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趙爾
以身外之聲,做影中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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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語
不拍暴力本身,只拍暴力的“余波場”。《對不起,寶貝》以章節式的非線性結構,把女性在創傷后的身體—空間—關系的三重修復書寫成一部平淡卻精妙的療愈日記。它呈現了更貼近當代語境的“新女性主義”影像實踐,即拒絕奇觀化、以關懷為政治、以時間為療法。
《對不起,寶貝》(Sorry, Baby)是一部 2025 年美國獨立黑色喜劇電影,由伊娃·維克托編劇和導演,這是她的電影首作。Naomi Ackie, Louis Cancelmi, Kelly McCormack, Lucas Hedges, and John Carroll Lynch主演。影片一經圣丹斯電影節首映后便被A24收購全球發行權,并于同一影節上斬獲“Waldo Salt Screenwriting Award”最佳編劇獎,并作為2025年第78屆愛丁堡國際電影節的開幕影片拉開其在英國各地的發行與推廣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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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寶貝》電影海報
影片講述了在一次性侵事件后,一位年輕女子在校園里夢游般地度過了學者的生活,但隨著一位老朋友帶著令人振奮的消息的到來,她開始質疑自己的生活和自己所做的選擇。愛丁堡國際電影節負責人Paul Ridd評,“這部觀察精美、表演精彩的黑色喜劇片表明其編劇、導演、主演伊娃·維克托是一位不可忽視的主要人才,是今年最動人的獨立電影之一。”
“我不愿細細描摹暴力…我只想探究‘療愈’本身。”
導演、編劇兼女主的維克托以這樣一句簡單但直抵影片核心的話,開始了自己首部長片的創作,而這句話也幾乎概括了本片最亮眼的突破:完全消除性侵段落的直接呈現,轉而聚焦到女性經受創傷后是如何在數不清的生活細節中治愈與找回自我的全過程中來。
非線性敘事的革新:艾格尼絲的情緒年譜
初見影片海報的觀眾可能會因其色調與質感而自然地將其歸為“無病呻吟且毫無波瀾的文藝片”隊列。淡藍色調、柔軟貓咪,幾乎一下子就讓人忍不住聯想這不過是一部簡單的生活療愈片,親親寵物,看看風景,平淡對話即是大眾對以創傷療愈為題的文藝片的全部想象。看起來這部片也的確是如此開場的。在長達半分鐘的吟唱聲中,導入段落將觀眾們的目光錨定在一座深林中的白色木屋,那里是主人公艾格尼絲(Agnes)從學生時代起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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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格尼絲的家
隨后,艾格尼絲的至交好友莉迪亞(Lydia)進入敘事,與之閑話著男人與性相關的對談。而這一段落里的大多數鏡頭只是靜靜置于兩位女性角色之間,帶領觀眾穿梭在角色主要生活場景之中。日間密林、夜間小屋、貓咪時刻踱步在腳邊、閨蜜間瑣碎溫馨的絮語。整個段落都安靜又詼諧,看似平淡無波,實則不僅通過日常對談部分揭露了艾格尼絲曾遭受的創傷,引入在隨后段落中將發揮作用的男性角色加文(Gavin)。既在開篇凸顯了維克托的喜劇特長與自然主義的融合,又為整部影片定下了基調:慢節奏的自然主義、生活碎片中的黑色幽默與片刻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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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格尼絲與好友莉迪亞
但在色調與節奏的自然感之外,本片在一開始就點明了其“章節式敘事”的選擇。
從第一章“The Year with the Baby”好友莉迪亞的孕后探訪,到第二章“The Year with the Bad Things”艾格尼絲大學時代遭受教授性侵的創傷發生,再到關鍵章節“The Year with the Questions”展開主角創傷療愈的重要旅程,最終再次回到“The Year with the Baby”的反復中通過一段面對新生命的獨白完成這場“自我革命”敘事的閉環。
導演從主流的線性敘事當中所做的革新并非單純打亂故事的時間線,而是圍繞創傷發生的核心事件先把時間拆散,再按照角色的情緒重排,從而使得影片的整體結構極其清晰地為觀眾鋪展開了艾格尼絲的人生一隅,展現了女性創傷療愈的完整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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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寶貝》所采用的章回式敘事
“反奇觀”的革新:從視覺暴力轉向自我陳情
/莉迪亞瞥見她唇邊隱秘的笑意,戲謔她說:“You should f*** him.” 艾格尼絲從書本里抬起頭來,“但我不想這么做。”她將眼神移開好友布滿探詢的面容,停頓幾秒,再次重復道,“我不想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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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格尼絲在閱讀時與莉迪亞交談
隨著近些年女性主義題材發展的蓬勃趨勢,全球女性藝術家與創作者借由各種媒介所做的發聲如雨后春筍,而其中最常被拿來作為女性主義敘事當中的高潮轉折點或創傷敘事的根源性事件的,即為女性遭受性侵。比如去年在倫敦電影節上首映,由著名女演員凱特·布蘭切特主演的劇集《免責申明》(Disclaim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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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責聲明》電影海報
