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張居正等清流派所料,若在浙江推行“改稻為桑”政策,絕對會變成一場災難。
嘉靖四十一年的浙江,青苗長了數寸高,正是需要水的時候,但新安江“所有的堰口都被堵住了,上天恩賜的新安江水被兩岸的大堤夾著白白地向下奔流”,大堤上全是挎刀的兵,還有一眼望不到頭的跪著的百姓,“個個臉上全是絕望”。
打死也想不到,這是杭州知府馬寧遠帶著屬下的淳安知縣常伯熙、建德知縣張知良正在強制推行改稻為桑的國策。
![]()
他這類人,屬于上級部署的工作必須不折不扣執行,但這項工作本身有沒有問題,他認為是不必考慮的。
堵住了堰口還不算,馬寧遠還要驅動騎兵“踏苗”。下面是書中的一段話:
馬隊驅動了,無數只翻盞般的馬蹄排山倒海般掠去。不是戰場,也沒有敵兵,馬蹄下是干裂的農田,是已經長有數寸高的青苗。雜沓的馬蹄聲中,無數人的哭聲接踵而起。馬隊踏過一丘苗田,又排山倒海般踏向另一丘苗田。
寫得驚心動魄,然而不是在打仗,而是在踏農田青苗!
這不是等于在踐踏農民的性命嗎?叫老百姓如何不反抗?
其中有個青壯漢子叫齊大柱(他是貫穿全書始終的),此時忍無可忍,吼了句“反正是死!拼了吧”,帶著一群漢子結成人墻硬堵騎兵。
結果齊大柱他們就被馬寧遠的人抓了。憑什么呢?說齊大柱是倭寇!
這可是天大的罪名。問題是,他怎么就成了“倭寇”呢?
就因為他剛才吼出的那一句話里有個“反”字(且不論“反正”之反與“造反”之反并非同一個意思),所以他就直接從“刁民”升級為“反民”,更有馬寧遠拍板,直接定性為“倭寇”。
原文如下:
馬寧遠一邊點著頭,突然加重了語氣,“你在王直那兒當什么頭目?”
“王直?”那個帶頭漢子(齊大柱)一愣,“哪個王直?”
馬寧遠:“倭寇頭子王直!”那帶頭漢子一怔,緊接著大聲答道:“不認識。”
“到時候你就會說認識了。”
無非是想來個屈打成招嘛。
然后就像抓住了天大的把柄似的,面向那群農民大聲說道:
“改稻田為桑田,上利國家,下利你們!這么天大的好事,就是推行不下去!今天居然還聚眾對抗!現在明白了,原來是有倭寇在煽動造反!”
是不是似曾相識?對了,就是扣帽子。正是嚴世蕃慣用的殺招之一。
馬寧遠是胡宗憲的學生,胡宗憲是嚴嵩的學生,胡宗憲并不愿被視為嚴黨,馬寧遠卻很有嚴黨風范,不僅為嚴家辦事不遺余力,行事方式也是有樣學樣。
當然這也就讓所謂的推行國策成為莫大的諷刺,因為這明明是硬逼百姓跳火坑。
踏苗的事之所以沒有最終完成,全靠裕王派來浙江的譚綸(做參軍,但暫在總督府)讓戚繼光把兵帶了回去。
這里一段寫得特別動人,成功塑造了戚繼光的愛民形象。
他給了每個縱馬踏了青苗的兵士臉上抽了一鞭,然后問他們:
“又是斷水,又是踏苗!當兵吃糧,你們吃的誰的糧!”
馬寧遠搶著回答說“當然是皇糧”,戚繼光望著馬寧遠說:“皇糧又是哪來的?”
![]()
馬寧遠大聲回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糧當然是皇上的!”
他大概還覺得理直氣壯,其實也是在往戚繼光頭上扣帽子:你吃皇糧,就得記著為皇上辦事,別干有礙國策推行的事!
不料戚繼光不僅沒讓馬寧遠扣中,還擺了他一道:
“那你們斷的就是皇上的水!踏的就是皇上的苗!”
