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暖暖的紅色,天然便與人間的煙火氣纏在一起。在北方鄉間的院落里,柿子樹是最尋常不過的。霜降一過,家家戶戶便忙碌起來。長長的竹竿頭上綁了小小的鐵鉤,小心翼翼地伸向枝頭,輕輕一擰,那沉甸甸的“紅燈籠”便落了下來,由底下的人用布單子穩穩地接住。這景象,是熱鬧的,卻又有一種莊嚴的儀式感。摘下來的柿子,有的立刻擺在盤里,軟軟的,薄薄的皮兒下,兜著一泡蜜也似的漿液,輕輕撕開一個小口,用力一吸,那股清甜便直沁到五臟六腑里去。更多的,則是被主婦們細細地削了皮,一串串掛在屋檐下、院墻上,讓干爽的秋風慢慢地吹,吹成一身白霜的柿餅。那甜,是收斂了的,凝練了的,成了冬日里孩子們最念想的零嘴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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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般圓滿的形與色,這般甜糯的滋味,自然在人們心里,釀出了許多美好的想頭。在中國人的言語里,“柿”與“事”同音,于是這果子便成了吉祥的化身。畫師們最愛將它入畫:兩只紅柿并置,便是“事事如意”;將它配上白玉般的如意,更是好口彩;若與靈動的鯉魚同在一幅畫里,那便是“事事利余”了。那紅柿飽滿的形態,光潤的質感,更仿佛是一種無聲的宣告,宣告著生活的富足與安穩。它不像梅子那般酸澀,也不像桃李那般嬌艷易逝,它就那么樸實地、篤定地紅在那里,告訴你,春華秋實,付出總有回報,這是一份最樸素也最踏實的人生哲學。
然而,你若以為柿子的好,只在它的甜熟與圓滿,那便又小看了它。文人的趣味,往往在繁華中看出冷寂,在圓滿里品出蒼涼。明人筆記里有一段,我總忘不了,說是:“木中根固者柿,霜后熟可食,味甘。其枯枝最好,入用。”這寥寥數語,卻道出了柿子生命的另一重境界。那甜熟的果子,固然是奉獻給俗世的;而那風干了的、嶙峋的枯枝,卻被畫家們視為至寶。它的線條,經過風霜的刪削,洗盡了鉛華,只剩下最本質的、如鐵畫銀鉤般的姿態,疏疏落落,嵌在宣紙上,是一種極簡的、耐人尋味的美。這便像人生,熱熱鬧鬧、紅紅火火是一種風光;而繁華落盡、洗盡鉛華之后,所顯露出的那副清瘦的骨骼,或許更近于生命的本真。
于是,每當我再看見那滿樹燃燒的柿子紅,心中便生出一種復雜的敬意。它既是人間煙火里那份觸手可及的溫暖與甜蜜,是“事事如意”的俗世祈愿;同時,它也是高懸在秋日碧空下的一盞盞智慧的明燈,照見過往文人墨客的孤高心境,也映照著每一個平凡人對圓滿生活的全部想象。它紅得那般熱鬧,卻又紅得那般寂靜。(文/王敏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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