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年,內地職場劇從“懸浮”“偶像化”轉向對現實的勾畫,但無論是將視角對準職場女性與母職的矛盾、職場新人成長,還是對職場感情的刻畫,最終基調都流向溫情敘事。
《新聞女王》系列則展現了一個純粹的、遵循叢林生存法則的職場。在職場關系中,它摒棄了“職場閨蜜”和“暖心上司”設定,構建了完全功利性、工具化的關系,上下級類似“君主與臣子”,同事之間是赤裸裸的利用或聯盟。在野心被坦然承認的斗獸場里,角色道德觀念落地到灰度,每個人都是受害者與加害者的一體兩面。在對女性的刻畫中,避開了性別差異帶來的“受害者敘事”,將女性塑造為完全的規則內的搏殺者,最終呈現出一種“全員向上爭的冷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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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聞女王》劇照(圖源:豆瓣)
這種深度現實主義、全員務實爭取利益的風格,實際是港劇精神的“進階結果”。它源于香港黃金時代草根通過努力白手起家的“獅子山精神”,如《創世紀》《笑看風云》呈現的奮斗敘事,以及當時以塑造專業職業偶像為基調的職場劇;后經歷了合拍期職場劇港味盡失的迷茫期;直至近年回歸,在保留奮斗內核基礎上,敘事由“奮斗即可成功”轉向不可變規則內的職場權力博弈與灰度人性塑造。
“新港劇精神”關照了當下“階層固化”的時代困境,給出了職場劇與現實對話的另類思路:劇集給予觀眾的安慰,除了人際或性別層面的情感按摩,還可以是既定規則內的生存指南。
全員向上爭的冷峻
在習慣了母職焦慮、愛情成長與閨蜜矛盾“標配三件套”的職場劇語境中,《新聞女王》系列少見地把敘事視角完全對準職場本身的邏輯和規則。
你要寫職場,就不能只寫工位與會議,而要寫透工作的流程、權力的結構、行業的生態。比如《新聞女王》開篇即用一場巴士翻車事件,一氣呵成地呈現了從事故現場、選題會、采訪拍攝、寫稿到直播連線的完整新聞流水線。具象的工作流程構建了完整可信的職場環境,基于這套流程,公司內部金字塔式的權力架構得以落地,每個層級的工作職責和權力范圍變得具象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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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士側翻新聞(圖源:截自《新聞女王》)
《新聞女王2》將敘事的場域拓展到行業生態,呈現傳統媒體、網媒、官方機構三方的博弈,呼應了現實世界中新聞行業的真實生態。同時,引發博弈的因素如選題、報道時效、流量等,均可在工作流程中找到對應環節,這讓所有競爭不再是“為斗而斗”的空中樓閣,而是觀眾可感知、可理解的“貼身肉搏”。
在人物關系上,《新聞女王》系列摒棄了溫情的調和,角色之間是高度工具化、功利性的聯盟。例如《新聞女王2》中,古肇華空降后,與佐治、張家研形成三方對立局面,佐治拉攏古肇華失敗后,轉身尋求與張家研合作,擠走古肇華。人物間的聯盟、背叛、忠誠,都是基于利益交換,呈現出殘酷又真實的生存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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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肇華劇照(圖源:豆瓣)
在動態博弈的關系網中,角色的道德感不再受傳統善惡、仁義觀念的限制,而是處于灰色地帶。古肇華在不觸犯法律基礎上奉行精致利己主義,張家妍將理想讓位于現實博弈,佐治為權斗救人,卻意外死亡成為英雄。劇中人設并非單純黑與白,而是在平衡謀生、權力與道德中尋找各自的生存哲學。
而對女性角色的刻畫,《新聞女王》系列實現了真正的“去性別化”。無論是情感關系還是職場交鋒,女性同樣可以是主導者與規則駕馭者。性別不再是需要被關照的特質,野心、能力與選擇才是定義角色的根本。
