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卡夫卡《變形記》里的主人公格雷戈爾。他某日早晨醒來,在床上變成了一只甲蟲。
躺在安靜的臥室內,這只甲蟲多少有些不自在,它率先想到的是再睡一會兒,來忘掉這“一切愚蠢無聊的事”。嘗試無果后,睡眠問題又讓它聯想起了工作上的煩心事種種——害,操勞過度總是讓人顯得有些悲哀。
似乎只要房門尚未打開,房間內發生的一切怪事都可以被允許。這是卡夫卡關于房門的一個隱喻,也是關于現代生活的一種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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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愿走出家門的人
LE SACRE DES PANTOUFLES
現代生活的獨特之處在于私人生活與社會生活的分界。在社會生活中,我們不得不以正常人的面目示人;而在私人生活中,只要不被發現,任何存在都是合理的。但從另一個方面來說,也是因為這種分界,每個人都被迫接受一個割裂且難以分辨的自我:面向他人時,我們必須偽裝;面對自己時,我們害怕曝光。
宅在家里、不愿走出家門,某種意義上是對偽裝和正常生活的拒絕,是對誠實和自主生活的向往,卻也因此讓我們承擔起了識別自我的重擔。輕松的居家生活非但沒有解放我們,反而加重了我們對自己存在的感知。
“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空間……最終蛻變為監獄,我在每個角落都撞見自己。”
——《不愿走出家門的人》
如今,距離卡夫卡的時代已有一個世紀。社會生活和私人生活愈發膨脹,每天依舊是24個小時,但每一秒似乎都要被填滿;社會與私人的分界依舊存在,但我們的注意與精力卻被它們肆意地搶奪著。得益于網絡的普及,我們既可以在工作時處理私人事務,又可以在家里處理工作,我們習得了“同時”處理不同的事情的能力,也習得了迅速“切換”自己狀態的能力。
唯一不變的是這樣一種鐘擺的狀態:工作和社交讓我們更加倦怠與過勞,渴望逃回自己的空間;而消遣和娛樂卻又讓我們更感孤獨和空虛,渴望從自我中逃離。
“生活始終是一種在門檻上的存在。”
——《不愿走出家門的人》
我們似乎被卡在了生活的兩端,被生活拒之門外。于是困頓與絕望,讓我們愈發退縮,讓我們逐漸變得冷漠、無動于衷,讓我們想要無限期地推延生活來臨的時刻。可是如同格雷戈爾的處境,“房門”最終也沒有成為他的屏障,而是變成了懸在頭頂的一把利刃——此時,它落下或不落下來,又還有什么區別呢?
“我們因無所作為而精疲力竭,承受著一種偽裝成平靜的隱性暴力。”
——《不愿走出家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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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愿走出家門的人
LE SACRE DES PANTOUFLES
是的,一個人宅家久了,就會獲得一種“怪人”的氣質。因為他面對的,如同布洛赫所說,是一個“在我們內部燃燒的世界”。
這并不是你一個人的問題,而是這個時代的通病,這個時代就是充滿著各種各樣不愿走出家門的“怪人”。
從陀思妥耶夫斯基、梅爾維爾到普魯斯特、卡夫卡,從尼采、薩特到齊奧朗、列維納斯……這種不愿走出家門的“退縮”和“躺平”精神貫穿文學、心理學和哲學。那些一反常態、不愿再前進的“怪人”不僅出現在他們的筆下,也是他們在生活中的形象。
沿著這條線索,當代知名法國哲學家、文學家帕斯卡爾·布呂克內創作出了《不愿走出家門的人》。這本備受全球媒體贊譽的沉思錄,梳理了我們這個時代背面的精神危機和現代人的心靈隱疾。他以亦莊亦諧的筆調寫出我們生活中那些掙扎不得的心態,以及那些深不可測的細節。
以下文段選自《不愿走出家門的人》的第十二章。希望這本書能夠讓你理解并喜歡自己隨機獲得的那種不太合群,也不合時宜的“怪人”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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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現代性的逃逸者
面對困擾我們的種種弊病,我們怎能不追思19世紀一個鮮為人知的文學思潮?它既針砭浪漫主義的矯揉造作,又質疑精英的保守主義。法國大革命之后的歐洲似乎被撕裂成兩個陣營:一方是商人和企業家,他們埋頭工作、積斂財富,服膺于理性計算的冷酷邏輯;另一方是反抗者,他們分裂為波希米亞式的放蕩不羈者與反對資本主義新秩序的革命者。他們唾棄庸俗的資產階級及其壓迫性的社會規范。在政治領域,無政府主義者、共和主義者和社會主義者的抗議聲此起彼伏,而在美學領域,藝術家與年輕畫家的叛逆之言不絕于耳。然而,在這場對峙中,一個屈指可數的第三陣營悄然浮現——生活的逃逸者。他們既不反抗,也不工作。他們拒絕自己的時代,選擇對存在發起罷工,并以各自獨特的方式詮釋這一立場。即便浪漫主義自1830年起逐漸左傾,試圖洗刷其被指責為資本主義遮羞布的惡名,這些逃逸者依舊無意加入任何陣營。