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河的八月,天氣炎熱,風也是熱的。
城郊的昌盛造紙廠里,常年彌漫的酸臭味今天特別重,還夾雜著一種尖銳又難聞的腥氣。
第一個發現問題的是負責檢查廢料儲罐的劉師傅。
三號儲罐的壓力數據不太正常。
他戴好防毒面具,擰開觀察口的閥門,只朝里面看了一眼,就惡心得差點吐出來。
儲罐底部,本該是渾濁的廢液,此時卻明顯沉著三具白森森的東西——
不是別的,是人骨。
強腐蝕性的工業廢液已經把血肉全部溶解了,只剩下三具不完整的白骨,被化學品泡得發白。
幾縷殘留的黑發在粘稠液體里慢慢飄動。
那幾具骨架扭曲地纏在一起,看上去死前極其痛苦。
劉師傅連滾帶爬地跑開,用嘶啞的聲音報警,打破了工廠的正常運轉。
幾分鐘后,警笛聲由遠及近,給這個炎熱的下午,蒙上了一層冰冷的陰影。
01.
市刑偵支隊隊長張毅趕到現場時,強烈的化學品氣味讓他呼吸困難。
消防隊防化小組正在緩慢而危險地從強腐蝕性廢液中打撈三具骸骨。
張毅向先到的隊員小王詢問情況。
小王遞來防毒面具,匯報道:
“張隊,目前發現三具年輕女性骸骨。廢液腐蝕性太強,軟組織已全部溶解,死亡時間難以判斷,只能通過骨骼狀況推測。”
張毅走到儲罐旁觀察。
幾小時后,三具骸骨被打撈出來,放在防腐蝕帆布上。
白骨表面泛著不自然的白色。
法醫蘇晴穿著防護服,正仔細清理骨骸上殘留的化學結晶。
她工作一段時間后,走到張毅面前。
“張隊,骸骨受損嚴重,但有幾點關鍵發現。”她隔著面罩說。
“說。”
“第一,需要提取骨髓或牙髓做DNA鑒定來確認身份。第二,”她語氣加重,“三具骸骨的骨盆都有生前造成的嚴重粉碎性骨折。”
張毅追問:“能確定是生前受傷嗎?”
“可以確定。”蘇晴指向一具骸骨的髖部,“雖然被腐蝕了,但斷口仍能看出是由巨大鈍力撞擊造成的。兇手在她們活著時,用殘忍手段砸碎了她們的盆骨。”
幾小時后,DNA加急比對結果出來。
小王拿著報告沖進張毅辦公室,聲音顫抖:
“張隊,結果出來了——她們是親姐妹。”
死者身份確認為周家三姐妹:吳婷(24歲)、吳莉(22歲)、吳寧(20歲)。
下一步,是走訪這個家庭。
她們的家位于老城區一棟待拆遷的筒子樓里,環境陰暗潮濕,空氣中彌漫著灰塵和陳舊的氣味。
開門的是她們的父親吳建軍,一個身材干瘦、眼神渾濁、渾身酒氣的男人。
當張毅告訴他,在造紙廠發現的三具骸骨正是他的三個女兒時,吳建軍愣住了。
他沒有哭,也沒有激烈反應,只是像斷了線的木偶一樣,反復低語:
“警察同志……你說什么?骨頭?”
這時,她們的母親孫秀芳從里屋沖了出來。
一聽到這個消息,她立刻癱倒在地,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用力捶打地面。
“我的女兒啊!我的心頭肉啊!是哪個喪盡天良的這么狠心,連個全尸都不給留啊!”
哭聲很大,但張毅卻隱約覺得有些刻意。
吳建軍則蹲到墻角,點起一根煙。
在煙霧中,他的表情看不出多少悲傷,更像是一種長年累月積壓下來的麻木。
“你們最后一次見到她們是什么時候?”張毅問。
孫秀芳抽泣著回答:“有一個月了。她們說在城里打工,忙,很少回家。”
“她們具體做什么工作,你們了解嗎?”
吳建軍猛地踩滅煙頭,粗暴地打斷:“不知道!翅膀硬了,我們管不著!死在外面也是她們自己的命!”
