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老知青賈龍瑛老師的口述：愛·無疆——我做涉外保姆十五年

口述：賈龍瑛 祁秀娟執(zhí)筆

賈龍瑛大姐近照

我叫賈龍瑛，曾在延邊琿春插隊。

一、 插隊十年，托兒所二十年，一晃幾十年過去了

　　我十六歲就去延邊農(nóng)村插隊，在中俄朝交界的邊境農(nóng)村一待就是十年，我的青春留在了那里。

　　說老實話我挺想念那片土地，還回去探親過。

　　回到上海已是而立之年，我被居委會安排到托兒所工作，一做又是二十年。后來因為入托的孩子越來越少，托兒所因為精簡縮編，我又失業(yè)了。

　　這時，我已經(jīng)四十六七歲了。

　　為了生活，我什么活都干：幫人帶小孩、賣彩票、送盒飯、擺牛奶攤……只要能賺錢，不管多累、多苦、多臟，我都起早貪黑地干。

　　日子特別難！說實話，我只有小學文化，想在上海立足，談何容易。失業(yè)的那段日子，我曾迷茫，更有無奈和不甘！　

　一家老小都要吃飯的呀！

　　唉，日子不好過呀……　

　我常想起，自己在農(nóng)村零下二三十度的天氣里，吃粗糧、睡火炕、干農(nóng)活，熬過的整整十年，眼前上海吃的這些苦又算的了什么？！

　　我骨子里那股不服輸?shù)木髲妱乓幌伦泳突貋砹恕Ｎ蚁嘈牛鞜o絕人之路，生活總要繼續(xù)下去！

　　我收拾好心情，抹掉淚花，開始出去打聽、尋找工作。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信息欄目里一條就業(yè)信息——“涉外保姆”，讓我心里亮了一下。我決定去試試！

　　憑著二十年托兒所的經(jīng)驗，我參加了上海家政辦的“涉外保姆培訓班”，短期學了涉外禮節(jié)，又速成了幾句簡單英語口語，最后成功拿到了上崗證書。　　終于有了新的工作機會，我特別高興，也格外珍惜！

賈龍英（右）和當年插隊時生產(chǎn)隊朝鮮族姑娘金姬玉（左）。

　　當年在琿春插隊時患難中結(jié)識的朝鮮族姐妹姜今順和金姬玉，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你糊弄地一時，地就糊弄你一季。對待莊稼得像對待人一樣，得真心實意。”　

　這句話，讓我終身受益！

　　更為難忘的是生產(chǎn)隊滿族郎大哥把我從解凍的冰河里救出來，給予了我第二次生命！救命之恩一生難忘！

　　琿春的大地和樸實的農(nóng)民，是他們教會我吃苦耐勞，教會我做事，更教會我做人！讓我變得格外堅強。！

集體戶老照片，后排左一是賈龍英。

　　以后不管遇到多難的日子，有這段經(jīng)歷的激勵，我都能從容樂觀！

　　馬上要走上新的崗位，我一定用全部的熱忱和真誠對待這份來之不易的一份工作，絕不糊弄！

　　后來，我做了整整十五年涉外保姆，服務(wù)過四個美國家庭，還兼職做過印度、德國、英國家庭短暫的服務(wù)，前后帶過八個美國孩子，最小的二個月，最大的四歲。

　　涉外保姆的工作，為我開啟了全新的人生，這十五年我是怎么過來的？又是怎么與外國人人相處的呢？

二、 做涉外保姆，最頭疼的就是跟主家的語言交流溝通。

　　我只有小學文化，怎么跟外國雇主交流呢？說實話，干這行，最難的不是干活，而是要聽懂他們的意思，明白他們到底想要啥？

　　我之前服務(wù)過一對美國夫婦，F(xiàn)r先生和Love.Lo太太，他們是通用汽車的銷售總監(jiān)。　　剛開始在他們家做事的時候，他們一交代事情，我完全懵了，簡直像“雞同鴨講”，根本搞不清要做什么。

　　那時候，因為聽不懂、說不明，我急得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好。

　　不過好在，我平時做家務(wù)、帶孩子都做得井井有條，他們對我這方面還挺滿意的。

　　Fr夫婦倆也特別體諒我，沒有催我，也沒著急。他們想了個辦法：每天出門前，把要做的事情寫下來交給秘書，翻譯成中文再拿給我。而且還請了家庭老師教我一些日常英語，方便我直接跟他們交流，也能跟他們家小孩更親近些。

　　那段時間，我每天一回家就拼命復習老師教的簡單英語，反復練、天天說。就這么一日復一日地堅持，后來我已經(jīng)能用簡單的口語跟主家溝通了，跟孩子們也處得特別親！

