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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左)與葉卡捷琳娜二世(右)
最近網上有個爆火的說法:乾隆帝晚年帝后不和,是因為他得知俄國女皇葉卡捷琳娜二世政變奪位,因而對皇后產生了病態的懷疑。
根據這一推論,乾隆三十年(1765)正月,皇后那拉氏隨同南巡,自行斷發,失寵被廢,起因竟是俄國的蝴蝶翅膀扇動起的風暴:1762年7月9日,葉卡捷琳娜篡奪其夫彼得三世的帝位,而從第二年起,乾隆就開始不斷削減皇后的待遇,逼得這個可憐的女人發瘋,因為他擔心自己的權位會受最親近的女人威脅。
為什么乾隆會害怕成這樣?因為對一直信奉男權統治的乾隆來說,葉卡捷琳娜二世的登基對他造成極大震撼,“不亞于地球人聽到外星人打來了”。 女人居然可以革男人的命, “他從此看到皇后這個位子就錯愕,就恐懼”,但他知道又不能說出去,巨大沖擊之下,他第一反應就是遷怒于皇后。
結論是:“什么女人對乾隆這一輩子影響最大?你以為是甄嬛、富察、繼后、香妃、令妃?不,都不是,是葉卡捷琳娜二世。國內小氣候是國際大氣候促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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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這確實還挺有趣的。看網上的反應,很多人都被震撼到了,驚嘆“非常合理”,紛紛自行腦補上了其它細節,越想越覺得有意思,差不多都信以為真了。
但歷史真相果真如此嗎?很遺憾,那幾乎是不可能的。
這一猜想成立的基本前提是“乾隆其實啥事都知道”,所以這一假想要再三強調:雖然葉卡捷琳娜二世登基的事,當時的清朝上下幾乎沒人知道,但他知道,“乾隆對世界的觀察一直非常謹慎,而且只有他一個人在觀察”。
這可真是太高估了乾隆。乾隆五十七年(1792),英國馬戛爾尼使團訪華,乾隆帝作詩一首,其中有“ 英吉利今效藎誠”一語;但第二年,清軍在審訊廓爾喀戰俘時,首次得知東印度公司的英國人“善放火器”,然而,他們以為這些“披楞人”(藏文拼寫為phe-reng,源于波斯語對歐洲人的稱謂Feringi,即“法蘭克”)是“西南邊外別一部落”,卻不知道這就是剛剛來訪的那些英吉利人的同族。
清廷對俄國的了解倒是多一些,畢竟雙方還打過仗(雅克薩戰役),在1689年《尼布楚條約》簽訂后,就特許來京的俄國使臣和商隊給予禮遇,特設邸舍安置,即“俄羅斯館”,理藩院還設有專人管理。然而,從文獻記載來看,在清廷眼里,俄羅斯似乎被看作是蒙古部落的同類,對它的了解既少又慢,更談不上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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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清實錄》世宗實錄卷五四:“(雍正五年三月十九日)丙午(1727年4月10日),鄂羅斯察罕汗遣使臣薩瓦表賀登極,進貢方物,賞賚如例。”
“ 察罕汗”是蒙古語“白皇帝”之意,當時的蒙古人如此稱呼沙皇。雍正已登基第五年,俄國才遣使來賀,清廷看來也并不生氣;反過來,當時俄國女皇葉卡捷琳娜一世已當了兩年女皇,清廷也不知道,仍然以為沙皇是男性。如果乾隆真的害怕女人當上君主,那有必要等到葉卡捷琳娜二世登基才害怕嗎?他早該知道葉卡捷琳娜一世了!
更為關鍵的是,這個假說隱含著這樣一層意思:乾隆很害怕女人奪權,在女性面前缺乏安全感和自信心,然而,歷史事實截然相反。
鄭小悠等人所著《九王奪嫡》一書中指出,“ 后宮制度基本確定后,清代的妃嬪晉封以雍、乾時期為界,前后有較明顯的差異”:
康熙朝后宮女性地位的獲得,最看重家世背景而非其他,這是康熙朝八旗統治集團內部還有較強貴族共治色彩的表現。皇帝需要給大貴族以相當的尊重,讓這些家族的女性成員占據后宮的高級職位,凌駕于其他妃嬪之上。而乾隆以后的皇帝則不大需要顧慮這些。乾隆朝貴妃以上的高級主位中,出身內務府包衣,乃至漢人平民家庭的比例很高,皇帝以己之好惡授予后宮名位,這和康熙年間的宮廷秩序有根本性差別。
也就是說,清初的妃嬪還有娘家撐腰,就算不太受寵,皇上有所顧忌,還不至于怎樣;但到乾隆時期,妃嬪就是工具人了——能否晉升,全看能否討得皇上歡心,尤其是得多生子女,所謂“母以子貴”。換句話說,“宮斗”的背景條件只有到此時才能成立,康熙時不存在,因為出身低微的妃嬪再努力都翻不了身,不可能當上皇后。
宮斗本身就是“爭寵”,意味著全憑皇上的喜好,雙方關系已經失衡,所謂“斗”是在女人之間展開的雌競,而不是女和男斗;然而按前面的假說,這個手握絕對大權的男人,竟然又會深深恐懼失權失勢的女人翻身奪權——這不矛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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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的妃嬪
乾隆真要提防后妃奪權,也無須葉卡捷琳娜二世提供借鑒——武則天豈不是更好的先例?然而自唐宋以降長達一千年的時間里,中國政治中對后妃干政的防范,在制度上越來越嚴密,到乾隆時,早已使武則天無再現可能,哪怕后來慈禧太后大權獨攬,但始終無法跨出稱帝這關鍵一步。
當然,我也知道,如此較真,不免有些掃興,畢竟大部分人更想知道“歷史還有另一種解讀”,那才好玩。確實,如果把這些寫成小說,戲說一番,倒也很有意思,但最好別真信了——這件事 真正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為何這個假說會如此流行?
我想這首先是因為,人們已經接受了一整套大前提:盡管當時閉關鎖國,但皇帝卻明見萬里,無所不知;國內局勢會受到國外局勢的波及影響,而這往往只在統治者的一念之間;很多事情都不是我們表面上所了解的那樣,而是別有隱情的。
在這種情況下,“葉卡捷琳娜二世登基影響清廷宮斗”的猜想居然絲絲入扣,讓人感覺相當合情合理,并且一下子打開了格局和想象力,超越了宮斗那種小家子氣的人際摩擦,一下子有了國際背景,許多人因此恍然大悟。
更妙的是,它同時滿足了不同群體的心理:站乾隆的陶醉于宏大格局,皇上不但具有國際視野,且深謀遠慮;而站繼后的也代入進來,被廢的皇后一下子從受害者儼然變成了上位者——她可是讓皇上內心為之害怕的女人。當你覺得某個解釋正契合自己心理時,你是很不情愿去懷疑它的,因為你內心就愿意相信它。
然而,這乍看貫通中外、闡幽發微,實際上卻正是脫離了真實歷史脈絡之后的架空想象,表現出一種時代表征:喜好從牛角尖里找出一個看似合理、宏大的解釋,其實卻正體現新一代已遠離真實歷史,因而歷史已成為一片可以自由發揮想象的異時空。這再度印證了福柯的名言:“重要的不是文本書寫的年代,而是書寫文本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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