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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蘇徐州,漢文化名城,煤資源重鎮。
1992年的夏末,中國礦業大學最后一盞路燈在凌晨熄滅。
泰州小伙子謝正義來徐州讀書,然后留在了這里。
他把畢業證塞進帆布包,響應了組織號召進入了夾河煤礦上工。
礦里鐵軌在遠處像兩條被拉直的燈絲,閃著幽藍的光。
那一刻,他并不知道,自己會在井下的黑暗里先看見命運的信號燈。
夾河煤礦的井口像一張沉默的大嘴,把一群20出頭的大學生吞進去,培養修煉。
謝正義被分到采煤二區,第一天就趕上夜班。
井壁有水漬,靴子踩下去“咕唧”一聲,像大地在吞咽。
礦燈只能照亮腳前一步,煤屑在光束里飛舞,像一場逆向飄落的雪。
“怕嗎?”老班長吐出一口煙,把煙蒂按滅在坑木上。
“怕。”謝正義老實回答。
“怕就盯燈芯,別盯黑暗。”
他記住了這句話。
后來每當巷道頂板來壓、發出“咔啦”聲,他就抬頭看那盞晃動的礦燈。
燈芯穩,他就穩;燈芯晃,他就扶著支柱數呼吸。
一年后,他成了同一批大學生里第一個被提拔的“技術副隊長”。
2000 年,江蘇省公開選拔副廳級干部,34歲的謝正義報了名。
面試那天,他穿著在礦上發的藏青色西裝,袖口磨得發亮。
問:“如果你把信息產業化作一盞燈,江蘇的燈芯在哪?”
他想起井下那束光,答:
“燈芯在市場,也在礦井。把傳統能源的數據接到光纖上,讓井下的瓦斯濃度、提升機的轉速、煤倉的庫存,都變成 0 和 1,燈就亮了。”
分數出來,他成功入選。
走出考場,陽光像煤塵一樣刺眼。他瞇起眼,給礦上的老班長打電話:“班長,我可能要坐電梯上去了。”
老班長在電話那頭笑:“小子,別忘了給井下留一盞燈。”
2009年,他履職揚州,開啟了和這座歷史文化名城的十年之約。
瘦西湖的夜色像一塊被揉皺的綢緞,宋夾城就坐落于蜀崗瘦西湖風景名勝區核心地帶。
宋夾城始建于宋代紹興四年,是為防備金軍南下所設,至今已有近800多年歷史,是一座歷史悠久的軍事要塞。
2009年8月的一個傍晚,瘦宋夾城地塊被圍擋圍得密不透風。
推土機已經轟隆作響,準備把這片 1000 多畝的“黃金半島”鏟成凈地。
按照當時的招商計劃,這里要建 120 萬平方米的高端住宅與商業綜合體,土地出讓金預估 80 億元,相當于揚州當年財政收入的三分之一。
剛剛履新的謝正義出現在這里。
他把車停在圍擋外,關掉發動機,只留一盞車頂燈。
車窗搖下,蟬聲、蛙聲、遠處廣場舞的喇叭聲混著湖水味灌進來。那一刻“像站在礦井口,聽見黑暗在呼啦啦漏風”。
他仿佛聽到了遠處來自歷史的召喚。
第二天一早,他讓市自然資源和規劃局把地塊規劃圖送到辦公室,用紅筆在“商住混合”四個字上畫了一個大大的“X”,旁邊寫:“種樹,還湖于民。”
2010 年春節后的第一次規委會,爭議白熱化。
財政先發言:“宋夾城如果改公園,政府直接損失土地出讓金 80 億,年度預算缺口誰來補?”
