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播客對談原文約 30000 字,本文經過刪減整理后約 10500 字。
![]()
曲凱:今天我們非常榮幸請到了范皓宇。皓宇是理想的高級副總裁,應該說是目前理想最核心決策層的幾個人之一。
我們今天的目標是聊得純粹一些,不會談太多關于理想、關于車的具體問題,而是會聊聊產品方法論,甚至是一些成長和哲學相關的話題。
請皓宇先做個自我介紹吧。
范皓宇:大家好,我是皓宇,做產品和設計這個行當已經 25 年了。
從大學開始,我先后做過手機、游戲、自媒體、操作系統。后來趕上汽車的崛起,也做過一些車的項目。再往后因為想回北京,就加入了理想,負責產品和用戶體驗相關的工作。
曲凱:你提到的一個點很有意思——你是因為想來北京,所以去了理想,而不是因為想去理想所以來了北京?
范皓宇:對。當時我特別喜歡北京,因為這個地方承載著很多歷史,也非常神奇、多元。
你可以在這里遇到各種有趣的人,比如樂手、文青。每個人都帶著理想來到這個戰場,為自己想做的事情而戰斗。
曲凱:但這幾年你覺得北京有變化嗎?我肉眼可見越來越多人離開北京。
范皓宇:確實。最近幾年,尤其是疫情前后,北京已經不是 2013 年左右那種充滿斗志的狀態了。我有很多老朋友也離開了。
一方面,現在的發展確實沒以前快了。增長快的時候,很多問題都會被掩蓋,而如今大家會擔心看不清未來。
另一方面,當空間收窄后,很多人的安全感也大不如前。缺乏安全感時,大家一邊希望用戶能消費升級,大環境卻在消費降級。這種矛盾,就會讓人陷入焦慮。
當大家的擔憂和焦慮超過某個閾值之后,就會有人選擇離開這個讓自己很難受的城市。
但其實,也總有人在不斷涌入北京。
每年開學季,你總能在校園門口看到拎著行李箱的年輕人。他們朝氣蓬勃地沖進這座城市,想創造一些新的東西、實現自己的理想。那股沖勁,恰如我們當年。
所以北京依然充滿活力。它就像紐約,龐大、多元,總能帶來新的可能性。
而且,雖然現在有各種各樣的問題,但我覺得我們仍然站在一片沃土之上。
因為中國的供應鏈極其強大,且最早一批互聯網人都很原教旨主義,他們優先考慮的不是變現和增長,而是怎樣讓人與人之間的連接更簡單、更輕松,怎樣讓這個世界更平權、更美好。
凡是經歷過那波增長的人,哪怕如今已經四五十歲,骨子里依然有強烈的理想主義。他們一定會努力復現曾經的那種增長。那種精氣神,是改革開放和 2000 年初那波浪潮留給我們的奇跡。
前兩天我還和朋友聊天,說我其實特別想拍一部片子,去呈現那個波瀾壯闊的年代中的各種故事。
曲凱:我以前也常想,國內其實也能拍出像《硅谷》那樣的劇。
范皓宇:是。我覺得中國過去幾十年的發展,可以分成三層。
最底層是城市化。比如我們父母那代人,很多人從農村進入城市,成為了工人。
第二層是供應鏈。從臺灣省、東南沿海,到日本、韓國,再到菲律賓、泰國,這一圈構成了人類歷史上最強、也最不可或缺的生產制造體系和供應鏈平臺。
第三層,就是浮在冰面上的科技與互聯網。
這三層并行發展,過程中也帶來了巨大的社會流動。
你能看到,村里的同學去了沿海工廠,沿海的小企業主在國內外奔波,海外的科技人才不斷回流。再加上國內大學教育的普及,一批人又迅速進入了互聯網行業。
這種多向流動,創造了巨大的價值和變化。
曲凱:對,所以在不同的大環境中,每個人做出的選擇都有自己的必然性。
但我在想,你過去這些年的職業經歷,其實和很多人不太一樣。大多數人會沿著一條主線走下去,而你做過的工作好像有某種內在的共性,可看起來卻挺雜、挺跳躍。
范皓宇:對,雜家哈哈,因為好奇心重吧。
但就像你說的,我的工作經歷本質上是同構的。
我是做設計出身的,所以我總在觀察和收集信息,而不是靠邏輯推導來做事。
對我來說,這條主線一直沒變:
做設計、做產品,本質就是資源配置。
資源配置首先要看你掌握了多少元素。越強的人,越能觀察和積累到更多的元素。
其次要看你如何組合這些元素,形成一個完整、可理解、既有用又有趣的東西。
這里可以分享一個我做過的最喜歡的設計。
