高要求、法理與普通人理解的樸素正義之間的巨大裂痕。
法院搖號選取了三家鑒定機構,兩家很快拒絕了案子,最后只剩下一家北京的鑒定機構。
如果這三家都不接,我們又找不到別的鑒定機構,案子就會敗訴。
那段時間我活像風箱里的老鼠,既不敢催得太狠得罪鑒定機構,又不能怪兄妹倆不尸檢,導致這個案子舉步維艱。
為了緩和他們的情緒,我又找了一次法官幫忙和醫院調解,醫院提高賠償到15萬。
醫院其實還算有誠意,在沒有鑒定報告情況下,醫療責任保險允許醫院賠償的最高額就是15萬。
雖然這個數字離我的預期也比較接近,但醫院的醫務科科長仍斬釘截鐵地拋來一句:“道歉不可能”。
我為這起醫療糾紛做出的努力,全白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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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漫長的等待和多方努力,案件終于迎來了一絲曙光——北京的鑒定機構同意召開聽證會。
這個案子像文玩核桃似的被我放在手心盤了兩年,我覺得都油光水滑的。
這期間,我不僅研讀了裁判文書網上所有涉及精神病院的醫療糾紛案例,自學了精神病學診斷,還不斷向老師和學長學姐請教,探討類似案件的鑒定思路。
接到聽證會通知后,兄妹倆的情緒明顯緩和多了。老爺子的女兒一個勁兒地把飲料往我手里塞,生怕我渴了;兒子則說起我前一晚定稿的、改了十版的患者陳述意見書,“很有力”。
我的對手是醫院的醫務科科長,他是個四十歲左右的大胡子,外表粗獷。但我聽說他是醫生出身,擔任科長才幾年。會前,他對我說:“我們這還是第一次被起訴。”
我開玩笑似的回應:“沒事,區心理康復醫院的第一個醫療糾紛,也是和我打對頭。”看到科長沉默,我心情極好。
我估計,只要能開聽證會,這個案子就成功了一大半。
會上我毫不留情,第一條指控就直擊要害:患者因喪妻后的急性情緒障礙就診,而非典型的精神病性癥狀。對老爺子的診斷“興奮狀態”明顯有問題。
根據診療規范,醫院的首要任務是優先排除心腦血管等致命性軀體疾病。但醫院漠視了老爺子在門診檢查時就已經亮起的紅燈——高血壓和心動過速。
換句話說,從他踏進醫院的那一刻起,強制收治與粗暴約束等操作,都在不斷刺激老爺子的身體走向失控。
驚慌、恐懼和恥辱,這三條無形的韁繩死死勒住老爺子的心臟。他越掙扎,被勒得越緊,終讓本就超負荷的心臟在幾分鐘內崩潰。
鑒定專家對我提出的內容表示認可,但傾向于認為,老爺子猝死的主因更可能是自身有未發現的基礎心血管病,醫院的做法放大了風險。
但專家傾向于認為,老爺子猝死的主因更可能是自身有未發現的基礎心血管病,醫院的做法放大了風險。
然而聽證會并未當場給出結論,專家需要內部評議,宣布雙方退場。
所有人都站起身,我也低頭收拾桌上的電腦和病歷。就在這略顯嘈雜的瞬間,我用余光瞥見老爺子的兒子低頭站在原地,久久不動。
我心里想他在干什么,下一刻,他卻突然朝會議桌另一端的三位專家,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給各位專家鞠個躬吧。”
現場霎時間安靜下來,大家都愣住了。有專家連忙說:“別別別……”另一位則伸手示意:“請坐請坐……”
聽到老爺子的兒子接下來說的話,我不由得心頭一緊。
“這兩年壓在我心頭的石頭……我感覺,終于搬開了。”他聲音有些發顫,又一次彎下腰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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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他的頭幾乎快要貼到桌面,保持著這個姿勢,好久好久才緩緩直起身來。
“兩年多了,從來沒有人真正理解過我們,甚至還有人覺得我們就是在訛醫院……”妹妹輕聲補充。她的聲音發顫,卻字字清晰。
“不管最后結果怎么樣……今天能坐在這,親耳聽到各位專家老師認真分析、耐心傾聽我們的想法……”她稍作停頓,像是終于把壓在心底很久的話推了出來:“我心里憋著的那股氣,好像終于能喘出來了……我覺得好多了。”
專家在會后托我轉告兄妹倆:“告訴他們,把父親送醫,沒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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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后,鑒定報告寄到了法院。看到手機上閃爍的法院來電,我的心猛地一緊。
