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磕”到了！陸游&辛棄疾：南宋雙子星

南宋嘉泰三年(1203)春夏之交，在紹興城南鑒湖，風吹荷香，嵐光如翠，榴花照眼，青梅正熟。兩位彼此聞名已久卻甚少謀面的白發(fā)老者總算同框了。桴鼓相應(yīng)四十余年，執(zhí)手再看皆是蒼顏。

他們就是南宋文壇最耀眼的雙子星，陸游和辛棄疾。

從古籍上尋覓不到他們第一次見面的蹤跡，兩人時間線的第一個交叉點或許是在紹興三十二年(1162)，陸游時年三十七歲，辛棄疾年僅二十二歲。于他們兩人而言，那都是閃亮而終生難忘的一年。

上年冬，完顏亮南侵失敗，南宋贏得了一次空前的大勝，其意義堪比東晉與前秦的淝水之戰(zhàn)。除兩淮戰(zhàn)場采石大捷外，在川陜、荊湖兩個主戰(zhàn)場上，宋軍也節(jié)節(jié)取勝，西北方向收復(fù)了十六州軍，商州方向收復(fù)了西京洛陽。受到諸多勝利的鼓舞，朝野上下一改此前二十年的沉郁之氣，久違的快樂洋溢在每個有志恢復(fù)的人臉上。朱熹《聞二十八日之報喜而成詩七首·其二》云：“天驕得意任驅(qū)馳，太歲乘蛇已應(yīng)期。一夜旄頭光殞地，飲江胡馬未全知。”

蝸居福建的陸游也迎來了他的高光時刻。當年即位的孝宗問周必大：“今世詩人亦有如李太白者乎?”周必大趁機推薦了陸游，又有宰相史浩在旁助攻，于是孝宗特賜陸游進士出身，并任命他為樞密院編修官(南宮舍人)。

陸游自紹興二十四年(1154)省試時遭了秦太師的黑棍，又在家鄉(xiāng)和福建耗去了八年大好光陰，這次破格提拔自然一掃他心里的陰霾。此外，他任職的樞密院編修官與他心儀的北伐恢復(fù)大業(yè)息息相關(guān)，同僚又是范成大、周必大、王十朋、凌景夏、王柜等一眾同齡才俊，他干起活來自然激情滿滿。

相比于陸游的大器晚成，敵占區(qū)歸來的辛棄疾一登場就自帶光環(huán)。此年正月，他奉山東義軍耿京之命奉表南歸，在建康覲見皇帝，被提拔為右承務(wù)郎。聞知耿京被叛徒張安國殺害、數(shù)萬義軍潰散的噩耗后，藝高人膽大的辛棄疾以五十騎兵闖入五萬人金兵大帳，擒拿叛徒張安國，然后帶部下千里南歸，獻俘行在，因此被火速提拔為江陰簽判。這武俠小說里才有的情節(jié)直接把他推上了神壇。多年后，他回憶起來依然滿是自豪：“壯歲旌旗擁萬夫，錦檐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娛銀胡鞮，漢箭朝飛金仆姑。”(《鷓鴣天》)

除了事業(yè)，年輕的辛棄疾當年迎娶范家娘子，還實現(xiàn)了生活上的豐收。“春已歸來，看美人頭上，裊裊春幡。無端風雨，未肯收盡余寒。年時燕子，料今宵夢到西園。渾未辦黃柑薦酒，更傳青韭堆盤。卻笑東風從此，便熏梅染柳，更沒些閑。”(《漢宮春》) 他的岳父范邦彥原來是金國蔡州新息縣令，在完顏亮侵宋時棄暗投明，歸了宋廷，因此翁婿間還有層戰(zhàn)友情在。