我大三時,給一家軍工企業的保密辦公室做過一個指紋識別儀。那時候我發現他們的電腦桌非常亂,經常找不到那個設備,于是我把它做成了不倒翁的形狀。如果有人翻找文件,一碰到它,它就會自己彈起來。后來老板還跟我說,他們經常拿那個東西玩,因為真的很好玩。
我之所以會做出這樣的設計,是因為我先觀察到了他們工作環境中的混亂和無趣,才有了后面的呈現。
我經常跟人說,其實我是個「原教旨的產品經理」。
什么叫「原教旨的產品經理」?就是會通過觀察—理解—組合—壓縮的方式,找到達成目標的最優解。其中最耗時、也最關鍵的,就是壓縮這一步。
但現在很多人一味求快,覺得差不多就可以了,得趕緊去 AB test、跑 PMF、做 scaling。
可我覺得,思考的過程才最值得花時間。它也是我至今仍然在工作的原因,因為那個過程太有趣了,就像破案一樣。你看很多偵探片,偵探都會貼滿一整塊黑板的線索,在嫌犯和證據之間不停連線。
其實做產品也類似,只不過產品沒有唯一解。不同的元素會在腦子里不斷連接,像一個動態的模型,最終會導出非常不一樣的結果。
說起來,我還蠻喜歡看《名偵探柯南》的。雖然劇情有點套路,但它總會把一些碎片整合在一起,最終還原一個令人有些意外的真相。
而那些意外,其實正是我們期待的驚喜。
我們為什么想看電影?為什么想試用新產品?為什么撕開一本書的包裝時,會想先聞一下里面的味道?其實都是在尋找那一點點驚喜。
這些驚喜,是所有創造者共同努力的結果,也是我們這些年一直在追求的方向。
曲凱:那你怎么看「商業價值高的剛需」和「有趣」之間的平衡?
比如有的公司做 AB Test,就是圖實用。功能測完后,大家也不知道為什么它好用,甚至可能覺得它更丑了,但數據更好,那就用它。
范皓宇:首先要看目的。如果目標是增長,那就別談別的。
但只看增長會帶來一個問題:頻率會越來越高。也就是說,你迭代新版本、用戶接受新版本的周期都在不斷縮短。這樣的高頻變化,反而會帶來更強的焦慮。
舉個例子。我之前和一些平臺的人聊天,問他們現在頂級博主的生活狀態,到底是非常 chill、實現了 work-life balance,還是非常忙碌和焦慮?
得到的答案是:大多數人都在忙碌且焦慮的狀態中。
因為這些博主要時刻盯著數據,想盡辦法討好用戶、吸引注意力,而這些行為的節奏只會越來越快。用戶在高頻刺激和快速滿足之下,久而久之也會麻木。麻木之后,創作者又得加大刺激、追求差異化。
這樣惡性循環下去,創作者很累,用戶也疲憊。
如果目標不僅是增長,而是希望產品能被用戶真正感受到,那就不一樣了。
就像拍電影。如果只圖票房,那就去拍爆款題材、請大明星。但你會發現,最近票房好的電影,往往沒有很強的陣容,而是在認真講故事。比如前陣子的《浪浪山的小妖怪》,之所以能贏得觀眾的投票,就是因為它能引發共鳴。
所以我覺得現在的用戶也分成兩類,一撥人追求新鮮刺激,另一撥人則想認真地享受一個產品。
那我們做產品,必須先做到「有用」,否則就會無人問津。
但「有用」只是敲門磚。
衡量一個產品的好壞,關鍵要看它能否陪伴用戶一段時間。這段時間的長短,就取決于它的「有趣」程度。
而當一個產品陪伴用戶足夠久之后,就會被用戶內化。這可能聽起來有點抽象,我舉個例子。
去年我去英國設計博物館,門口有個很大的裝置,上面循環著三個單詞:
Maker、User、Designer。
我看了很久,突然被擊中了。
一百年前,這三個詞其實是一個人。比如我需要一把錘子,于是我自己設計、自己制造、自己使用。
后來因為工業化的發展,Maker 和 User 分離了,出現了福特這樣的制造企業。
再到后來,設計興起,以蘋果為代表的公司又把 Designer 從 Maker 中分離出來。
于是,Maker、User、Designer 成了三個獨立的主體。
在這種情況下,用戶其實很無助,因為 Designer 和 Maker 像神一樣,他們給什么,用戶就只能用什么。
但現在,User 崛起,成為了這三者中最核心的角色。只有被用戶選擇的東西才是好的。于是 Maker 和 Designer 走下神壇,變成了用戶要啥他們弄啥。
接著又出現了新的變量:AI。
AI 可能會帶來怎樣的改變呢?