法官的聲音平穩地傳來,鑒定結論:醫患雙方承擔同等責任。
那一刻,我長長地、徹底地舒了一口氣,幾乎脫口而出:“謝謝上天。”這甚至比我預想中最樂觀的結果還要好上一個級別。
我立刻將結果告訴了老爺子的兒子。電話那端,他的聲音異常平靜,聽不出太多情緒,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知道了。”
沉默片刻,他才開始說話。他覺得自己和醫院打這場官司,早已超過了醫療糾紛本身。他把無法再孝敬雙親的痛苦、無處投遞的憤怒,全都傾注進了這個案子里——除了堅持告下去,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么。
“我母親是因車禍突然走的,”他的聲音低沉下來,“我本來計劃了很多事……帶她去外地旅游,給她買條金項鏈。她是個特別愛美的人……但這些,全都實現不了了。”
他頓了頓,又談起老爺子:“我父親是個特別堅韌的人,在家不愛說話,可總會默默地為我們做很多事。本來我和妹妹的注意力更多在母親身上,母親走了之后,我們該好好陪陪他、補償他的……現在,連這個機會也沒有了。”
電話那頭的他哽咽著,又停了好一會兒:“所以,我們痛苦的其實不只是醫院的過錯……更是痛苦于再也無法彌補父母了。”
醫療糾紛一旦發生,從一開始就注定是雙輸的局面。法律可以判定責任比例,卻很難丈量親情的虧欠與遺憾的重量。尋找真相很重要,但解開那份深埋于心、無處言說的心結,或許同樣重要。
像他們這樣一個平凡的家庭,此前從未經歷過如此巨大的風浪和復雜的糾紛。他們對世界的理解往往是簡單而純粹的,習慣于是非分明、對錯清晰。
因此,他們很難理解,為什么一句真誠的道歉對醫院來說如此艱難——這在他們看來只是最基本的認錯;他們也難以接受,為什么法院必須依賴一份冷冰冰的鑒定報告來判決——情感和公道難道不更重要嗎?
他們更想不通,為什么證明親人的死因,竟需要以犧牲他最后的尊嚴為代價——那份尸檢報告,對他們而言近乎一種殘忍。
最后,他說謝謝我聽他說這些,“我和我妹妹都很認可你,你在聽證會說的就是我們想表達的。”
我征求了兒子的意見,疲憊不堪的他只希望能早點結束這場漫長的煎熬,表示愿意接受與醫院調解。
然而,醫院那邊卻遲遲沒有回音。
一個月后,醫院的律師終于打來電話,試探性地問:“15萬元,可以嗎?”
我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那醫院方面愿意道歉嗎?”
電話那頭回答得很干脆:“道歉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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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給出的加碼,可能會比法院判下來的金額少4萬多,就是說他們既不愿意道歉也不愿給出合理的賠償。
這樣缺乏誠意的調解,被我果斷拒絕了。
第二天,醫院醫務科的副科長主動聯系我,提出約時間和兄妹倆見面談。他說他姓尹,新接手了這起糾紛案,希望盡快化解矛盾。
尹科長坦言,醫院內部對這件事確實存在不同看法。醫務科科長等為代表的“主戰派”認為責任不在醫院,對鑒定報告不認可,想重新鑒定。尹科長則認為責任并不完全在一方,希望醫患各退一步。
“今年醫院新換了院領導,找了我們(醫務科)談了能有三次話,也親自去法院、衛健委了解過情況。領導最終還是采納了我的觀點,希望通過調解化解矛盾。”
尹科長還提到自己學過一些心理學,能體會兄妹倆失去親人的痛苦。在我看來,醫院終于拿出了一個直面問題的態度。
其實從功利的角度看,等法院判決對我們律師是省事的結案方式。我只需要再走一次開庭流程,依據鑒定報告陳述觀點,等待判決書即可。這樣能避免了反復溝通調解的精力拉鋸,也免去了在醫患雙方之間艱難尋求共識的情感消耗。
但我仍然堅持選擇更艱難的路——調解。
因為法院的一紙判決只是客觀地劃分了對與錯,醫院會覺得自己輸了一局,未必真去反思。更重要的是,醫院始終欠著兄妹倆一個道歉。
調解意味著一次真正的對話、一句真誠的致歉、一絲相互理解的可能——這能幫助我的當事人走出陰影、讓被醫療事故撕裂的家庭邁向新的生活。
再次展開調解,胖乎乎看起來很和氣的尹科長,跟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今天打不還口,罵不還手,只要能解決問題。”
氣氛有一絲尷尬,老爺子的兒子一直低頭,一句話不說;女兒幾次欲言又止,雙手緊緊攥著衣角,眼眶微微發紅。
她終于忍不住開口,聲音壓抑:“尹科長,我們不是要鬧事,也不是圖多少錢……我就是想不通,我父親好好一個人走進你們醫院,怎么短短二十分鐘,就……就沒了?”