他們既拒絕資產階級,也拒絕反資產階級。在他們看來,躺平的人生與夭折的人生共享同一條軌跡。這群革命風暴中的逆子不愿為未來播撒種子,而是希望未來成為一片貧瘠的荒原。他們既不創立學說,也不追隨學派,而是將這條思想暗線潛藏在過去兩百年的諸多作品之中——從德·梅斯特到佩雷克,以及其間閃現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薩特、貝克特和卡夫卡(盡管這些作家并不完全符合這一思潮)。他們唯一的激情是扼殺激情,唯一的欲望是壓抑欲望。即便是普遍存在的中產階級平庸,在他們眼中仍顯得過于喧囂躁動。這些平民渴望的是一種絕對的寧靜。無須宣言、不用綱領,僅憑一股冷卻一切的意志,便足以成為治愈現代世界癲狂的最佳解毒劑。這些平庸的追隨者信奉無為的真理,推崇靜止的偉大,執著于米歇爾·維勒貝克口中“低空飛行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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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法國文學中,最先贊頌室內生活的作家,非澤維爾·德·梅斯特莫屬。1795 年,他寫下了《在自己房間里的旅行》。這是一部與以往那些描寫冒險遠行與英雄征服的敘事背道而馳的作品。德·梅斯特因與一名皮埃蒙特軍官決斗而被軟禁于都靈,正是在這段幽禁時光中,他創作了本書。德·梅斯特堪稱“反盧梭”式的人物:盧梭是永不停歇、不知疲倦的云游者,曾徒步穿越過歐洲大陸的部分地區。而德·梅斯特則被法庭判罰,被迫在一間僅有一名仆從的豪華房間中度過漫長的禁足期。作者用42章細致地描述了這間房間的種種魅力所在:從睡榻到衣柜,從愛犬羅西娜到仆人喬內蒂,從書籍林立的書架到墻上精致的銅版畫。這間房間,最終成了書中的真正主角,它不僅是作者沉思的空間,更是激發靈感與遐想的精神舞臺。維克多·雨果在《一個死囚的末日》中便借鑒了這一敘述手法。這場“靜止之旅”是對法國大革命所帶來的歷史創傷的一種回應。正如薄伽丘的《十日談》中的那群青年男女,為逃離1348年肆虐佛羅倫薩的黑死病選擇隱居鄉間。德·梅斯特同樣謳歌了這種能夠保護人們免受世間丑惡的避世狀態。深陷幽禁之中的他意識到,即便生活再困苦,只要有一個小小的避難所,人們仍能憑借閱讀、遐想與夢境,擺脫痛苦,超越苦難,而不會因此感到屈辱或低人一等。原地旅行有其獨特的優勢,無須花費分毫,不必承擔風險,窮人可享,膽怯者適宜,懶惰者尤愛。“起來吧,怠惰之民!”來場無須遠游的旅行吧!這種“室內想象力”引導人們從床榻到單人沙發,再從單人沙發到玄關,強調的不是直線前行的高效,而是曲徑通幽的自在。這種體驗看似單調卻不乏妙趣。“溫暖的爐火、幾本書、幾支筆,便足以抵御無聊。而當我們放下書和筆,專注于撥弄爐火,任思緒翩躚,沉浸于溫柔的冥想,或隨性編撰幾句詩行來取悅友人時,那更是無盡的愉悅!時光便在這樣的靜謐中悄然滑落,無聲地墜入永恒,而我們卻絲毫不曾察覺其悲傷的流逝。”在溫暖舒適的床榻上,作者展開翩然想象,踏上一場通往最奇幻世界的精神之旅。閱讀德·梅斯特的作品時,仿佛在翻閱2020年那一年中層出不窮的“隔離日記”。房間成了無數潛在旅行的起點—盡管這些旅行從未真正發生過。德·梅斯特為仆人與愛犬的忠誠潸然淚下;當他凝視那位優雅的公爵夫人肖像時,靈魂便能“瞬間跨越千萬里的距離”。他與著名學者及古希臘哲人(如柏拉圖)展開跨越時空的精神對話。這部作品看似自嘲幽默,敘述中亦不時自我解構,然而,這場旅行卻在無聲中催生了人造的狂喜和虛妄的驚嘆,在對封閉生活頌揚的背后,潛藏著對逃離的深切懷念。德·梅斯特以輕盈筆觸掩飾內心的苦澀,并從斯特恩的《感傷的旅行》中汲取靈感,由此開啟了長達兩個世紀的自我探索的文學潮流。這部充滿諷刺與智慧的作品,后來被無數次模仿,甚至在1798年還出現了一部名為《我口袋中的旅行》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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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本書都配備三張“宅人”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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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愿走出家門的人》
作者: [法] 帕斯卡爾·布呂克內
家,已不僅僅是容身之所,更是一個逐漸令外出變得多余的全功能繭房。倦怠與過勞、社交恐懼、普遍孤獨、浪漫主義的萎縮……讓越來越多的人避居家中。而無論從工作到娛樂,還是從社交到消費,所有的生活必需都可經由指尖輕觸手機屏幕得到滿足。在這部充滿洞見的作品中,哲學家布呂克勾勒出一幅“足不出戶便可安度余生”的社會圖景,從社會學、心理學、歷史、哲學等多維度探討了“宅家”“繭居”等社交退縮現象,引經據典,金句迭出,引人入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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