張毅環顧這個一貧如洗的家。
墻上掛著一張舊的全家福,照片里兩個大人笑容僵硬,三個小女孩都低著頭,看不清臉。
除了這張照片,這個家里幾乎找不到任何三個女兒曾經生活過的痕跡。
02.
警方調查重點迅速轉向三姐妹生前的實際生活軌跡。
她們合租的高檔公寓很快被找到。
與老家破舊的筒子樓形成鮮明對比,這間公寓裝修精致、陳設奢華,明顯超出了她們年齡應有的消費水平。
衣柜里掛滿當季名牌服裝,梳妝臺上擺放著價格昂貴的護膚品,都是她們父母不可能認識的品牌。
“這樣的消費,不是普通打工族能負擔的。”小王低聲說道。
在一個上鎖的抽屜里,張毅發現了一本賬本。
里面記錄的并非日常開支,而是一系列姓氏和代號:
“鄭董,8號,月亮。”
“徐總,13號,星星。”
“趙先生,16號,太陽。”
每個代號后都標注著高額數字。
后續調查證實,三姐妹都在“鉑金翰宮”這家高端私人會所擔任“客戶經理”。
這本賬本顯然記錄了她們與一些重要客戶之間的交易詳情。
張毅的注意力集中在那個頻繁出現的名字——“趙先生”上。
記錄顯示,此人與三姐妹均有大額資金往來,且交易金額在所有客戶中位居首位。
蘇晴把完整骨骼分析報告送到了。
“張隊,”她在電話里說,“我咨詢了省里的骨骼專家。三名死者盆骨的損傷,都是由同一種特制工具在短時間內多次暴力打擊造成的。專家認為,這種行為已經超出了單純施虐的范圍,更像是在宣示所有權,或者說是對她們女性身份最徹底的摧毀和懲罰。”
懲罰?
張毅掛斷電話,手指輕輕敲著桌面。
他想起了吳建軍那張麻木而兇狠的臉。
他下令對“趙先生”及賬本上的其他人展開秘密調查,但進展非常困難。
這些人都是商界重要人物,背景深厚,能力很大,很難接近。
所有線索都指向一個看不見的幕后勢力。
張毅決定從吳建軍夫婦身上尋找突破口。
審訊室里,張毅把三姐妹公寓的照片、會所工作證明和賬本復印件都擺在吳建軍夫婦面前。
“她們瞞著你們過著奢侈的生活,在會所具體做什么工作,你們真的不知道?”
孫秀芳的哭聲突然停止,眼神慌亂地躲閃。
吳建軍卻突然暴怒,猛地站起來,一把將桌上的材料全部掃到地上,大聲吼道: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們不自愛,丟人現眼,死了正好!”
這種反應很不正常,明顯是在用發火來掩蓋害怕。
就在審訊陷入僵局時,張毅的手機響了,是蘇晴打來的。
他讓小王繼續審訊,自己走到外面接電話。
電話一接通,就傳來蘇晴急促的聲音:
“張隊,有重大發現!”
03.
張毅心頭一緊,預感到這個電話可能會改變案件調查方向。
他走到審訊室外的走廊盡頭,壓低聲音問道:
“什么發現?”
電話那頭,蘇晴的語氣中帶著科學工作者特有的嚴謹與克制:
“張隊,我對三姐妹的骨髓樣本做了全基因序列檢測,原本是想檢查中毒跡象或遺傳病史。”
“直接說結果。”張毅催促。
“結果顯示,她們三人都攜帶一種非常罕見的隱性基因標記,會導致輕微的遺傳性骨密度異常。這種標記在全國基因庫中有記錄的家族不到十個。”
張毅追問:“這對鎖定兇手有幫助嗎?”