無論是對職場生態、規則的深入刻畫,還是人性灰度的真實呈現,《新聞女王》都體現出一種冷峻的現實主義風格。正如劇中臺詞“換工作只是換監獄”“打工只是進閘和進籠子的區別”所揭示的清醒認知。但這種深度現實主義敘事之下,《新聞女王》呈現出的,不是頹喪及困于固定框架的無力感,而是一種“認清生活真相,依然投身競爭”的強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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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中臺詞(圖源:截自《新聞女王2》)
這種殘酷現實下向上競爭的韌性,是港劇最初的精神底色。
“新港劇”的成型
“港劇職業圖鑒”“tvb自古不產傻白甜”“港劇全員上班批”“港劇教我們認清現實”……這些短視頻上爆火的港劇標簽,共同勾勒出港劇獨特的精神氣質。《新聞女王》系列并非橫空出世,而是這一精神譜系演進至今的典型代表。
上世紀70年代前后,香港經濟騰飛,大量內地移民聚集于獅子山腳下。他們奮苦打拼,逐漸融入本地草根社會,其中不少人白手起家,實現命運轉折。1973年,實況劇《獅子山下》播出,記錄香港草根階層的奮斗生存哲學,并衍生出“獅子山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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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獅子山下》劇照(圖源:豆瓣)
“獅子山精神”代表的奮斗、逆襲被寫進港劇的基因。如《創世紀》就是講述草根和落魄中產,白手起家,創立商業帝國的故事。從70年代到千禧年前后,類似母題的劇層出不窮,如《大時代》《笑看風云》《家變》《天地豪情》等,底層平民實現階層跨越成為故事的驅動力。角色在逆襲過程中,與貧困、競爭對手乃至整個大環境作斗爭,構成了天然的戲劇沖突。這種小人物在時代浪潮中拼命向上爬的生命力,構成了港劇的精神內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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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世紀》劇照(圖源:豆瓣)
同期的職場劇中,“獅子山精神”的敘事場域從市井轉向行業辦公場所,如律政、警匪、餐飲、醫療等,奮斗形式從“搏生存”變成了通過“搏專業”去“揾食”,但務實奮斗的內核不變。他們不回避笑貧不笑娼的現實,如《男親女愛》中余天樂吐槽“粗鹽都比尊嚴貴”。在直面殘酷現實基礎上,以高度寫實的行業刻畫,展現角色通過極致專業能力獲取生存尊嚴。同時,人物的魅力也不來自“傻白甜”或“戀愛腦”,而在于“專業的人做好專業的事” 的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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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親女愛》吐槽(圖源:豆瓣)
不過,這一階段的職場劇更傾向于塑造“職場偶像”,主角往往代表正確的價值觀和行為規范。盡管人物有普通人的小缺點,但沒有灰色地帶的道德瑕疵。敘事情節中親情、愛情與職場友情交織,如《壹號皇庭》中,主角會常與好友聚會傾訴等,溫情元素占據情感主線。
2000年以后,韓流、美劇崛起,迅速搶占港劇在東南亞的基本盤。與此同時,港劇自身陷入創作固化,演員、編劇紛紛北上,行業持續萎縮。而內地經濟騰飛,對TVB而言,進軍內地變成了“生存的必選項”。至此,港劇進入合拍期。
合拍模式主要包括香港演員出演內地題材,或內地平臺出資,TVB承制兩種模式。但兩者都是內地資方作為主導方,深度介入創作。這時期的港劇為迎合內地市場,創作逐漸失焦。失去了原本犀利的社會觀察,職場劇淪為“職業背景戀愛劇”。
如《沖上云霄2》,雖延續航空題材,但敘事重心已從專業成長滑向多角戀曲,男主角Captain Cool的魅力,更多來自情場而非職場。而《法外風云》中“法庭潑糞”這類荒誕情節,更是創作迷失的極端體現,為追求強沖突,不惜犧牲職業劇的邏輯與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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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上云霄2》劇照(圖源:豆瓣)