三、我闖禍了！

　　唉，家務(wù)一多，常會手忙腳亂，有一次我闖禍了！

　　那天，男主人Love.Lo 打完高爾夫回來，把要換洗的衣褲扔進了洗衣筐。我像平時一樣，拎起那條有點重的褲子，隨手掏了掏口袋——摸出了鑰匙和錢包，就沒多想，一股腦把衣服全塞進洗衣機開洗了。

　　等洗好要烘干的時候，我往洗衣機里一看，整個人都懵了：里面居然躺著一只T191手機！

　　我瞬間嚇出一身冷汗，心想：“完了，闖大禍了！”整個人呆住，腦子一片空白。

　　我強迫自己冷靜，想了老半天，最后還是趕緊給女兒打了個電話，還叫她多帶點錢，準備給主家賠款！

　　之后我就心神不寧，提心吊膽地等著先生太太回來，心里已經(jīng)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被辭職、丟工作。但我沒抱怨、也沒后悔，錯了就是錯了，自己就得認！

　　等他們一到家，我緊張得不得了，硬著頭皮把賠款遞過去，一個勁地道歉。

　　沒想到，F(xiàn)r 和 Love.Lo 愣了一下，互相看了一眼，沒馬上說話。那一刻氣氛安靜得我大氣都不敢喘！

　　我已經(jīng)做好了接受任何懲罰的準備……　

　結(jié)果，他倆相視一笑，居然開口自我檢討起來：“這事首先怪我們太粗心，東西沒掏干凈，不全是你的錯。”

　　男主人不但沒怪我，還笑著把手機和錢推回給我，說：“這怎么能罰你呢？是我自己的問題。”他還安慰我，說以后大家都多注意點就行。

　　我眼淚當時就忍不住了，感動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們的理解和包容，真的讓我特別暖。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只要真誠相待，中美之間的文化和思維差異，根本不是問題。

　　從那以后，我干活更認真、更主動了。

　　他們不但沒辭退我，反而待我更像家人了。

　　后來非典的時候，他們調(diào)回美國，臨走之前還特意幫我介紹了下一份家政工作。　　我真的覺得，自己遇到了一對特別有情有義的美國夫妻。

　　所以說，真心，是能換來真情的！

四、我不是“下人”，我是中國涉外家政！

　　在第三家做涉外保姆的時候，因為他家只有一個孩子，我時間稍微寬松點，就另外找了一個印度家庭做鐘點工，想多掙點錢，讓家里過得寬裕些。

　　沒想到，這戶印度人家來了個老太太度假，她對我特別苛刻，整天盯著我，東指一下西喊一句，讓我像個陀螺一樣轉(zhuǎn)個不停，連喘口氣的時間都不給。我在哪兒干活，她就跟到哪兒，防我像防賊一樣！

　　我心里特別不舒服：我是鐘點工，不是你家的女仆！

　　但想著反正按點下班，到時間就走人，也就忍了。我干活手腳利索，效率也高，盡量不理她。

　　結(jié)果那天干完活，我剛要收拾東西下班，她突然舉著鬧鐘沖過來指著說：“還沒到點！還有五分鐘！”還想逼我再做點事。

　　我一下子火了，不忍了！我跟她說：“我每天都提前十幾分鐘來干活，今天也是早到的，你們從來沒給過加班費。現(xiàn)在準點下班有什么不對？”

　　可她根本不聽，還堅持要我繼續(xù)做。

　　那一刻我明白了：她是把我當成印度那種低種姓的下人使喚了！

　　我直接告訴她：“我是中國來的家政服務(wù)人員，不是你們家的仆人！”　

　我讓她結(jié)清費用，并且算上加班費，然后說：“對不起，這活兒我不干了。”　

　其實她對我做事挺滿意的，一看我來真的，就趕緊打電話叫男主人回來勸我，還想把我不愿拿的他家里的鑰匙硬塞給我，表示我們特別信任你。

　　但我態(tài)度堅決，說什么都不繼續(xù)做了。

　　其實她對我做事挺滿意的，一看我來真的，就趕緊打電話叫男主人回來勸我，還想把我不愿拿的他家里的鑰匙硬塞給我，表示我們特別信任你。

　　但我態(tài)度堅決，說什么都不繼續(xù)做了。

　　雖然做的是涉外家政，但這只是一份工作，我不低人一等，更不是誰的女仆。我們中國的家政人員，也是有尊嚴、有傲骨的！工作再平凡，人格不能丟！

五、我用中國式母愛帶外國娃，在我撫育下外國娃變什么樣了？

　　十五年間，我前后在四個家庭服務(wù)過，親手帶大了8個外國小朋友。從最小的二個月到最大的四歲，每個孩子性格不同，我都把他們當成自己親生的一樣，用咱們中國媽媽的那套方式去愛他們、教他們。