“暫時不能,但這讓我們重新認識了她們的家人。”蘇晴語速加快,“按規定,我們需要檢測她們父母的DNA進行遺傳譜系確認。我們用你之前帶回的吳建軍和孫秀芳的樣本做了比對。”
電話那頭短暫停頓了一下。
“張隊……吳建軍和孫秀芳都沒有這個基因標記。”
“從遺傳學角度,他們不可能是這三個女孩的生物學父母。”
張毅感到一陣電流般的沖擊,他猛地轉身,透過單向玻璃盯著那個還在裝哭的女人。
蘇晴在電話中給出了最后一個關鍵信息,聲音清晰而冷靜:
“另外,DNA親緣關系鑒定結果也出來了。”
“三名死者的確是親姐妹。而孫秀芳……與三名死者有25%的基因匹配度。”
“張隊……那個女人不是她們的母親。”
“她是她們的親姨媽。”
張毅感到一陣寒意襲來。
他推門回到審訊室,室內的氣氛立刻變得緊張。
吳建軍仍低著頭,但肩膀在輕微發抖。
孫秀芳已經停止了哭泣,用充滿恐懼的眼神盯著張毅。
張毅沒有理會吳建軍,徑直走到孫秀芳面前,將一份DNA親緣關系鑒定報告的復印件放在桌上,推到她面前。
“孫秀芳,”張毅的聲音不大,但每個字都很有分量,“我們換個問題。”
“你的姐姐,孫秀蘭,現在在哪里?”
聽到“孫秀蘭”這個名字,孫秀芳徹底崩潰了。
她癱倒在椅子上,發出絕望的嗚咽。
旁邊的吳建軍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恐懼和哀求。
他嘴唇顫抖著,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真相已經很清楚。
這個所謂的“家庭”,從一開始就是建立在謊言之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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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孫秀芳斷斷續續地交代了一個被隱瞞二十多年的秘密。
她的姐姐孫秀蘭年輕時是附近有名的漂亮姑娘,不甘心過普通生活。
二十多年前,她進城打工,很快認識了一個很有權勢的富商。
那個男人就是賬本上頻繁出現的“趙先生”,趙廣明。
孫秀蘭成了趙廣明的情人。
她天真地以為自己遇到了真愛,最終能正式結婚。
但她得到的只有金錢、空頭承諾,以及三個他從不承認的私生女兒。
趙廣明有自己的家庭和事業,絕不允許任何丑聞影響他的名聲。
于是,他付了一大筆錢,讓孫秀芳和她老實的丈夫吳建軍充當三個女孩名義上的父母,負責把她們養大,條件是永遠保守這個秘密。
“我們……我們也沒辦法……”孫秀芳哭著說,“他有錢有勢,我們惹不起。他說只要我們把孩子養大,就會保證我們一輩子過好日子……”
而那三個女孩長大后,逐漸從鄰居的閑言碎語和養父母冷漠的態度中,察覺到了自己的身世。
她們怨恨養父母的懦弱和貪婪,更恨那個從未露面的親生父親。
成年后,她們通過自己的調查,最終確認親生父親就是著名企業家趙廣明。
她們不甘心自己和母親受到這樣的對待,于是做出了一個極其危險的決定——進入趙廣明常去的私人會所工作,主動接近他,想拿回她們認為本該屬于自己的東西。
她們以為這是在為母親和自己討回公道。
卻不知道,這是一步步走進了陷阱。
趙廣明。
當這個名字被正式確定為本案件的主要嫌疑人時,整個專案組都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
趙廣明是東河著名的企業家和慈善家,公眾形象十分正面。
他的照片經常出現在財經雜志封面,交往的都是社會上層人士。
這樣一個人,真的會殺害自己的三個親生女兒嗎?