舉個例子。想象一下,五十年前你要吃個包子,得查黃頁、打電話、做恨不得 100 件事,最后買到的包子可能還不合口味。而現在,你只需要打開美團,幾步就能吃到想要的包子。再往后發展,也許五年、十年后,你想吃包子的時候,AI 能自動理解這個場景,把你喜歡的包子送到你面前。
我認為這種改變一定會發生,也意味著未來的產品會走向個體化。
我們之所以需要設計,是因為目前無法做到點對點的服務,所以我們要找用戶畫像,從一群人的需求中提取最大公約數,再做成產品。
但每個人的需求都不一樣。AI 的出現,可能就能很好地觀察并理解每個用戶的不同訴求,為每個人提供個性化服務。
到那時,Maker、User、Designer 之外,很可能還會出現一個類似于代理的角色。因為人與人之間難免有摩擦,而 AI 會全身心地為你服務,所以它可能成為與你連接最順暢、你最信任的存在。
我覺得那個未來很美好,也將是之后產品設計最大的機會。
曲凱:那你做了 20 多年的產品,觀察下來,用戶大概發生了哪些變化?
現在大家經常能看到非常分化的人群,也有很多兩極化的討論。那在這樣的環境下,到底該怎么做好一個大眾產品?
范皓宇:用戶這個詞特別大,就像人民一樣。中國的用戶分層非常復雜。
我記得一兩年前,《人民日報》做過一個幾萬人的調研,結果發現有 80% 的參與者都認為自己是弱勢群體,其中不乏企業高管和領導。
其實現在很多人在「有用」的層面已經被過度供給了。之所以還有那么多人覺得自己弱勢,是因為在「有趣」的層面,他們無比貧瘠,覺得自己沒有被真正理解,也沒有被關懷。
這其實是典型的一二線城市畫像。
一二線城市的人,總覺得壓力大、節奏快、焦慮多、沒有自己的時間。他們的價值似乎只存在于完成了什么 KPI、解決了什么問題,每個人都像一塊塊孤立無援的電池,要不斷在各自的崗位上發電。因此,他們缺乏安全感,也容易陷入虛無。
這里推薦大家去讀一本書,叫《中國社會分層》。你會發現,三四線城市的人是另一種狀態,他們依然生活在社會關系中,人與人之間有很多連接,但與之相伴的,是上限被鎖死的無力感。
再往下沉一層,還有大量生活在城鄉的人群。他們可能更為絕望,因為資源供給不足。
所以今天,如果要做大眾產品,就要同時考慮兩件事,一是給一二線城市的人更多被看見、被認可的可能性;二是讓下沉市場的人也能獲得一線城市的產品與體驗。
我前兩天看《十三邀》,里面許倬云先生說,中國現在挺好的,因為很多人已經不再會因為饑餓而喪失尊嚴。大家覺得自由、公平是理所當然的。這說明人們的基本需求已經得到滿足。
但也正因為如此,人們的需求和價值判斷變得分散,因為不同人群所處的狀態完全不同。
曲凱:是。我自己也有一些感受。
一個是,當經濟不太好的時候,好像大家會更關注實際使用價值。像我爸媽那一代人,可能覺得花 100 塊錢買披薩,和花 2 塊錢買個饅頭夾肉是一樣的,因為他們會把披薩拆解成面粉加肉,覺得完全不值那么多錢。
另外我在想,是不是用戶需求也有周期性的浪潮?就像時尚潮流一樣,每隔十幾年、二十年就會出現一波復古風。
而且用戶心里似乎也都有一條準繩。比如大家都知道每天刷太久短視頻不好,但現在很多公司還在想盡辦法讓人多刷。
那會不會總有一天會到達一個臨界點,大家突然醒悟,覺得這件事就是錯的?然后新的浪潮出現,把我們重新拉回到一個更健康、更好的狀態。
范皓宇:我有一點不是特別認同。我們父母那一輩也有他們的情緒價值和奢侈品,只是意義感不同而已。
在匱乏的年代,有不匱乏的玩法,在過度供給的年代,也有寡淡的玩法。
曲凱:說得好。