隨之崩塌的,是港劇賴以立足的奮斗信條。如《沖上云霄2》中資深飛機師唐亦風。從第一部滿懷熱忱的學員,變成在系統內處處受挫的“老師兄”,個體的專業堅持,在僵化的體制面前顯得無力而悲情。草根逆襲的樂觀主義,讓位于對現實結構的疲憊與妥協。
2020年前后,TVB逐漸在合拍中找回話語權,港劇也從“迎合別人”轉向“做回自己”。“新港劇”延承了傳統港劇對現實去魅的表達風格,以及人物務實奮斗的生存哲學,同時在敘事焦點、角色塑造和主題方面轉向深度現實主義。
在敘事視角上,港劇從過去“奮斗就能成功”的勵志傳奇,轉向更貼近當下社會的“在系統規則內如何生存和博弈”的現實寓言。如《新聞女王》不拍普通記者的成長,而聚焦新聞主播間的權力廝殺。在角色塑造上,從“老好人”轉變為在謀生、欲望、道德間掙扎的“灰度強者”。類型方面追求極致化,如《金宵大廈》的奇幻懸疑、《香港愛情故事》的寫實愛情,《新聞女王》系列的職場競爭,敘事線垂直,不再追求合家歡。
新港劇的內核,關照了年輕人普遍面臨職場內卷、階層固化等困境,探討在一個規則既定、資源有限的環境中,個體如何運用智慧和策略求得生存、尊嚴乃至破局。這更貼近當下普遍的生存焦慮,也更具現實張力。
內地職場劇的“懸浮”問題
新港劇的成型,是創作者與觀眾在題材、敘事視角、價值取向、敘事節奏等角度的雙向選擇。《新聞女王》系列在短劇沖擊下的熱播,正是這種默契的勝利,也為陷入范式疲勞的內地職場劇,提供了一些破局方向。
近幾年,內地職場劇正在從“披著職場外衣的戀愛劇”轉向現實主義,敘事內核從戀愛主場轉向事業主場,比如《理想之城》中,蘇筱的成長是絕對主線,《平凡的榮耀》聚焦職場新人的生存戰。并大膽觸及職場性別歧視、996、大廠優化等社會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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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榮耀》劇照(圖源:豆瓣)
但社交平臺上,內地職場劇依然撕不掉“懸浮”標簽,關鍵或許在于對現實灰度的呈現。
首先是事件的灰度。如內地醫療行業職場劇中,不乏關于器械不合格或醫生收紅包,隨后通過主角斗爭,鏟除害群之馬的劇情設定。這類劇情矛盾本質上是將問題系統問題歸于個別“壞人或蠢人”,當他們被解決,系統恢復完美。與之形成對比的是《白色強人2》中,郭晉安為醫院上市融資推行醫改方案與唐明堅持醫療普惠的對立。這種理念與系統利益的沖突,沒有正確答案,卻往往更能映射現實的灰度。
其二是人性灰度的呈現。傳統敘事中,反派制造罪惡,拼命隱瞞,主角團隊頂住壓力立刻揭發,強化道德秩序的套路已經并不罕見。新港劇《星空下的仁醫》講述了,多年前一場手術意外,導致好友兼同事的職業生涯被毀。主角們在不同階段選擇了沉默或部分坦白,每個人都在良知、友情、前途間痛苦掙扎,沒有輕松的道德答案。通過傳統道德與現實利益的沖突,展現人性的復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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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空下的仁醫》劇照(圖源:豆瓣)
看似真實與真實的區別在于,影視劇是追求鏡像式的真實,還原生活細節,還是剝離瑣碎日常后,直擊行業規則與人性本質。
此外,《新聞女王》系列能沖出短劇包圍,非常重要的一點是它接近兩集一案的敘事節奏,如同設置了一個個無法抗拒的“下一步”鉤子,讓觀眾在專業博弈和人性較量中,獲得一種連續高頻的快感。
但這并不意味著內地職場劇就必須完全借鑒港劇的邏輯與精神。一方面,內地職場有更復雜的生態邏輯,現實的多重觀念決定了職場情緒多種表達方向。另一方面,觀眾依然需要慢節奏敘事帶來的情感拉扯及氛圍感。不過,新港劇的廣受認可,依然為內地職場劇從懸浮到落地帶來了更多思考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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