即在此做出革新,通過懸疑題材呈現性侵事件的兩種視角:美化前被性侵與暴力威脅的真實恐懼,與美化后的男女之間的曖昧誤導性呈現,以對比視角的反轉抨擊了女性遭受性侵后仍需做受害者自證的虛偽的程序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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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責聲明》中性愛場景的“虛假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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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therine(凱特·布蘭切特飾)為其所遭受的性侵事件
陳情場景
而《對不起,寶貝》則開創性地完全隱去了性侵事件的視覺呈現。
改為將事件全過程的解釋權全權歸還于受害女性。影片中女主受侵害的段落是一段長達一分半的空鏡,觀眾被迫凝視著這棟坐落在街角的普通房屋。白色小屋里的燈從天明亮到日暮,艾格尼絲捏著自己論文紙稿的一角利落轉身離開教授的家。當一切事件結束,鏡頭聚焦在她的臉,我們能看到的只有麻木與不可置信,沒有驚慌,沒有憤怒,只剩呆滯與空洞,好似靈魂已被抽離體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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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侵發生地,艾格尼絲教授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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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格尼絲直至夜晚離開事件發生地
主角的好友莉迪亞在這段創傷自白的段落中也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在艾格尼絲近乎呆滯地陳述事件經過與自己的身體感受時,語句松散,字眼斷落,鏡頭沉默地聚焦在她失焦的眼神與蒼白的臉。而莉迪亞則在畫外音中不斷溫柔且忠實地引導她補充事件細節、幫助她明確侵害過程中“性意愿”的不成立。當鏡頭轉向她,我們能看到的只有另一位女性的尊重與承接。
影片拒絕強暴場面,而將“視覺高潮”讓位給“創傷余波”,讓位給受侵害女性的真實自白。
這是對“創傷奇觀化”的拒絕,更間接為女性奪回了最重要的自我解釋權,而非荒唐自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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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格尼絲麻木自述被性侵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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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迪亞傾聽好友的創傷經歷
療愈三部曲:身體—空間—關系的層進修復
/艾格尼絲猛地打開門,門外空無一物,就連剛剛她切實聽到的那種令人不安的轟隆聲也消失了。夜晚漆黑的森林萬籟俱寂,空洞到無人能夠回應她心中那道新鮮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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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艾格尼絲不安地查看門外聲響
說到純治愈系電影,大多數讀者或許會想到類似《小森林》這類近乎散文詩式沉靜的敘事美學,自然與人文的表達大多柔和。本片也幾乎是以治愈系電影的經典范式在節奏與質感上做了削弱的“生活化處理”,看似以創傷事件為一明線貫穿在臺詞與敘事的各個緯度,實則又盡可能地豐富了“帶著創傷生活的人”在生活各處舒服或令人不適的療愈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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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森林》電影截圖
「身體:從失控到可控」
首先從身體的維度來看,影片并未夸大呈現艾格尼絲遭受性侵后失去對身體的感知與掌控感。
但維克托在敘事上設計了一個非常精妙的“小高潮”,即通過女主在夜半意外勇敢殺鼠后遵從沖動去到男鄰居加文家與其發生“自主選擇后”的性行為來宣告此刻她已在心理意義上奪回了身體主導權。在艾格尼絲舉起書本在床上殺鼠的段落,重物被一次次砸下,血液飛濺,鼠聲慘叫,但她臉上的神情卻漸漸從恐懼與不忍轉變為暢快與怔然。
殺鼠的瞬間,當厭惡、恐懼與掌控欲交疊,艾格尼絲完成了一次把身體重新拿回來的原始訓練。而與鄰居的性愛發泄,則是把“性”從羞恥與創傷的陰影中剝離出來,使其成為情緒生理與創傷邊界的一場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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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格尼絲驚恐殺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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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格尼絲與鄰居加文
「空間:從遮蔽到重見天日」
作為艾格尼絲家的林間木屋是整部影片敘事的主場景之一,導演在艾格尼絲臥室里的空間設計尤顯巧思。
角色睡覺的床通常正對窗戶,故而夜晚有任何燈光都會驚擾她的睡眠,尤其是遭遇了創傷事件后的艾格尼絲睡眠越來越輕,終于忍不住在某個深夜想找東西把窗戶遮蓋起來。她隨手拿起在一旁擱置了許久的論文紙稿,上面還留有性侵她的教授留下的親筆批語,更是致使那場有預謀的性侵最終發生的卑劣借口。