范皓宇:但我又非常認同你剛才說的一句話,就是用戶的需求一定是循環的,「the holy order will be back」。
我們這代人的下半身,其實非常遵循規訓和秩序;但因為中國入世等大事件,上半身又是消費主義的,想通過「我消費什么」來證明「我是什么」。
下半身的秩序感根深蒂固,而上半身的消費偏好一直在醞釀和變化。
最明顯的標志就是,人們對好電影的標準,和十年前已經完全不同了。這意味著大眾的審美和品味在提升。
不僅是電影,大家對產品的品味也在提升。
我們做出的產品越來越有質感,比如中國新能源汽車性價比高、體驗好、品質強。用戶也開始討論品味這件事,我前幾天路過健身房,還聽到兩個健身大哥在聊哪款車更有品味。
所以雖然現在很多人說經濟下行,但我反而很樂觀。
因為中國人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以及愿意為之努力的干勁,是刻在骨子里的。它不會被磨滅,反而始終散發著活力和生機。
如果你能做出一些東西,讓他們覺得生活變得更美好,那機會老大了啊。
而且中國 A 股有那么多真正有價值的企業,價格卻被低估,這里面存在巨大的利差機會。國人想要做點什么出來的那股精氣神,也完全不一樣。
總之,我對于中國人特別有信心。
曲凱:對。我今天還聽人講了一個點,就是在全世界這么多國家里,幾乎只有和中國等少數國家的人聊天時,你能在對方眼里看到光,看到那種努力的勁兒。
范皓宇:沒錯,就是這種感覺,我們就是要干!
有時候我去硅谷跟人聊天,很多人聊著聊著都會被我點著哈哈。
在國內,我們真的是想改天辟地。拿到新工具,也想立刻把它用起來,因為有太多值得去做的事了。
而且我真的覺得,在中國做產品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因為你面對的是這樣一群有血有肉的中國人:他們努力工作,白天可能在環境不太好的辦公室上班;受限于房價,晚上回到家也許條件也一般。
但如果我們能為他們創造出一些好產品,讓他們獲得鼓勵,然后生出創造動力,那正反饋就產生了。
所以我覺得未來就是那四個字母:HOPE。
曲凱:是。你前面有提到一個詞叫品味,你怎么理解它?
范皓宇:品味是一種區隔。
人需要區隔,就像產品需要差異化一樣。
自認為沒有品位的人,會把自己劃分為「實用主義」。而標榜自己很有品位的人,其實就是給自己貼上了「懂生活」、「懂設計」、「懂品質」的標簽。
所以品味,本質上只是自我虛實標簽的一部分。
很多人都在供給品味,而這些品味背后,其實是風格。那風格是怎么形成的?
通過內容生產。
比如小紅書上有各種各樣的博主,每個人都在分享各自領域的內容,從而彰顯自己的品味。
而作為用戶,我每消費一次某個內容,其實也是在表達一次自己的品味。
曲凱:那當數據和你的品味不一致時,你會怎么選?
范皓宇:相信自己的感受。
數據本質也是主觀的。你用什么標準去收集、怎樣去分類,都包含主觀判斷。
而感受,是最真實、最直接的東西。
所以數據只是個拐杖,真要走路,還是得靠你的兩條腿。
舉個例子。一個好廚師做飯時,如果察覺到味道不對,就會立刻調整;而一個差廚師,可能每一步都照著菜譜執行,最后還是糊了鍋。
那怎么讓感受更準?
就是要真正去和用戶交流。
比如我微信里有很多用戶,時常會聊聊天。聊著聊著,我就能察覺出某個產品可能哪里不對。那種體感非常強,因為你身在其中,而不是干盯著指標和數據。
曲凱:但有沒有一種可能,你的品味告訴你該往左走,而所有數據都在往右走?
