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帥,外面悶得慌,要不要下山轉(zhuǎn)轉(zhuǎn)?”——1938年2月,郴州蘇仙嶺腳下,警衛(wèi)陳耐不自覺壓低聲音。他其實心里沒底:山外是正要遷移的部隊,街上亂得很,可張學良已經(jīng)在屋里悶了七天,連于鳳至都勸不動。
張學良合上報紙,只說了兩個字:“走吧。”他的眼神疲憊又倔強。西安事變之后的兩年,他從“少帥”淪為囚徒,路徑輾轉(zhuǎn):南京別墅、溪口老家,再到這片山嶺。抗戰(zhàn)爆發(fā),前線節(jié)節(jié)失利,他卻只能透過報紙了解局勢,心里像壓著塊石頭。
出門之前,他本想步行看看城里什么樣,陳耐幾個人卻堅持用車,理由很直接:傷兵、散兵滿街,要是碰巧遇上鬧事的,誰擔得起責任?張學良沒再堅持,只交代別排場太大。防彈轎車還是宋子文送的,外加兩輛雪佛萊、兩輛卡車,簡直醒目得很。車隊啟動,寒風吹進窗縫,卷著硝煙味和腌菜味,混雜而刺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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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途碰到的隊伍東一撮、西一片,許多士兵連鋼盔都沒了,只剩一把步槍。有人認出了裝甲玻璃的轎車,指點低聲議論。張學良皺眉:部隊里怨氣比從前重了,這股子火若點著,誰都壓不住。
車拐進衛(wèi)陽街,路面坑洼,行人擁擠,不得不慢下來。意外就在這時發(fā)生:第一輛小汽車右側(cè)輕輕蹭到一個左臂纏繃帶的士兵,速度極慢,輪胎甚至沒壓過對方的鞋尖。可那傷兵怒火瞬間炸裂,端起步槍把槍口懟在車窗上,粗口一句比一句烈:“老子流血,你們坐洋車!”
街邊本就聚著閑散兵,看到防彈轎車,情緒像被風助的野火,呼啦圍成一堵人墻,“賠禮”“滾下車”的吼聲混成一片。有人用槍托敲窗,有人拿刺刀往車縫里戳。雪佛萊里坐著的軍統(tǒng)特務臉色發(fā)白,卻還是迅速下車,各自拔槍。卡車上的憲兵跳下來,槍栓拉得嘩嘩響,空氣一下子僵冷,火藥味幾乎能點燃。
陳耐趕忙舉起雙臂,大嗓門壓過人群:“兄弟們,誤會!我們受軍統(tǒng)局委托辦差,自己人!”他拉著那傷兵肩膀,故作親熱,“給你賠個不是,醫(yī)藥費我掏。”這句話和亮出的軍統(tǒng)腰牌比子彈更管用,人群里立刻有人嘀咕:惹軍統(tǒng)不劃算。幾秒鐘后,罵聲像泄氣的皮球,散兵們一哄而散。傷兵還想再吐幾句狠話,卻被同伴拉走了。他們更怕憲兵那面紅白日旗袖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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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門里的張學良始終沒吭聲,只把手按在車窗,靜靜看著那幾個披著破棉衣的士兵遠去。他回想當年在東北編練新式軍隊時立下的軍紀:誤扣一發(fā)子彈扣餉,打罵百姓杖責。今天國軍后方的狀況,卻讓他直冒冷汗。或許,前線敗退不僅是裝備問題,更是軍心潰散。
衛(wèi)陽街的店鋪本來熱鬧,張學良再無心情,隨便看了兩家南貨鋪便讓車隊掉頭。回到蘇仙廟時已近傍晚,山林里傳來一聲聲槍響,顯然附近部隊又在練夜射。有意思的是,這原本該讓軍人血脈賁張的聲音,如今只讓他心里發(fā)涼。
之后的日子,他又鎖在院落里。書架上擺滿中英文書,他卻常常看一頁就合上。有人提議打網(wǎng)球,場地要平整,工人忙了五天才鋪平;有人提議釣魚,水面倒映著青山,卻也釣不到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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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耐實在看不下去,悄悄問于鳳至:“夫人,少帥平時還喜歡什么?”于鳳至想了想:“偶爾打麻將。他并不在乎輸贏,只當熱鬧。”這個答案給了警衛(wèi)們靈感。他們翻遍行李,終于找出那副象牙麻將,溫潤通透,一摸就知價值不菲。
首局開臺。張學良摸到四張筒牌,笑了一下,像久違地抓住了某種掌控感。他喜歡做清一色,那胡牌時的爽利很對他的脾氣。不過桌上另三人牌技更穩(wěn),拆搭精細。兩圈下來,張學良輸?shù)貌惠p,嘴上不說,眉梢卻壓不住失落。第三圈開始,警衛(wèi)們暗暗“打人情牌”,可他立刻察覺,扔牌道:“算了,打得沒勁。”一句話,把麻將桌上的氣氛凍得透透的。
棋盤又擺了出來。這回張學良穩(wěn)坐一隅,落子如飛,全盤只用四十七手就勝。警衛(wèi)們輸?shù)梅猓瑓s更尷尬——陪玩不是辦法,而囚禁又是事實。張學良抬頭,看著窗外的群峰,輕聲說:“想當年,我手里有二十萬兵、上百萬遼闊土地,今天連下山都得批條。”一句自嘲,屋里沒人敢接。
有一天傍晚,他獨自走到山腰,看著從臨時機場起飛的老舊雙翼機,舷窗里坐著傷兵往后方轉(zhuǎn)運。飛機發(fā)動機嘎吱作響,拖著長長尾煙,向西北飛走。張學良恍惚想到幾小時前那場街頭沖突:底層士兵的憤懣,與少帥的郁悶,其實同根同源——都是被大時代推著走的人。遺憾的是,他們之間隔著層層軍服與權(quán)力,再難真正互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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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歷一天天掀過去。長沙會戰(zhàn)的戰(zhàn)報送到蘇仙廟,張學良反復讀,總要獨自嘆口氣。警衛(wèi)說他最近愛在清晨練劍,一招一式都像當年在奉天軍官教導團。他自己卻明白,手中沒有兵權(quán),再快的劍也只是空舞。
年關將近,山下又傳來軍隊遷防的消息。陳耐試探著問:“少帥,要不要再進城?”張學良抬眼,笑得淡淡:“不去了,城里熱鬧,我的心卻靜不下來。”說罷,他把報紙折好,塞進袖口。那報紙頭版寫著四個大字——“戰(zhàn)局膠著”。他讀完這四個字,目光停了很久,仿佛在回味,也仿佛在等待一道誰都不知道會不會來的赦令。
從此,他很少再提衛(wèi)陽街的那場插曲。但誰都看得出,車窗外那張憤怒的面孔,已經(jīng)深深刻進了這位少帥的記憶。等到多年后的夏威夷晚年,他偶爾提及抗戰(zhàn)時的郴州,會輕聲感嘆:“那槍口指著的不僅是車,也是舊軍制的弊病。”聽者無言——歷史沒有假設,卻給人留下太多想象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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