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年 5 月,我的好友、哥倫比亞大學商學院教授邁克爾·莫里斯來中國訪問,在深圳、西安和北京做了三場講座。我和他也在分別 8 年后重聚。我們回憶起很多年輕時一起學習研究的事情,重溫當年“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的歷歷往事。一晃幾十年過去,曾經那些激揚文字的青春年華似乎就發生在昨天。
邁克爾是我在密歇根大學心理學系攻讀博士學位時的師兄,我們都師從著名社會心理學家理查德·尼斯貝特教授。得益于當時東西方互不了解又充滿好奇的時代機遇,我們有幸成為合作伙伴,共同完成了文化心理學領域最著名的研究之一。1994 年,我們共同發表在《人格與社會心理學雜志》上的《文化與歸因》論文,被認為是全球文化心理學領域早期發展的重要成果之一。這篇文章在接下來的 20 多年里持續被學術界同行與相關社會領域的機構與研究者所關注,學術引用已經達到 3600 次。
我們當時設計了一個簡潔巧妙又有點兒科幻前沿概念的文化心理學實驗:用計算機生成各種幾何圖形(圓形、方形、三角形等),并讓它們隨機運動,然后讓受試者解釋這些運動的原因。實驗結果發現,盡管這些運動是隨機的,但人們總會賦予它們有情節、情感的故事(比如“三角情仇”“江湖恩怨”等)。更重要的是,來自東方文化背景的受試者和來自西方文化背景的受試者,在解釋模式上表現出顯著的系統性差異。這項研究揭示了人類對不確定性的天然排斥以及文化如何塑造我們的認知方式。比如,其中一點是,來自東方文化背景的人傾向于認同“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的集體主義的比例遠遠高于來自西方文化背景的人。相反,在傾向于“獨樂樂”的個體主義方面,來自西方文化背景的人的比例則遠高于來自東方文化背景的人。
這些發現,讓我們清晰地看到東西方由于歷史、文化背景的不同所形成的真實差異。但是,這些文化差異是如何形成的呢?又會如何影響我們的個人生活、家庭關系、組織效率和社會發展呢?那時候,我們對尋找這些差異的原因興趣盎然,樂此不疲。
從密歇根大學畢業后,我們分別開始了自己新的學術與工作生涯,但對于上面這些問題的探索與思考則一直持續。我開始更多地思考文化心理學如何與人的美好生活、心理健康和社會幸福相聯系;邁克爾則在思考人類群體行為的奧秘方面費盡心思。《部落》這本書所反映的,就是他多年研究的杰出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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邁克爾在這本書中所提出的核心觀念是:部落主義并非絕對有害,而是可以被反向利用的“秘密武器”。在全球面臨政治兩極分化、社會撕裂的今天,邁克爾的這一觀念顯得恰逢其時,尤為重要。在邁克爾的研究中,自利與利他根本不矛盾。相反,一個體現某種“生物本能”的懂得愛自己的人,其社會本能也不會弱到哪里去。“自利”并不是人與人之間溝通的障礙,而是通往一個更具凝聚力的社會的關鍵之匙。這本書從以下五個方面給予我們啟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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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方面是,三種部落本能,塑造了人類行為邏輯。邁克爾提出,人類的心理與進化通過三種方式緊密相連:同伴本能、英雄本能和仿祖本能。同伴本能驅使我們從眾,與大多數人保持一致;英雄本能讓我們推崇并模仿群體中最受尊敬的人;仿祖本能則使我們傾向于追隨先輩的腳步。這些本能并非人類文明的副產品,而是推動人類團隊合作,分享知識和目標,并將積累的文化知識傳給下一代的基礎動力。
第二個方面是,考古發現印證了部落本能源遠流長。書中的一個關鍵證據來自考古學的最新發現:比“小群體”更大規模的人類組織實際上先于農業出現數萬年存在。邁克爾指出,“王室成員墓葬”和寺廟建筑出現在任何農業活動之前數萬年,這表明寺廟和宗教活動為農場和定居點鋪平了道路,而非相反。這些發現顛覆了傳統認知,揭示了人類從幾乎一開始就是部落動物,而非最初只是小規模聚集覓食。