范皓宇:那我就往左走。
就像為什么今天我會和你錄這期播客,是因為我在飛機上和你坐了一路,下飛機又聊了一會兒,覺得你這個人很有趣。于是我先做了一個判斷:值得錄。之后,我再給這個判斷找理由就好了。
所以真正重要的是判斷。
判斷不是一次性的,而是像強化學習,每次判斷之后都有反饋,你可以再根據反饋調整判斷。如此循環,就會形成一個判斷序列,而這個序列決定了你是誰。
數據當然會對這個序列產生影響,但只要你清楚自己最終想要什么,就會始終有非常明確的目標感。
曲凱:這讓我想起來《老友記》里,大概有個情節是 Ross 列了一堆要選和不要選 Rachel 的理由,但最后發現,這些理由其實都沒意義,因為他心里早就有了答案。
范皓宇:對。先有答案,剩下的只是證明題。
曲凱:但這里我有個問題。因為你的品味和主觀判斷有可能超前于市場、短期內就是得不到數據反饋。
那如果你的產品在某個評判標準里是對的,但數據就是不達預期,該怎么辦?
范皓宇:接受這種結果。
人最怕搖擺、猶豫、躊躇。真正的強者有勇氣和信仰,能在一個方向上一直堅持。
前兩天有人問我:你們現在壓力也挺大,外部環境也在變化,但你還在做各種新東西,到底怎么想的?
我只回答了三個字:意志力。
我之所以有這樣的意志力,是因為我有自己的信仰。如果一個人沒有信仰,Ta 的選擇就會不停震蕩,最終什么也沉淀不下,只是虛度時間。
而長期價值的藝術,也是信仰的藝術。
我的信仰,就是一定要去創造新的、了不起的、美好的東西,能讓很多人產生共鳴,能帶給很多人歡笑。
曲凱:但我覺得這里又分兩種情況。
一種是,你非常篤定自己做的東西就是好,就算暫時沒人認可,未來也會被認可,就像很多以前的藝術家一樣。
另一種是,你對好壞的判斷,取決于是否能引起你剛剛說的一個詞,叫共鳴,或者說是別人的反饋。
你是哪一種?
范皓宇:都有。
在實操層面,首先你必須得是個實用主義者,否則就不配做個理想主義者。
因為現實是,我們生活在一個商業化、消費主義的世界里。如果你只是一味理想主義,就要當堂吉訶德沖向那個風車,那就是送死。
堂吉訶德固然浪漫、可歌可泣,但從實證主義角度看,我們也得講科學、講邏輯。
也正因為要同時兼顧理想主義和實用主義,所以會有矛盾和糾結。前者代表我們對真、善、美的追求,后者則是我們好好活下去的基礎。
你得先足夠「自私」,才能去幫助別人。如果你自己每天都活在苦難之中,又怎么可能去幫別人呢?
曲凱:我同意。沒有實用主義的理想主義,就像空中樓閣。
范皓宇:對。所以我們當然會考慮產品當下的銷量和用戶反饋,但同時也要考慮它是否真的有意義、有沒有長期價值。
就像我一開始說的,做產品是一個極其綜合、復雜的過程。
你不能只滿足 1、2、3 條需求,而是要把你觀察到的無數個元素放在一起,經過極度壓縮,才有可能創造出一個真正有意思的東西。
所以做產品就得「既要、又要、也要」。
我既要它性價比高,又要它能把當下的技術發揮到極致,同時還要易操作、能讓用戶覺得自己變得更優秀。
做出盡量周全的產品,才是產品設計的終極價值和意義。
曲凱:但當公司上市后,產品的短期數據會直接影響股價。這會讓你的行為變形嗎?
范皓宇:今天我要來錄這期播客,不管天氣怎樣,我都會到達。同樣,只要目標是堅定的,那無論如何,我都一定會抵達那個目的地。
曲凱:你這種精神品質,是先天的還是后天形成的?
范皓宇:是反復磨練出來的。
我剛到北京的時候是個 nobody,唯一能靠得住的就是意志力。
有時候我面試校招生,就像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那時候我們剛畢業,就像離弦的孤箭,充滿干勁,一往無前。雖然一路上會遇到阻力、壓力,甚至迷茫,但越是這樣,越會在風阻中更堅定目標,向前、向前、再向前。
前兩天我和許知遠聊了兩個半小時。聊完他說,我簡直是個純正的理想主義者,太文藝了。
曲凱:但我反而覺得不是誒。我覺得你說的很多東西都是既實干又理想。如果你只有一個目標,其實不需要意志力;反倒是在兩邊不斷綜合的時候,才最需要意志力。
范皓宇:還真挺厲害,你說得特別對。
現實與我想創造的世界之間,存在一個 Delta。所以我需要一手搭著現實,一手搭著理想,用盡力量去拉近它們,讓我想象中的美好,最終在現實中呈現出來。
曲凱:是。你做了二十多年的產品,既做過軟件,也做過硬件。我理解硬件的周期很長、改動難,那你實際做下來,覺得軟硬件產品有什么區別?