　帶不同年齡的孩子，方法也得不一樣。

　　對小寶寶，我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帶他們活動身體——跟著我童年時候的中文兒歌，一邊唱一邊跳，小朋友嘻嘻哈哈地特別開心，也在玩中鍛煉了身體。

　　外國媽媽一般沒有母乳喂養(yǎng)的習慣，所以幾個月大的寶寶，我就用我們上海老方法給他們加輔食：奶糕、米湯、瘦肉粥，有時加點菜汁或者牛奶，慢慢幫孩子從喝流質(zhì)過渡到正常吃飯，營養(yǎng)也得跟上！

　　等娃大一點，學走路的時候，我就牽著他們的手，把一雙小腳放在我的大腳上，跟著我一步一步學走路，孩子竟用兩個月就學會了走路！

　　我每天不嫌累地帶出門活動。一邊散步，一邊教他們說中文。聽著他們用小奶音喊“媽媽、阿姨、你好”的時候，我心里那叫一個暖，特別有成就感！

　　孩子們最高興的就是吃我做的中國點心，像餃子、湯圓這些。我還帶著他們一起揉面、包餡兒，結(jié)果經(jīng)常弄得滿臉面粉，變成小花貓！我們就這么天天開心地過著。

　　當然啦，帶娃也有讓人頭疼的時候。比如在阿姆斯特朗工作的Stephen和Jennifer家，他倆的女兒Halee和Hannah，可真讓我見識了啥叫“小魔頭”！

　　這倆小姑娘，年紀不大，主意特大，整天調(diào)皮搗蛋。我盡力用媽媽般的耐心去哄、去教，可她倆經(jīng)常不買賬。有一次我真差點被氣暈——姐姐Halee看到別人騎車，二話不說就帶著妹妹溜出了小區(qū)，一眨眼沒影了！

　　我急得不行，妹妹Hannah追不上就在馬路上大哭。我只好先把她托給鄰居保姆照看，趕緊跑出去找姐姐。那天我真是身心俱疲，沿著大街找了好幾圈，終于看到還在“闖世界”的Halee。看到她平安無事，我懸著的心才放下來。

　　那次我沒忍住，直接向孩子媽媽“告狀”了（平時我很少這樣）。媽媽批評了她們，還讓她們向我道了歉。不過我也理解孩子正處在叛逆期，當晚就做了一桌中國菜安慰她們。果然，美食一下肚，啥不愉快都忘了。

　　后來這對小姐妹可喜歡我了，我們處得特別親。2005年11月，他們回美國不久，還專門邀請我去那邊呆了九個月！

六、用中國人的善意，幫一個媽媽戒酒、拯救了一個家。

　　在漢高工作的Prch一家，妻子Eether本來是位全職媽媽。可孩子才幾個月大時，她可能因為產(chǎn)后抑郁，不小心染上了酒癮，根本沒辦法照顧孩子。

　　整個家的擔子——帶孩子、做飯、洗衣、打掃、熨衣服，一下子全落在我這個保姆肩上。　　那真的是我感覺責任最重的一份工作。

　　我一點也沒抱怨，每天照常打理這個家，還得特別小心——Eether 太太一喝酒，有時候控制不住自己，我就得像老鷹捉小雞游戲里那只母雞一樣，緊緊護著孩子，生怕他們受到什么傷害。

　　不光照顧這個家，我還想主動幫她戒酒。

　　我那時英語講得磕磕絆絆，還時不時夾雜著中文，但我還是努力告訴她：中國有句老話叫“小酌怡情，酗酒傷身”，你喝這么多，不但傷身體，還會傷了和丈夫、孩子的感情。

　　后來Eether太太兩次去了戒酒中心，治療期間我也常陪她出去散心，帶她吃中國的小籠包、生煎這些地道小吃。沒想到中國美食真的抓住了她的胃，也在一定程度上抓住了她的心——在我一路幫忙下，她慢慢把酒戒掉了。

　　這個家重新有了溫度，她自己也重新愛上了做媽媽、做妻子的感覺。

　　后來Prch和Eether結(jié)束中國的工作準備回國時，這一家子已經(jīng)變得特別和睦幸福。　　回國之后，Eether太太還經(jīng)常給我發(fā)微信：“你是我們多么好的朋友，你對我們的生活影響太大了，我永遠感謝你。”　