別看戚繼光是武將,頭腦靈活得很呢。嘉靖皇帝愛在語言上繞圈圈,會不會也算是“上行下效”?不過這里的效果是很好的。
這下馬寧遠被頂在那里,臉憋得鐵青。只好眼睜睜地看著戚繼光把官兵帶回軍營了。
當然,身為杭州知府,馬寧遠不會就此罷休,他扔下一段話:
“死一千個人,一萬個人,全浙江的人死絕了也得改!戚繼光把兵帶走了,朝廷還有百萬官兵!”
然后押著齊大柱等人去總督衙門。兩件事:一是告狀,有人破壞推行國策;二是鎮壓,誣陷浙江農民通倭。
令他們意想不到的是,上千百姓竟然跟著到了杭州,堵住了總督衙門大門,連胡宗憲回衙都只能走后門。
事情鬧大了。
只是在官員們心里,最大的事情仍是賺銀子,明面上是為朝廷,暗地里“抽成”;賺得越多,抽得越多。
這不,江南織造局就與西洋商人談成了一筆750萬兩白銀的生意,需要的是浙江在年內織成50萬匹絲綢。
絲綢是用蠶絲織的,蠶絲是蠶吐的,蠶是吃桑葉的,桑葉供應需要桑田,而目前桑田是遠遠不夠的。
等等,朝廷議事時不是說了外調糧食嗎?改桑田不就可以了嗎?問題是:外調的糧一粒沒到,米行也不肯借糧。
你說這怎么辦呢?還記得嘉靖皇帝在年度御前財政會議上說的話吧,這件事還得胡宗憲去辦。所以壓力主要就在胡宗憲身上了。
胡宗憲在歷史上應該算是有爭議的名臣。他是嚴黨,也因黨爭最終自盡在詔獄里。但他又是抗倭名臣,居功至偉。
在《大明王朝1566》里,作者劉和平明顯是突出了胡宗憲的正面形象。有正氣,有擔當,有愛民情懷。
看寫到的幾個事:
有個洋商人還想連披絲綢的女子一起買,胡宗憲直接冷臉:“我天朝有的是絲綢、茶葉、瓷器,但不賣人。”單憑這一點,胡宗憲就不會是害人的官。
馬寧遠、按察使何茂才盯住是誰叫戚繼光把兵帶走的,明擺著要逼譚綸認賬,結果胡宗憲直接接了話:“是我叫戚繼光把兵帶走的。”
總督衙門被百姓堵了,大損體面,何茂才請示要抓,胡宗憲卻表態如果衙門被拆了,他就革職回鄉,選擇從后門回衙。
![]()
當布政使鄭泌昌說“四個月了,桑田還不到一成,年底要交五十萬匹絲綢,呂公公在皇上那兒交不了差”時,胡宗憲說:
“我是浙直總督,又兼著浙江巡撫,朝廷要降罪,都是我的罪。百姓要罵娘,該罵我的娘。改稻田為桑田是國策,必須辦。可桑苗至少要長到秋后才有些嫩葉,一茬中秋蠶,一茬晚秋蠶,產的那點絲當年也換不回口糧。官府不借貸糧食,只叫稻農把稻田改了,秋后便沒有飯吃,就要出反民!每年要多產三十萬匹絲綢,一匹不能少。可如果為了多產三十萬匹絲綢,在我浙江出了三十萬個反民,我胡宗憲一顆人頭只怕交代不下來!”
最后他直接下命令:抓的人立刻放了!新安江堰口立刻放水灌溉秧苗。
他是真正做到了把老百姓放在第一位。這與嚴黨的典型風格大不相同。像鄭泌昌、何茂才都是典型的嚴黨風格,唯上是從,擅長打壓,馬寧遠此處看看很像,后面表明還是有底線的。
可是問題并沒有解決。
而接下來發生的沒底線的事,更會讓你目瞪口呆。
(網圖侵刪)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