范皓宇:本質上沒太大區別。
軟件架構一旦確定,很多事也改不了。特別是當軟件上線后,只要形成一定的用戶習慣,哪怕之前設計錯了,也很難再動。而硬件每迭代一版,用戶反而會默認需要適應一陣。
因為軟件就像家里的物件,不能輕易亂動,而硬件更像房子本身。
曲凱:那你和用戶打交道二十多年,總結下來,用戶的需求到底是什么?
范皓宇:談到用戶需求,首先你得對用戶有個假設。
比如拍電影,你得先預設觀眾是想笑、想思考,還是想看《阿凡達》那樣的奇觀。
但你不可能做出一個讓所有人都滿意的東西,所以對用戶的假設,最終取決于你自己的表達。只要你有想表達的東西,就一定會有對應的用戶。
怎么確定這一點呢?
就需要你帶著假設去印證。你可以去問、去觀察。如果用戶完全不接受,那就改;如果他們接受了,就繼續調優。
當你發現假設成立,再往下,就是想辦法讓更多人知道、產生收益,這樣才能覆蓋自己的生活成本,從而繼續創造新的假設。
所以理解用戶需求,本質上就是一個不斷提出假設、反復驗證的過程。
做產品有時候還挺孤獨的,每天都要做很多假設。可能你冒出了 1000 個泡泡,999 個都會破掉,只有 1 個能長成真正的產品。你每天要做的事,就是頂住泡泡不斷破裂的挫敗感,然后堅持冒出新的泡泡。
在這個過程中,你得不斷走近用戶。
我以前做游戲時,有個術語叫 Level of Detail —— 離你遠的東西自然是模糊的,離你近的才清晰。
做產品也是一樣。你想為遠處的用戶提供服務,就得一點點靠近他們。
而我們和用戶之間,大致存在三種關系:
第一種,我們是「神」,創造了東西,用戶只能俯首使用;
第二種,我們是「仆」,用戶要什么就給什么,不論對錯;
但我更喜歡第三種——「友」,也就是能平等溝通。這樣用戶會覺得有所收獲,而不是被規訓或被討好。
曲凱:那你有沒有總結過自己的產品設計哲學?
范皓宇:產品設計其實是一個湯湯水水的事,如果它能用結構化的公式去做,也就不太需要這個崗位了。
但就像模型一樣,產品設計也有數據集、技術架構和評測集。
這里我分享下評測集吧。一個好產品,在用戶那里通常會出現四個聲音。
第一個聲音:誒。當一個產品與眾不同、讓人眼前一亮時,你會忍不住走近它,說一聲“誒?”。
第二個聲音:嗯。比如你買到新 iPhone 的那天晚上,徹夜裝應用,體驗很棒,你會說,“嗯!”
第三個聲音:哎呦喂。當你用了一段時間一個產品,突然發現了某個隱藏功能,很驚喜,就會覺得,“哎呦喂?!”
最后一個聲音:臥槽。這個聲音會出現在一個產品生命周期的末尾。當你換上新 iPhone,連上 WiFi,過一會就感嘆一句,“臥槽,全來了”。
如果能讓用戶發出這四個聲音,那你就是神。能做到前三個,已經非常厲害;做到兩個,就能大賣;做到一個,至少就能賣了。但連第一個都沒做到,那可能就賣不出去。
這個評測集,其實對應著一個產品完整的生命周期。
曲凱:明白。你前面說過,做產品要既「有用」又「有趣」。但「有用」有理性的衡量指標,而「有趣」好像很難量化。那你怎么判斷一個東西到底有沒有趣?「有趣」的程度能比較嗎?
范皓宇:首先,有趣不是被設計出來的,而是產品被使用之后自然產生的。這個過程不可逆,就像真空中就是會憑空生出電子一樣。
有趣也不可比。比如打火機的功能就是打火,但形態千奇百怪,有能轉的,有能翻的,有電子的。這沒什么高下之分,因為人就是會用各種方式去把玩自己的打火機。
所以我覺得,最根本問題,是你想做一個有用的人,還是一個有趣的人?