她吸了口氣,努力讓聲音平穩些:“捆綁的時候,你們那個護士還攔著我不讓靠近,說我受不了……等我最后過去,我爸他……他瞳孔都已經散了……”
她再也抑制不住,淚水無聲地滑落:“我們就想知道個真相,要個明白。為什么在我們明確不同意的情況下,還要強行綁他?”
尹科長的神色變得凝重,他認真地聽著,沒有打斷,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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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科長表示:“我在我最大權限里邊能給到家屬的賠償,都給到。三年真的不容易,這個時間太長了,對普通老百姓來說太難了。”
我核算出賠償是19萬多,尹科長全盤接受。他還說自己已經和醫院的主任溝通過,對方表示后悔說出那句傷害了兄妹倆的話——“為了錢來的”。
一直沒說話的兒子抬起了頭,看向醫院律師:“從律師的角度,你對這個事情怎么看?”
醫院的律師看了看尹科長,猶豫地說:“醫院已經很有誠意了,一直在積極解決問題。盡快調解完,你們也不用上火了。”
“在你看來,醫院三年前的姿態和三年后的今天的姿態,是沒有區別的,是嗎?”
“畢竟這是公立醫院,要通過集體協商、開會研究……”
這是一家有67年院史的醫院,它矗立在城郊,被高墻環繞、鐵門森嚴。它不僅擁有一個充滿權威感的名字,更是幾代人心中充滿敬畏和避諱的符號。
在涉及法律層面的精神鑒定時——無論是刑事案件中判定責任能力,還是民事糾紛中確認行為能力——整個地區,唯有這家醫院擁有官方認證的資質。
它的印章,像是立于“正常”與“異常”兩個世界之間的界碑,蓋下的瞬間就完成對一個人的自由、財產甚至命運的宣判。
人們畏懼它、排斥它、用它的名字作為惡毒的羞辱,卻又在關鍵時刻不得不仰仗它、走進那道令人望而生畏的鐵門。
誰能想到,它也會出錯,也需要道歉。
聽到這,兒子突然站起身,目光緊緊鎖住尹科長,聲音低沉卻不容拒絕:“尹科長,請您站起來。”
不等對方完全反應過來,他朝妹妹遞了個眼神。妹妹瞬間明白了哥哥的意圖,沒有猶豫地立刻上前。
兩人一左一右,站到了尹科長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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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和女兒一人抓住尹科長的一條手臂,將其反剪到身后——這個動作,與他們父親被醫院押解、束縛時一模一樣。
兒子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您現在感受到了嗎?我爸當時就是這樣!他也是這樣被你們的人反剪著雙手,像個罪犯!他當時有多害怕,有多屈辱?!”
尹科長默然,兄妹倆放開了他,轉而逼近律師。同樣不由分說地,兩人再次一人一邊,反剪住律師的雙臂。律師顯然比尹科長更為驚愕,下意識地想掙脫又動彈不得。
我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急忙上前勸阻:“冷靜一下!這樣解決不了問題!”