紹興、隆興之交，鎮(zhèn)江(京口)是抗金前線，主戰(zhàn)派旗幟張浚開府于此，精兵良將、志士仁人也云集于此。隆興二年(1164)春，在一片昂揚奮進的氣息里，鎮(zhèn)江通判陸游在這里以通家子身份拜謁了與其父陸宰交好的張浚，并獻策北伐。他與好友王柜、韓元吉、王十朋、張孝祥等相互唱和，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當年秋，在北固山多景樓上，陸游高歌一闋《水調(diào)歌頭》：

江左占形勝，最數(shù)古徐州。連山如畫，佳處縹緲著危樓。鼓角臨風悲壯，烽火連空明滅，往事憶孫劉。千里曜戈甲，萬灶宿貔貅。

露沾草，風落木，歲方秋。使君宏放，談笑洗盡古今愁。不見襄陽登覽，磨滅游人無數(shù)，遺恨黯難收。叔子獨千載，名與漢江流。

英雄們真是心有靈犀——在京口隔江的揚州，辛棄疾也填著同一個詞牌：

落日塞塵起，胡騎獵清秋。漢家組練十萬，列艦聳層樓。誰道投鞭飛渡，憶昔鳴血污，風雨佛貍愁。季子正年少，匹馬黑貂裘。

今老矣，搔白首，過揚州。倦游欲去江上，手種橘千頭。二客東南名勝，萬卷詩書事業(yè)，嘗試與君謀。莫射南山虎，直覓富民侯!

就像所有的年輕人一樣，朋友們總是見也匆匆、別也匆匆，總是風雨兼程于自己心儀的賽道。此后數(shù)十年，兩人的軌跡幾無交集。

在當代許多人心里，陸游是清貧清高的儒士。他的仕途確實不太順暢。乾道元年(1165)至淳熙三年(1176)，他年齡日增，仕途卻不進，“通判”這頂帽子他一口氣戴了十余年，從江東的鎮(zhèn)江府、隆興府直到西川的夔州、蜀州、嘉州。南宋的通判已經(jīng)不同于北宋，名義上是二把手，其實已經(jīng)淪為幫知州打雜的地位。其間，陸游偶爾代理過嘉州知州，卻因故被罷，可以想象他的憋屈。待到淳熙五年(1178)他奉詔還朝，提舉福建常平茶鹽公事時，陸游已經(jīng)五十四歲了。只是這個好差事他也沒能干長久，兩年后在江西常平茶鹽公事任上，他又被彈劾歸山陰。淳熙十三(1186)年，再被起用為嚴州知州，此時他已經(jīng)年過花甲，確實困頓不堪。

仕途偃蹇，子女眾多(有七子)，尤其在入仕前就生了四子，陸務(wù)觀的家庭財政堪憂。他經(jīng)常看著自己的荷包發(fā)愁，詩集里頻繁跳出的是個“貧”字：“貧舍春盤還草草，暮年心事轉(zhuǎn)悠悠”(《春日》)；“窮愁病思兩茫茫，衰發(fā)元知合變霜”(《貧病》)；“世故幾翻覆，此身常賤貧”(《寓嘆》)。

官場上的困頓擠壓著未酬的壯志，他不免借詩鳴聲不平，這些吐槽的詩歌倒是很有熱度。只是作為知名詩人，這未必是好事。據(jù)傳，他在范成大幕下作有《題俠客圖》詩：“趙魏風塵十丈黃，遺民膏血飽豺狼。功名不遣斯人了，無奈和戎白面郎。”千里之外的孝宗讀后有點郁悶，有眼色的臺諫立刻彈劾陸游代理嘉州時 “燕飲恃酒頹放”。被罷官的陸游順勢躺平，還自號“放翁”，作詞道：“橋如虹，水如空，一葉飄然煙雨中，天教稱放翁。”真是個率性之人!