如果你有用但無趣,那會很悲哀;如果你沒用但有趣,那也許會很逍遙。
曲凱:但是是缺乏物質基礎的逍遙(笑)。
范皓宇:嗯…對,物質這事咱回頭再聊哈哈。我想說的是,當一個物體離人近了,人就會把它變得「與我更相關」。這個過程會讓產品自然而然變得更有趣、更有意義。
而靠邏輯推導出的有趣其實挺無聊的。更有意思的方式,是和用戶一起磨。比如我們有理想同學,有的用戶說想給它找個家,那我們就真給它做了個家。
曲凱:我記得上次見面,你說過一句讓我印象特別深的話:做產品一定不能只講邏輯。
范皓宇:對。邏輯是用來傳遞結果的,但做的過程本身要有趣。因為在那個過程中,你能不斷獲得正反饋,被激發著繼續往前想。
這個世界其實特別匱乏想象力。也正因為如此,很多人干脆放棄了想象,選擇純理性。但純理性會讓人過于在意 ROI,而忽略了那些美好、確信、對生活的觀察和品味。
要做到「有趣」,還是得去體會生活。
曲凱:我感覺在生活中,有些人好像就是更有趣、更熱愛生活,更能從細節中發現美。你有沒有想過這是為什么?
范皓宇:其實我覺得每個人都很有趣。真的。
這個世界的底層邏輯,是人們鮮活的一面在下面運轉,只不過上面呈現出來的是 ROI、業績、財報。所以是我們每天扮演的角色,讓我們顯得無趣了。
我有時喜歡坐在路邊,看形形色色的路人,想象他們背后的生活和情緒。看多了想象多了,我也會被充盈到,就是感覺自己真真切切地活在這個世界里,而不是活在一堆指標和數據里。
曲凱:但現在也有一種說法,就是當你足夠成熟,或者足夠認清世界之后,可能就會覺得身邊的人都是 NPC,甚至連自己也是 NPC。
但我猜你完全不同意這種說法?
范皓宇:當一個人麻木到把別人當成 NPC 的時候,其實是進入了一種低功耗的運行模式。
Ta 省下這些功耗干嘛?其實是做 Ta 認為有趣的事情去了。
我舉個例子。心理學里有個實驗,讓一對雙胞胎分別和實驗員聊天。在 A 房間,不管女孩說什么,對面都熱情回應;在 B 房間,對面卻冷漠寡言。
二十分鐘后,A 房間的女孩會開始學習、模仿實驗員的語氣,而 B 房間的女孩則完全不會。
所以當我們能從某件事獲得正反饋時,就會更投入。
你說的那種 NPC 心態,其實是因為有些人對某些事沒那么投入。但我相信,每個人都有愿意投入的事情,比如和朋友聚會,或者宅家擼貓。
曲凱:其實大家都有自己的世界。
那「有趣」和「有用」,你會怎么選?
范皓宇:都選。
如果只能二選一,我就砍掉一些事情,只保留兼具二者的部分。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和用戶之間形成連接與信任,才能可持續。
如果只做「有用」的東西,那你賣 5 塊,有人賣 2 塊,最后就免費了。要不為什么中國一直沒有 To B 和 SaaS 呢(笑)。
曲凱:最后一個問題。我們這兩年聊了很多做 AI 的人,大家總在問同一個問題,就是現在 AI 的壁壘到底是什么。
我現在大概有個答案。至少在中短期內,這個壁壘是「組織」。
我覺得大家低估了 AI 對組織的變革。很多大廠那套分工極細的方式,其實在 AI 里就是不適用。你怎么看?
范皓宇:完全認同。 AI 帶來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變化:
從需求到結果之間,沒過程了。
那么 AI 時代的組織方式,必須是端到端,而不是流水線。
這也意味著個人要有更綜合的能力。比如前陣子我面試一個設計師,很快就希望錄用 Ta,因為 Ta 展示了一個用 AI 做的完整的切圖工具,甚至連賬號注冊之類的細節都搞定了。Ta 一個人,就能完成以前好幾個人才能做完的事。
所以未來的組織形式一定會發生巨大變革,而且大家都要自我革命。如果你不革自己的命,那就會被別人革命。
曲凱:是。那最后希望大家看完我們這次的對話,也能發出那四個聲音(笑)——
范皓宇:誒?嗯!哎呦喂?!臥槽!!
42章經
思考事物本質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