會議室里空氣凝固,所有關于程序、責任、賠償的討論都被這沉默的肢體行動暫時擊碎,只剩下粗重的呼吸聲和令人窒息的沉重感。
兒子回到座位,繼續控訴:醫院的粗暴才是壓垮父親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導致悲劇發生的直接原因。
他越說越激動,聲音變得尖銳起來:“我爸從來沒受過這樣委屈。”
尹科長說:“醫院愿意賠償,但從法理上和規章制度上,確實無法做出正式道歉的承諾。”但他個人愿意代表醫院表達歉意,還說起自己的父親上個月因為腦出血驟然離世,他很理解兄妹倆的心情。
說完這些,尹科長和律師暫時離開會議室,給兄妹倆留出空間做最終決定。
他們一離開會議室,兒子像是被瞬間抽空了所有力氣,身體一軟,深深地陷進了椅子里。他沉默了一會兒才沙啞地開口:“康律師,我恨這家醫院……我真的恨。”
但緊接著,他的語氣緩和下來,眼神也飄向遠處,像是陷入了某種復雜的回憶:“那天我爸死活不肯進門診大廳,有一位醫生特地從里面走出來,在門口接診。還有我爸的主管醫生,那位女醫生,她是真的認真,也是真的對我爸好。”
他頓了頓,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更低了:“后來我爸出了事……我們都見到了她有多愧疚,整個人都垮了似的。說實在的,我不怪她。真的不怪她。”
這一刻,他臉上的恨意與近乎溫柔的回憶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復雜的神色。
恨意指向了一個龐大而冰冷的系統,而理解和寬容,留給了系統里那些具體而鮮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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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輕輕嘆了口氣,聲音里帶著一絲疲憊與和解的意味,她看向哥哥:“哥,道歉還是算了吧。尹科長人其實還行,今天也跑前跑后的,咱爸那事兒……畢竟也不是他的直接責任。”
哥哥堅持要道歉,他要的不是尹科長個人道歉,是尹科長背后的那個龐大、冰冷、從來不肯低頭的醫院的道歉。
我跟尹科長轉達了兄妹倆的核心訴求——他們堅持需要一個代表醫院的、正式的道歉。
尹科長語氣鄭重地做出了讓步:“我可以道歉。我代表醫院,向家屬鞠躬道歉,這個我可以做,也應該做。”
“只要別讓我的醫生出來道歉。”他的語氣透露出一種復雜的保護欲。在他看來,一線的醫生和護士——尤其是那位充滿愧疚的女主管醫生,已經承受了足夠多的內心煎熬。
他愿意以管理層的身份扛起這面象征性的“道歉”大旗,用自己的躬身換取對一線醫護人員的保護,將這起紛爭的責任終結在行政層面,而非讓具體個人再次受到情感上的追責。
兄妹倆同意了醫院的調解方案,在調解協議上簽上了名字。
尹科長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黑色襯衫,面色凝重地走到兄妹面前。他深吸一口氣,隨后深深地彎下腰,呈九十度鞠躬。
這個姿勢,他保持了整整三秒鐘。
“我代表醫院,向你們表示最誠摯的歉意。”直起身后,他看著兄妹倆:“以后家里老人、孩子,或者你們自己有個頭疼腦熱需要找專家看,不用客氣,直接聯系我。這幾家大醫院我都有些同學,我能幫上忙,千萬別不好意思……”
話說到這里,他停頓了一下,似乎覺得任何承諾在生命逝去面前都顯得蒼白。于是,他再次鄭重地、深深地鞠下一躬。
這一次的鞠躬,持續了更長的時間。
這一刻,官方表態與個人善意交織在一起,醫院的代言人試圖用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去彌補一道巨大的、本不可能被完全彌補的創痕。
調解結束后,尹科長和律師先行離開,會議室里只剩下兄妹二人和我。這場談判持續了六個多小時,窗外的天色已經暗淡下來。
兒子望著手中的協議,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那薄薄的幾頁紙,承載著上千個日夜的掙扎與煎熬。
妹妹默默地收拾著東西,她抬起頭,輕聲問:“康律師,這樣是最好的結果了嗎?”
我整理著案卷,沉默片刻后回答:“在法律和現實的框架下,這已經是我們能夠爭取到的最好的結局。”
醫院提高了賠償金額,尹科長代表院方表達了歉意,并且承諾回去整改。更重要的是,這個過程本身已經讓醫院意識到了,他們確實有問題。
這件事一定會在行業內傳播開。在這座城市的某個角落,也許會有更多醫院因此重新審視工作流程,從而避免更多家庭遭受類似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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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不醫說,她對這兄妹倆的案子感慨萬千。
因為這場持續了將近三年的抗爭,漫長而壓抑。
多次調解中,康不醫和兄妹倆所提出的質疑與請求,似乎從未真正傳達到醫院的核心決策層。即便偶爾得到口頭回應,也總是含糊其辭、不痛不癢。
尤其是兄妹倆最為看重的訴求——“道歉”。一旦提出,便如泥牛入海,再無回音。
這讓康不醫覺得,醫院從本質上并不認為自己有錯,甚至可能認為患者和律師是在無理取鬧、借題發揮。
醫療體系與個體家庭之間,存在著一道鴻溝。其中最讓人感到無力的,其實是人性中的惡意。
康不醫和兄妹倆抗爭的不是一個醫院,而是一種傲慢——將個體痛苦視為“麻煩”、將家屬訴求理解為“訛詐”的系統性傲慢。
尹科長最后的鞠躬固然是一種進步,但這份遲來的歉意,究竟能彌合多少撕裂與創傷?
我們不知道。
原諒我總是在復述康不醫的那句話:“醫患糾紛中從來沒有贏家。”
希望這樣的悲劇能推動醫患雙方的反思與改進,讓每一個生命都能獲得應有的尊重與體面。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編輯:老腰花 月半
插圖:超人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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