與陸游的仕途不順相比，辛棄疾可謂在職場上順風順水。乾道八年(1172)，三十二歲的他已經(jīng)做了滁州知州，三年后做到了路級(類似現(xiàn)在省級)官員。先提點江西提刑，后來輾轉(zhuǎn)湖北、江西、湖南為安撫使。因為在各處為帥，辛棄疾的交游極廣，人脈也多。

畢竟是一方主帥，辛棄疾的詞里充斥一個“狂”字。“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賀新郎》)據(jù)岳珂講，在辛棄疾做東的宴會上，他總讓家妓們歌其詞《賀新郎》，然而辛帥這大餐可不容易吃：聽完主人的得意之作后，客人們還要化身為文藝評鑒家，必須指出詞中的瑕疵方可。客人若說得不好，不合其意，辛大帥便不吭聲，持羽扇四顧。

辛稼軒無疑是名能臣。江西茶商叛亂，地方官員驚慌失措，經(jīng)歷過大陣仗的稼軒則馬到擒來。他在潭州建立鼎鼎大名的飛虎軍，比禁軍更彪悍。他花錢更是大手筆，因此八次被彈劾，彈劾的理由如出一轍，駭人聽聞：淳熙八年(1181)冬，臺臣王藺彈劾他“用錢如泥沙，殺人如草芥”；慶元元年(1195)冬，御史中丞何澹彈劾他“橫征暴斂，假公濟私，席卷福州，為之一空”。

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陸辛兩人的朋友圈也畫風迥異。陸游的好友有王十朋、周必大、范成大、張孝祥、朱熹、楊萬里、張滋等，滿滿的文人氣息。淳熙十三年(1186)春，在知嚴州前，他與楊萬里、姜白石等在張滋的玉照堂做客，歡飲浩歌。醉里的唱酬詩、樂府詞第二天傳到都下，都人門抄戶誦，以為盛事。如果不及時更新自己的動態(tài)(寫詩填詞)，朋友們催更的書信就會紛至沓來。“梅花自避新桃李，不為高樓一笛風。”(陸游《飲張功父園戲題扇上》)名人的煩惱，尋常人體味不到！

北人辛棄疾則更喜歡結(jié)交江湖怪才異士、黑白兩道。他與陳亮(同甫)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是這樣的："(亮)始聞辛稼軒名，訪之。將至門，遇小橋三躍而馬三卻，同甫怒拔劍揮馬首，推馬仆地，徒步而進。稼軒適倚樓望見之，大驚異，遣人詢之，則已及門矣。遂定交。”(趙溍《養(yǎng)疴漫筆》)

陸主詩，辛主詞。陸游認為詞是“其變愈薄”之體。他“少時汩于世俗，頗有所為，晚而悔之”，因此填詞于他仿佛有種負罪感，自編詞集時，他特意寫上一段自我批評。稼軒恰好相反：擅長填詞的文士蔡光在靖康后陷于北朝，青年的稼軒曾拿著自己的作品去請教這位前輩，蔡光直言不諱：“君之詩則未也，他日當以詞名家。”于是醍醐灌頂，自此主打填詞。兩人各自堅定地固守著自己的領(lǐng)地，和而不同。

陸放翁是文人外殼里面包著一顆壯士種子。“(陸)天資慷慨，喜任俠，常以踞鞍草檄自任，且好結(jié)中原豪杰以滅敵。自商賈、仙釋、詩人、劍客，無不遍交。”(葉紹翁《四朝見聞錄》)辛稼軒則是軍人硬殼里面彌漫著書生氣息。東坡以詩文入詞，為詞詩；他以經(jīng)史入詞，為詞論。在當時人眼中，稼軒更像是張良、諸葛亮一般神機妙算的謀臣，岳武穆一樣的將帥。姜夔曾作一闋《永遇樂·次稼軒北固樓詞韻》以酬稼軒：“前身諸葛，來游此地，數(shù)語便酬三顧。樓外冥冥，江皋隱隱，認得征西路。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長淮金鼓。問當時依依種柳，至今在否?”

放翁與稼軒， 一野鶴一雄鷹，共同騁翼于明澈的天際中。

以上內(nèi)容節(jié)選自新書《人生如寄：大宋名士浮沉錄》

南宋篇《陸游、辛棄疾：南宋雙子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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