第三個方面是,部落本能的雙重面貌,展現了分裂與團結的悖論。部落本能既能使我們分裂,也能使我們團結。邁克爾認為,國家、教會和公司等都是部落的不同形式。部落本能解釋了人們對自己所屬群體的忠誠,以及部落影響其成員思想、行為和身份的潛在方式。“同伴本能”尤其強大,它使我們對周圍環境比其他靈長類動物更為敏感。當學齡前兒童看到同伴以不同方式解決難題時,他們往往會轉向同伴的方法;而經歷同樣程序的黑猩猩和猩猩則不會改變,它們堅持過去有效的方法。這種本能使我們內化所在文化群體的“同伴代碼”,并在相關情境中自動彈出這些代碼。當我們遵循這些文化規范時,我們更容易被他人接受和理解,從而增強社會凝聚力。
第四個方面是,現實應用廣泛,提供了從足球到商業的啟示。邁克爾的研究不僅限于理論探討,還延伸到了現實生活的多個方面。例如,他對足球的觀察發現,足球之所以流行,是因為它迎合了人們心中的部落本能。足球的三個部落特點包括:有限的忠誠范圍且極度忠誠;高度的排他性并對勝利極度渴望;擁有一整套獨立的文化符號。同樣,許多商業現象,特別是網絡游戲的流行,也可以從部落本能的角度解釋:網游中的組隊、戰斗和獎勵方式都很像原始部落的活動。
第五個方面是,駕馭部落本能,促進社會和諧。邁克爾并不否認部落本能可能帶來的問題。他提出了“認知部落主義”的概念來描述人們容易受到同伴影響的現象。例如,學生們看到一篇關于美國國會投票的文章時,如果他們支持的政黨投票支持,他們就會喜歡這個政策;如果他們反對的政黨投票支持,他們就不喜歡,但他們否認黨派忠誠與他們的觀點有關系。
然而,邁克爾認為,我們如果能找到一種方法來駕馭“內群體偏愛”,就能減少不平等。他指出,倫理部落主義雖然“不涉及憤怒、惡意或不良看法”,但會為了自己“部落”的利益而扭曲規則。
邁克爾的研究揭示,我們的部落本能深植于進化歷程中,它既能夠導致分裂,也能夠成為團結的催化劑。這一認識為我們理解當今社會的各種現象—從政治極化到商業成功—提供了新的視角。
這本書英文版的出版恰逢美國選舉季和全球地緣政治局勢緊張時期,它為思考如何化解社會分歧、構建共同價值認同提供了寶貴的思路。邁克爾是一個非典型的西方學者,可能因為我們多年的合作,我認為,他是一位罕見的擁有西方文化背景,同時認同天下情懷的跨文化溝通學者。在邁克爾的思維世界里,通過理解和善用人類的部落本能,人類或許能夠找到一條通向更加和諧的社會的道路。顯然,這不是要否定我們的本能,而是要引導它們朝向積極的方向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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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當代中國人來說,這本書因其包含的“天下情懷”,可能令我們更加“心有戚戚焉”,也更有共鳴。在全球化與本土化交織的當下,如何在堅定文化自信、弘揚集體主義優秀傳統的同時,兼容并包,取長補短,同時避免狹隘的排外情緒和內部階層裂痕,從而構建一個更加和諧、包容且富有凝聚力的社會,這要求我們:
* 增強跨文化理解:意識到不同文化群體背后的“同伴代碼”差異,能促進更深層次的相互理解和尊重,減少文化沖突。
* 培養超然視角:時常跳出自己所在的“部落”,嘗試從更宏觀、更中立的視角看待問題,避免陷入群體思維的陷阱。
* 善用本能,構建共同目標:有意識地引導部落本能服務于更具包容性的共同目標,如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等,讓積極的部落情感成為推動社會進步的動力。
多年后,再次閱讀邁克爾的文字,我感到特別親切和溫馨。雖然,他涉及的話題非常重要,但他娓娓道來的風格依然能讓我想到 35 年前,在密歇根大學文化與認知實驗室里,兩個 20 多歲的心理學研究生互相交流讀書筆記的情景。他的文筆優美、流暢、富有哲思,一如既往地讓人喜聞樂見,有滋有味,難能可貴。
往事并不如煙,物不是,人已變,但初心不改。我們依然愛著我們自己的文化和同胞,但也深信,人類的共同命運其實也是我們共同的追求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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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7日晚7點-8點,我將與邁克爾·莫里斯圍繞《部落:文化本能如何塑造我們的世界》一書展開了一場深度對話,探討了人類社會賴以生存和發展的三大文化本能——同伴本能、英雄本能和仿祖本能。邁克爾會將這些看似抽象的理論與個人成長、企業管理、社會文化現象乃至中美文化差異等現實議題緊密相連,歡迎大家掃碼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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