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長安的荔枝》、電視劇《長安十二時辰》中都多次出現過胡餅的鏡頭。孟元老南渡到臨安之后,回望東京城,也忘不了街頭噴香的胡餅。他在《東京夢華錄》中多次提到了胡餅,如卷二“飲食果子”中“所謂茶飯者,乃百味羹、頭羹……胡餅……”,卷九中“宰執親王宗室百官入內上壽”第四盞、第七盞的下酒菜就分別有白肉胡餅和胡餅。
胡餅為何如此被他反復提及?它究竟多有魅力,如此叫人念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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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唐 莫高窟第159窟西龕西壁供桌上擺著四盤面食食品,左上盤為胡餅(敦煌研究院官網)
“西餐”風靡神州大地
胡餅的根脈深植于中亞大地,顧名思義就是從胡人那里傳來的食品。《說文解字》解釋說餅是用面粉做的食物,漢代劉熙的《釋名·釋飲食》曰:“餅,并也,溲面使合并也。”餅就是用水調和麥粉使它們合并在一起。胡餅,做出的是囫圇一團,再用胡麻(芝麻)撒在餅面上。
關于胡餅的名稱,歷史上有學者還有些異議,北宋張師正在《倦游雜錄》一書中就說,現在的人稱面條為湯餅,唐朝人稱饅頭為籠餅。難道不是因為用水煮著吃的都可以叫湯餅,用籠蒸著吃的都可以叫籠餅嗎?市面上有賣胡餅的,不明白它名字的由來。明明是在爐子里烤熟吃的,叫它爐餅不更合適嗎?其實,燒餅一般放到鏊(ào)子上翻滾炙烤,而胡餅的制作,更像現在新疆的馕,需要在爐中烤制。
這種撒滿胡麻、以爐烘烤的面食,憑借其獨特的保質期和便攜性,伴隨駝鈴聲聲,跟著張騫從絲綢之路入華。《續漢書》說:“靈帝好胡餅,京師皆食胡餅。”漢靈帝喜歡吃胡餅,京城里的人都跟著吃胡餅。后來董卓率領胡人軍隊攻破京城,就被看作是這個嗜好的應驗,暗示引胡兵入京。傳說那個“何不食肉糜”的晉惠帝司馬衷,喜好胡餅,最后還因為吃胡餅被噎死(也有一種說法是餅里有毒)。
東漢人趙岐在擔任京兆郡曹的時候曾數次彈劾唐眩,后來唐眩任京兆尹之后,他就殺死趙岐的家人。“趙岐避難至北海,于市中販胡餅”(《三輔決錄》卷一),為求生存,他偽裝成市井街頭常見的職業。可見,在東漢時期,胡餅就已是街頭常見食品。
王粲《英雄記》記載,李叔節和弟弟李進先一起在乘氏城里居住。呂布帶兵來到乘氏城下。李叔節出城去見呂布,李進先不肯出城。李叔節為招待呂布殺了好幾頭肥牛,準備了數十石酒,做了一萬枚胡餅,先拿來犒勞呂布的將士。可見當時“胡餅”已相當普及,隨處可以買到,而且賣家頗多。
后趙皇帝石勒諱“胡”,強改胡餅為“搏爐”,其侄石虎又改稱“麻餅”。名稱雖改,舌尖記憶卻難消。
到了唐宋時期,胡餅已成為市井尋常“西餐”。唐代長安西市,胡商云集,胡餅店肆林立。《舊唐書·輿服志》記載:“開元來……太常樂尚胡曲,貴人御饌,盡供胡食,士女皆竟衣胡服,故有范陽羯胡之亂,兆于好尚遠矣。”白居易《寄胡餅與楊萬州》詩云:“胡麻餅樣學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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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朝胡人吃餅騎駝俑(山西博物院官網)
胡餅究竟有多大
敦煌文書P.4693付面造餅冊共15行,前后殘,年代不詳。內容就是寺院付糧食給寺戶使其造餅、粥等食物的賬單,上面有“付面五斗造胡餅一百枚”字樣。古代一斗大約相當于現在的12.5斤,五斗就是62.5斤面,出100枚胡餅,每枚胡餅用面0.625斤。1972年,新疆吐魯番阿斯塔那唐墓出土一枚直徑19.5厘米的胡餅,胡餅呈圓形,土黃色,出土時碎成12塊,由小麥面粉制作。
宋代《唐語林》卷六記載,當時富貴人家的一種吃法是:取一斤羊肉,一層層鋪在一張巨大的胡餅上,中間夾上胡椒、草豉,再用酥油潤透,放進爐子里烤,等到羊肉半熟時就吃,這種肉餡巨多的胡餅稱之為“古樓子”。這其實是改良版的胡餅。北宋宰相張齊賢身材高大魁梧,食量遠超常人,常把五到七兩的豬肉夾在胡餅里,一口氣吃完。無論是布滿一斤羊肉的“古樓子”還是一個胡餅夾五到七兩肉,都說明唐宋時期的胡餅比現在的燒餅大。
五代后梁的龍德年間(921—923),諫議大夫溫積曾在《碣山潛龍宮上梁文》中親筆寫道:‘饅頭似碗,胡餅如笠。“胡餅如笠”,笠是用竹或草編成的帽子,能蓋住腦袋,由此可見,胡餅個兒確實不小。