張毅帶著傳喚證,在趙廣明豪華的辦公室里見到了他。
趙廣明五十多歲,保養得很好,戴著金邊眼鏡,顯得文雅得體,完全看不出兇狠的樣子。
面對張毅的詢問,他回答得無懈可擊。
“吳婷、吳莉、吳寧?”他推了推眼鏡,做出回憶的樣子,“好像是我公司資助的貧困學生項目里的孩子,有點印象。”
“那孫秀蘭呢?”張毅緊盯著他的眼睛。
趙廣明表情毫無變化,坦然回答:“不認識。警官,我每天要見很多人,處理很多事務,不可能記住每個名字。”
他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三姐妹失蹤期間,他正在國外進行商務考察,有大量證人可以證實。
至于孫秀芳的證詞,他的律師完全可以將其反駁為“一個貪得無厭的遠房親戚的敲詐勒索”。
案件再次陷入僵局。
案件調查遇到了來自各方的阻力。
市局領導打來電話,委婉地提醒張毅,在缺乏確鑿證據的情況下,不要對知名企業家展開“過度調查”。
之前曾在會所接受過詢問的服務員,一夜之間全都改了口供,聲稱什么都不記得了。
賬本上記錄的那些“鄭董”、“徐總”,也都否認與三姐妹有任何不正當往來。
很明顯,有人在試圖掩蓋真相。
張毅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不停地抽煙。
煙灰缸很快就堆滿了煙頭。
他清楚,像趙廣明這樣的人不會親自下手,一定有個專門替他處理這類事情的心腹,而且必定是他極為信任的人。
既然找不到直接證據,就必須找到另一個關鍵人物——三姐妹的親生母親孫秀蘭。
如果她還活著,她的證詞將具有完全不同的分量。
但孫秀芳說,多年前姐姐就被趙廣明送到國外“享福”去了,之后便失去了聯系。
張毅不相信一個大活人會這樣消失,他認為孫秀芳一定還隱瞞了些什么。
張毅決定換個方向,單獨提審吳建軍。
相比孫秀芳,這個男人在審訊中一直話很少,但他的眼神里藏著更深的恐懼。
張毅給吳建軍遞了杯熱茶,平靜地問:“孫秀蘭是個什么樣的女人?”
吳建軍干裂的嘴唇動了動,沒說話。
“她是不是很漂亮,也很固執?”張毅繼續說,“她為一個男人生了三個孩子,卻連個名分都沒有。最后,她是不是想通了,想為自己和女兒們爭取點什么?”
吳建軍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張毅突然加重語氣:“十五年前,城東的爛尾樓里發現一具無名女尸,案子至今沒破。我們最近要用新的DNA技術,重新比對所有無名尸骸。你說,會不會有什么意外發現?”
這完全是張毅的策略。
但聽到“無名女尸”這幾個字,吳建軍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了。
他雙手抱住頭,發出痛苦的嚎叫,全身劇烈顫抖。
“不是我干的……不是我……是他!都是他逼我的!”
05.
吳建軍招供了。
真相比預想的更殘酷。
十五年前,孫秀蘭在生下第三個女兒后,對趙廣明徹底失望。
她不再指望結婚,而是向趙廣明索要巨額撫養費,并威脅如果不給錢,就帶著孩子去他公司公開所有事情。
當時趙廣明正處于事業關鍵期,不容任何人阻礙他。
一個雨夜,他以解決問題為名約見孫秀蘭,然后指使自己的司機兼保鏢馬剛殺害了她。
隨后,趙廣明用錢威逼利誘吳建軍幫忙處理了尸體。
吳建軍因貪念和恐懼,成了這起罪行的幫兇。
長大后,三姐妹通過調查發現了母親失蹤的真相。
她們去會所接近趙廣明,主要目的是收集他殺害母親的證據,為母親報仇。
趙廣明察覺她們的意圖后,再次起了殺心。
他采用同樣手法,讓馬剛處理了這三個“麻煩”。
至于那種針對盆骨的殘忍傷害,是趙廣明直接下令的。
據馬剛交代:“洪總說,她們的存在本身就是罪惡,必須徹底清除。”
根據吳建軍的指認,警方在郊區一處倉庫的水泥地下,挖出了孫秀蘭的遺骨。
證據確鑿。
抓捕馬剛和趙廣明的過程很順利。
警察上門時,趙廣明還穿著睡袍在喝紅酒。
他以為自己布下的保護網永遠不會被突破。
當張毅把孫秀蘭和三個女兒的照片放在他面前時,他臉上的從容消失了,變得臉色陰沉。
他保持沉默,等待律師。
但被捕的馬剛為了減刑,很快全盤供認了趙廣明的所有罪行。
趙廣明的商業帝國一夜崩塌。
這位曾經風光的公眾人物,最終將在監獄中度過余生。
吳建軍和孫秀芳也因包庇罪和協助處理尸體罪被重判。
他們用半生謊言換來的富貴生活,最后什么也沒留下。
案件偵破,東河恢復了往常的平靜。
張毅站在辦公室窗前,看著樓下的車流。
陽光很好,但總有些角落永遠照不進陽光。
他拿起桌上新的案件卷宗,深吸一口氣。
新的案件,已經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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