謝正義把計算器往桌上一拍:“賬不能這么算。80 億是一次性買賣,公園是永續資產。
20年后公園還在,土地卻沒了。
為了堵住“缺口”,他提出“三換”——
1. 把原規劃中的 300 畝商業指標平移到運河西岸的待開發片區,既保住商業體量,又帶動西岸升值;
2. 將周邊 600 畝舊廠房納入棚改,用國開行低息貸款平衡現金流;
3. 把宋夾城定位為“體育休閑公園”,爭取省級體育產業引導資金 1.2 億元,再撬動社會資本建游泳館、籃球館,實現“以館養園”。
2011 年 4 月 18 日,宋夾城體育休閑公園正式開工。
奠基那天沒有禮儀小姐,沒有紅地毯,只有 300 名市民代表每人拎著一把鐵鍬。紀念碑上刻著“揚州市民立”。
一年后,公園免費開放,當年接待游客 380 萬人次,周邊二手房均價上漲 12%,商鋪租金上漲 20%。
公園帶動三產稅收新增 3.7 億元。
2012 年夏天,宋夾城剛開園不久,矛盾就來了。
附近小區業主投訴:每天傍晚,廣場舞大喇叭震得玻璃嗡嗡響,“比打樁機還吵”。
執法隊員一去,大媽們就關音響;人一走,音量又擰到最大。反復三次,雙方劍拔弩張。
謝正義繼續夜里去暗訪。
他站在人群外,用手機測分貝:92,相當于電鋸作業。
第二天,他讓城建集團拿方案:在公園北側臨湖空地建 4 塊“燈光音響”一體化場地。
地面鋪熒光石,夜里人一踩就亮,不用額外照明;
音響與路燈聯控,音量超過 75 分貝自動斷電;
預約制,每支隊伍限 90 分鐘,預約排隊。
2013 年 5 月 1 日,新場地投用。
當天傍晚,原來的“喇叭隊”第一個掃碼進場,音樂響起,燈帶隨節奏變色,湖面倒映出一片跳動的彩光。
圍觀市民鼓掌,大媽們也第一次把音量調到 60 分貝——“怕把燈震滅了”。
兩個月后,揚州出臺《公園公共活動場地管理辦法》,這也是國內第一部治理公園噪聲的法規,贏得全省稱贊。
2014年起,古都揚州全市共建設350多個公園,其中,主城區共有大大小小的公園200多個。
揚州公園之密集,已幾乎達到“10分鐘可達”的程度——無論是居民走路、騎行還是開車,約10分鐘的時間,都可以抵達附近一座公園。
建這么多公園,花這么多錢投入,到底值不值?建公園是不是搞“形象工程”、“政績工程”?公園建成了,好像也不怎么“好看”嘛?……
在揚州當地,來自民間的、諸如此類的質疑聲甚至指責聲,曾一度不絕于耳。
但隨著老百姓家門口的公園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的市民體會到了公園的“好”,這種爭議和指責聲日漸變少。
“你做事會有人反對,不做也會有人議論,那我們就讓實踐來檢驗吧。
只要符合中央要求,只要得到相當多的人支持,只要經過一定的民主決策程序,而且也想清楚了的話,就要去做,這是主政者必須要承擔的壓力和風險。”
謝正義說,不僅要做而且要義無反顧地去做,因為“做成了”,才是回應各種質疑的最好的辦法。
揚州原來有一處垃圾填埋場,環境質量很差,誰都不愿意靠近,附近的居民也時常抱怨。
后來通過對周邊環境進行生態修復、綜合利用,將原來的垃圾填埋場進行處理,建設成為占地200多畝的“花都匯”生態公園,成為揚州市區一處新的永久性“綠色資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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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質疑建公園不如引入幾個大項目更實在。
謝正義則有他自己的看法:
公園是基礎公共設施,就像城市里的自來水管網一樣。即使要花很多錢,自來水管網還是要鋪設的,因為它是人們生活的必需。
它不是一種標志,而是一種標配,就是政府對人民提供的基本公共服務,不能簡單地以經濟利益來衡量。
建公園花了不少錢,但可能市民的活動空間和時間增多了,市民身體素質變好了,生病少了,相應地支出的醫療費少了。
建好公園后,周邊的地產也增值了。
如今揚州良好的生態環境已經成為對外招商引資的金名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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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 年 8 月 12 日,揚州市委六屆七次全會閉幕。
謝正義作總結講話,突然脫稿:“有人說為官難,請問干什么不難?”
他抬手一指會場:“今天在座 80% 跟我一樣,農村出身。
如果不是考上大學,如果不是組織培養,我們可能還在田頭、在工地。現在坐在空調會議室里,嘆‘為官不易’,請問有什么資格?”
全場寂靜,只有相機快門“咔嚓”響。
2015 年,揚州提出打造“千兆城市”。當時全市光纖覆蓋率僅 42%,農村大量空白。
謝正義帶著電信、移動、聯通三家老總去高郵菱塘回族鄉開現場會,指著一片蟹塘說:“這里要是拉不通光纖,年底考核一票否決。”
為了破解“最后一公里”,他讓城建集團把弱電管道與雨污分流、燃氣改造同步設計、同步施工,避免重復開挖;
對新建小區,直接寫入土地出讓條件——“光纖到戶,與住房同步驗收”。
2017 年 5 月,揚州成為繼上海之后全國第二個“千兆寬帶全覆蓋城市”,部里在揚州召開現場會。
那十年,他把揚州當成一座“慢亮”的礦道:
先裝感應燈,再鋪光纖,最后把古城墻、鹽商老宅、運河碼頭,全接進大數據中心。
2019 年 12 月 27 日,省委組織部到揚州宣布人事調整,謝正義履新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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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工作生活十年的城市,他心里有諸多不舍。
他和秘書回到宋夾城。
冬天游客稀少,感應路燈隨腳步一盞盞亮,又一盞盞滅。
他走到湖邊那塊“揚州市民立”的碑前,伸手抹去碑面上的露水,像抹去十年前那塊土地出讓公告上的灰塵。
車出城區,他回頭看了一眼:
宋夾城的燈帶在晨霧里若隱若現,像一條被拉長的礦道,而他自己,是最后一盞升井的燈。
而后他調任南京,先后任職國信集團董事長和江蘇省國資委主任。
2025 年 9 月 26 日,江蘇省紀委監委網站發布一條簡短通報:
謝正義涉嫌嚴重違紀違法,目前正接受紀律審查和監察調查。
違紀違法,必然要受到懲處。
然而他給揚州留下的公園城市品牌,也將被人長久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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