歷史上還有比斗笠更大的胡餅。《太平御覽》中記載,南北朝時期,后秦國君姚泓(415-417在位)的叔父、大將軍姚紹總攬軍事大權。他曾經召見一位胡人僧人,詢問吉兇。僧人就用面粉做了一個大胡餅,直徑一丈,僧人坐在上面,先吃正西方向的部分,接著吃正北方向的部分,再吃正南方向的部分,剩下的卷起來一口吞下,然后就起身離去,一句話也沒說。
這個故事其實是說胡僧用胡餅來預測后秦敗亡的命運。之后不到兩年的時間里,東晉劍指后秦,晉軍兵分多路勢如破竹,最后后秦皇帝姚泓被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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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上河圖》中所描繪的京師街頭疑似賣胡餅的攤位
千變萬化的胡餅
北宋時期,東京汴梁的胡餅店鋪成為不夜城的星辰。《東京夢華錄》卷三“馬行街鋪席”一節說:“夜市直至三更盡,才五更又復開張。如要鬧去處,通曉不絕。尋常四梢遠靜去處,夜市亦有燋酸豏、豬胰胡餅……”就算是在偏遠的地方也有賣胡餅的。該書卷四“食店”一節說:“大凡食店,大者謂之‘分茶’,則有頭羹、石髓羹、白肉、胡餅……”“餅店”一節說:“凡餅店有油餅店,有胡餅店……胡餅店即賣門油、菊花、寬焦、側厚、油栗、髓餅、新樣滿麻。”
北宋時期的專業胡餅店規模也很驚人:武成王廟前海州張家、皇建院前鄭家皆設五十余爐。宋代的胡餅開始加入多種多樣的餡料,并已經使用模具戳花,“捍劑卓花入爐”的敲打聲組成了都市最曼妙的晨曲。胡餅的種類令人眼花繚亂——門油、菊花、寬焦、側厚、油栗、髓餅、新樣滿麻、茸割肉胡餅、豬胰胡餅……每一名號皆是對口腹之欲的詩意召喚。北魏《齊民要術》一書中有“髓餅”的做法:用骨髓油和蜂蜜,與面粉混合揉勻。將面團搟成四五分厚、六七寸寬的餅坯。直接放入胡餅爐中烤制,一次烤熟,中途不要翻面。這樣做出的餅油脂豐潤,味道香美,且能長期保存。
北宋還出現了多味道的胡餅,陶榖(gǔ)在《清異錄》中記載,湯悅在驛站里遇見一書生,書生邀他一同用餐。席間擺上了五種爐烤的胡燒,湯悅細嘗后發現每個餡料各不相同。他好奇地詢問叫啥餅?書生感慨道:“這便是‘五福餅’啊。”也有味道寡淡的胡餅,蘇軾和弟弟蘇轍在齊安(今湖北黃岡)的路上,到集市上買胡餅吃,那餅非常粗糙難咽。蘇軾一連吃了好幾個餅,看著弟弟說:“還需要蘸醬嗎?”
王安石待客主打胡餅
唐宋時期,小麥的大規模種植為胡餅在中原的流行提供了物質基礎與時代契機。小麥的普及降低原料成本,城市化催生面食需求,西域烘焙技術滿足了快節奏都市生活——三者缺一不可,胡餅在餐桌上的流行也就水到渠成了。從市井百姓到士大夫階層,再到宮廷御宴,都有胡餅那“溫暖”的身影。
尹洙性情清高又有點偏執,但對胡餅卻情有獨鐘。在洛陽時,他和歐陽修、梅堯臣等幾位先生同游嵩山。尹師魯說:“游山必須帶上胡餅爐子,便于隨時烤餅吃,那才叫游山。”
王安石當宰相時在家待客,主打胡餅。他兒媳婦家的親戚蕭家公子來到京城,順便去拜見他,王安石就約他第二天來吃飯。第二天,蕭公子穿著盛裝前往,心想宰相家必定會準備豐盛的宴席。過了中午,他餓極了還不敢離開。又過了很久,王安石才讓他入座,連水果蔬菜都沒擺。蕭公子心里已經覺得奇怪了。酒過三巡,先端上來兩枚胡餅,接著上了幾小塊豬肉,很快就上飯了,旁邊只放了一碗菜湯而已。蕭公子平時很驕縱,就不再動筷子,只把胡餅中間部分稍微吃了點,把餅邊都剩下了。王安石見狀,隨手拿剩下的餅邊自己吃起來,蕭公子慚愧告辭。
宋徽宗在集英殿宴金使,第九盞下酒菜:第一肉咸豉,第二爆肉雙下角子,第三蓮花肉油餅骨頭,第四白肉胡餅。看食為:公式(hú,餅類食物)子、膸餅、白胡餅。白肉胡餅推測類似今天的肉夾饃,“又有誤名之者,如呼熟肉為白肉是也,蓋白肉是砧壓去油者。”今天開封當地的羊肉湯館子仍稱不調味的熟羊肉為“白肉”。南宋御廚“折食錢”(南宋部分官員俸祿外的加給)制度中,每分膳食都含“白肉胡餅”。而白胡餅,應是沒加任何佐料的素胡餅。
南渡之后,在臨安城“豬胰胡餅,自中興以來只東京臟三家一分,每夜在太平坊巷口,近來又或有效之者。”南宋太上皇宋高宗于冷泉堂召見史浩,特意命購“臟三豬胰胡餅”以慰京華舊夢。
豬胰就是豬的胰腺,又稱胰臟。宋代蘇頌《本草圖經》說:“豬胰臟主治:肺氣不暢導致的干咳、脹悶、呼吸急促;能滋潤五臟;消除皮膚干裂粗糙、面部黑斑;并可用于煉制動物油脂作為醫用外敷膏。”看來這豬胰胡餅還有食療的作用。
胡餅,從市井喧嚷到宮廷華宴,成為連接記憶與尊榮的紐帶。這枚源自西域的爐烤面餅,已在煙火人間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
文并供圖/劉海永
編輯/張嚴涵
排版/王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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