這份對任何受害者來說都像一把明晃晃的刀似的“兇器”卻被艾格尼絲一張張拾起張貼在了自己每天都看得見的飄窗。當施暴者的謊言被曝光在閃光燈下,他們虛偽的面具也將搖搖欲墜,自取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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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格尼絲張貼論文紙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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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格尼絲凝視滿窗的論文紙稿
經年累月后的某天,艾格尼絲將窗子上陳舊到皺巴巴的紙張撕下,鏡頭對準那句早已褪色的來自施暴者的手書,個中義涵不言自明。那份本應令她感到自豪的論文紙稿被貼上又被撕下的過程即暗示著艾格尼絲療愈歷程的“節點式勝利”。
在這個過程中,這份讓她感到羞恥的“傷疤”被人一次次揭開又一次次提起,她因這份優秀的論文而被學校聘用為助教老師,而在轉正為教授后又被分配到施暴者曾經的辦公室日日忍受痛苦回憶的侵蝕。她所選擇留下的這個空間里處處遺留著施暴者的痕跡,但她最終將這處“防御工事”變成了自己人生新篇章的落腳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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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暴者手書特寫鏡頭
「關系:從自保到互助」
一個人從這種程度的創傷中走出來的過程并不容易,甚至可以說是艱難的。
但維克托并沒有選擇突出在這個療愈過程中的“個人英雄主義”,而是為艾格尼絲的自我修補過程安置了不少“錨點”。清晨路上被拾到的流浪貓奧爾加(Olga)成為了她療愈路上的第一個伙伴,隨后是幫助她平息應激反應的三明治店老板漢克(Hank),再者是從小到大的摯友莉迪亞陪伴她在事件發生后去做醫學取證,一路見證她創傷療愈的全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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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格尼絲路上偶遇流浪貓奧爾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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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格尼絲與幫助她的三明治店老板漢克
在無數善意的支持中,主角與摯友的往來是其中最為堅固的情感供給。
從遭受侵害后莉迪亞的一句“需要我去幫你殺了他嗎?我現在就去”,再到成年之后幫助她抵御來自社交圈的誹謗與謾罵,她總是堅定不移地站在艾格尼絲身邊。兩位女性間的相互關照與時不時跳出來的默契的幽默感構成一種低頻但恒定的支撐網絡,它像一把永遠燃不盡的柴,一直熾熱地亮在艾格尼絲千瘡百孔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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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迪亞在性侵事件后陪伴艾格尼絲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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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迪亞陪伴艾格尼絲進行醫學取證
從“身體主權”到“空間革命”,再到“關系互助”,當創傷的‘場’被這樣重布置后,影片把鏡頭從粗暴的視覺沖擊轉移,轉而討論那些幾近細碎不可觀的創傷倫理。
海報符號學與新女性主義敘事:“她寫她自己”
聊完片中的所有細節設計,當我們再把目光聚焦回開頭提到的本片海報,也許會立刻頓悟導演選擇將艾格尼絲抱起流浪小貓這一幕作為主宣傳海報的原因。她手中的貓就如同那個剛剛遭遇創傷亟待被人找回的自己。柔軟、易碎、迷失在小鎮的某個街頭,然后終于在一個清晨被一個陌生人緊緊裹入大衣里。
影片結尾,當章節標題再次回到“The Year with the Baby”,我們自然地認為本片從始至終的“baby”講的都是好友莉迪亞的新生兒。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baby”也指內在脆弱的自我,乃至某個尚未被命名的可能。總之,片名與海報把療愈命名為一種日常動作——抱住、抱歉、再抱住。而命名之后,是風格和立場的自我聲明——她寫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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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格尼絲與莉迪亞的新生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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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格尼絲抱著奧爾加
這一立場在整部作品內外都再明顯不過。
維克托的自導自演自編讓敘事權回到當事人;臺詞設計將幽默與疼痛并軌,拒絕把受害主體鑄成“偉大受難者”;把暴力從可被消費的畫面中撤走;將時間拆散后按情緒重排,給療愈過程中的遲緩、反復與倒帶以正當性;試圖將情感關懷落實在低烈度的日常網絡里——閨蜜、鄰里、貓與三明治店老板的照護;把“性與身體”的命名權交還自己,使創傷邊界從外部規訓轉為自我書寫;并在作者與角色的重合處,生成戲內外誠實的回聲。
于是,窗上貼了又撕的論文、床榻殺鼠的本能、臂彎里一只貓,均被連成同一條“內在修復鏈”。由此,創傷療愈的完成從來不是所謂戰勝,而是把生活修回“可居”——讓她得以再次住進自己的身體與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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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源于網絡
文字:趙爾
排版:Evonne Dong
責任編輯:陸泫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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