　“你帶大的孩子，SKLer已經(jīng)上大學啦，Masen和Mia也讀中學了。”　　“我們真的好愛你，賈太太，我們一直想你！你對我們這個家來說太特別了，希望你一切都好！”　

　我從2011年到2015年在這個家工作，經(jīng)歷的一切都特別難忘。直到現(xiàn)在，我們還像親人一樣。

　　看到他們過得這么幸福，我就覺得，我付出那些愛和辛苦——真的值了。

七、十五年過去了，我的孩子們怎么樣了？

　　我的孩子們都長大啦！

　　這些我?guī)Т蟮耐鈬蓿叶剂晳T叫他們“我的孩子”，因為每個孩子身上，我都投入了中國媽媽那種熱騰騰的愛。現(xiàn)在看到他們一個個有出息了，我真的打心底里高興和驕傲！

　　來看看他們都怎么樣了：之前在通用汽車做銷售總監(jiān)的Lori太太和Eric先生家，兩個男孩里的Max，Jack現(xiàn)在都參加工作啦；在阿姆斯特朗工作的Stephen和Jennifer家，大女兒Halee在紐約當醫(yī)生，小女兒Hannah在波士頓做人力資源經(jīng)理；在易初蓮花技術(shù)部工作的杰瑞先生和Jennifer太太的孩子 Kaden，也已經(jīng)上班了； 　還有在漢高工作的Prch和Eether家，2016年的時候，大兒子Skler上了大學，小兒子Masen和女兒Mia也都進了中學。

　　看著孩子們前程這么好，我心里特別甜。

　　雖然有些孩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聯(lián)系不上了，但我還是會常常想起他們——畢竟他們的成長里，也有我流的汗、我付出的感情啊！

八、中美民間的緣分，還在繼續(xù)！

美國紐約中央公園

　　① 去美國做客

　　2016年，之前在阿姆斯特朗工作的Stephen和Jennifer邀請我去美國玩了一趟，真是一次難忘的經(jīng)歷！

　　A. 我成了“中國美食推廣大使”啦！??

　　在那期間，我經(jīng)常變著花式給他們做中式美食：餃子、餡餅、肉圓、蛋卷、還有各式粽子……我簡直把拿手活兒全搬出來了！

　　Jennifer太太特別滿意，后來還專門請她的好朋友來家里聚餐，就為了秀一秀我的中國廚藝。

　　那些外國朋友全程圍觀我包餃子——從和面、調(diào)餡、搟皮，到下鍋煮熟、裝盤上桌。等到吃進嘴里，他們一個個豎起大拇指，用蹩腳中文連連說“好吃！好吃！”臨走時每人還打包了一盒走～　

　我的中國菜，徹底抓住了他們的胃！

　　能當一回中國美食文化的傳播者，我呀，是又開心，又有點小得意！

　　B. 一次特別的“走親戚”

　　Jennifer把我當自家人，帶著我去了費城、紐約、芝加哥、底特律玩，還特意帶我見了他們家老人——真有點“認親”的感覺！

　　高興的是，我那口磕磕絆絆的中式英語，居然還能跟老人們聊上天～我們在一起度過了特別愉快的時光。

　　這九個月在美國，我沒花一分錢，全是Jennifer家安排的，這份情意我特別感動。

　　是友情？還是后來處出來的親情？我也說不太清。

　　更暖的是，已經(jīng)成功戒酒的Eether太太夫婦，還特地趕到美國南部接我，帶我去北部玩，走了弗吉尼亞、休斯頓好多地方，讓我更深入地了解了美國的文化。

　　這份幸福感，讓我特別感激這十五年的涉外保姆工作。

　　這段經(jīng)歷不僅讓我釋放了滿滿的母愛，也讓我常想：如果這世界沒有戰(zhàn)爭，讓真愛永恒，該有多好？

　　② 直到現(xiàn)在，我們還保持聯(lián)系。

　　每年情人節(jié)、圣誕節(jié)，我們都互相發(fā)微信問候。

　　我生日的時候，他們會發(fā)來祝福；我也記得每個孩子的生日，準時給他們發(fā)生日快樂～

　　這時候，他們就會寄一兩張照片給我，告訴我：“阿姨，我們長大啦！”

　　其實中美民間處處都有情，兩國人民之間的這份情感，從來都沒斷過！

　　如今的我，就像一朵來自上海的白玉蘭，經(jīng)過延邊琿春十多年的滋養(yǎng)，混合著金達萊的芬芳，花香四溢——已經(jīng)飄到大洋彼岸的美國啦！

本文轉(zhuǎn)載自：上海市知識青年歷史文化研究會

責任編輯：林嗣豐（感謝劉樂亮老師薦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