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納的敘述角度與中國傳統小說中說書人全知的視角截然不同。傳統說書人的視角是權威性的,確定性的,什么都知道,說一不二。比如中國的四大名著,幾乎都采取了全知全能的敘述方式,敘述者十分肯定地擺出了什么都知道的架勢,而且敘述者就是作者,對人物的好惡十分主觀,傾向清晰,黑白分明,不容置疑。《獻給艾米莉的玫瑰》中的“我們”看似也很主觀,實則已經相當客觀了。這種客觀性恰恰來源于視角的多元化和不確定。“視角”是理解福克納小說的關鍵所在,通過這種多視角的敘述,福克納不僅打破了傳統小說單一視角的局限性,更重要的是體現了現代人對世界認知的復雜性和不確定性。
過去我們談到美國小說時,更多的是通過馬克吐溫的小說,通過德萊塞的小說,還有杰克倫敦的小說。在馬克吐溫的小說中,我們看到了對社會的諷刺,在德萊塞的小說中,看到了對社會的批判,在杰克倫敦的小說中,我們看到了人的生命力。相比較而言,或者按照傳統的文學批評,這些作家的小說,似乎更有社會意義,更深刻,但是就敘述技法而言,福克納的影響似乎更大。
為什么說《獻給艾米莉的玫瑰》是解讀福克納小說的一把鑰匙,因為福克納小說的重要特點,在這個短篇中,都有所體現。作家陳村聊到福克納的時候,就很感慨地說過:“我很喜歡那本《我彌留之際》,那么簡單,簡直沒有故事,卻寫得非常飽滿。我們往一個長篇中填塞了多少素材啊——”
福克納的《我彌留之際》是長篇,長篇也可以寫得很簡單。在《獻給艾米莉的玫瑰》這個短篇中,故事真的是非常簡單,幾句話就可以把故事說完,而這種簡單,因為各種各樣的道聽途說,因為小鎮居民煞有其事的臆測,因為裝模作樣的親眼所見,經過了多視角的敘述,經過了出神入化的視角切換,似乎又變得不簡單,變得極其豐富。
與意識流一樣,多視角敘述可以說是福克納小說最突出的一個特點,幾乎貫穿在他所有的作品中。不僅是在長篇小說《我彌久之際》中是這樣,在他的集大成之作《喧嘩與躁動》中也是這樣。
最后,再補說一下小說的結尾,魯迅的《在酒樓上》,那篇小說給人的感覺,就是作者在最后終于把要說的話,都說完了,小說完了,也就完了,該表達的意思,該表達的思想,該表達的情緒,都已經在結尾里表達出來,小說的主題十分明顯,魯迅的《在酒樓上》的結尾是這樣的:
我們一同走出店門,他所住的旅館和我的方向正相反,就在門口分別了。我獨自向著自己的旅館走,寒風和雪片撲在臉上,倒覺得很爽快。見天色已是黃昏,和屋宇和街道都織在密雪的純白而不定的羅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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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小說家,魯迅的態度十分明確,我們都能夠感覺到他對人物的是非評判。福克納的《獻給艾米莉的玫瑰》卻不一樣,故事似乎也是一樣說完了,他漫不經心地用眾人之口,說了一個今人吃驚的故事,他寫道:
人們在床前佇立了許久,呆若木雞。他們看著床上的那具齜牙咧嘴的骨架,似乎還擺出擁抱的姿勢。但如今死亡已經超越了愛本身,甚至戰勝了愛情之苦澀,也戰勝了他。他穿著睡衣,肉體早已腐爛,無法從床上抬出去。在他身上,枕頭上,都積著一層厚厚的灰塵。旁邊還擺著另一個枕頭,依稀能辨認出有人用過。有人從上面拿起是什么東西,我們湊近一看,一股淡淡的灰塵于腐臭味鉆進鼻孔,這是一把長長的,灰白的頭發。
寫到這里,真相已經大白,但福克納的觀點依然是曖昧的,態度模糊的,小說顯得更神秘,更驚恐和詭異,也更加悠長。更重要的是,福克納用這個故事逼迫我們思考:當一個人被時代拋棄,被社會遺忘,她還能用什么方式證明自己的存在?艾米莉選擇了最極端的方式,她毒殺她的愛人,以此永遠占有他。實際上,她越是極端,越是映照出現代人對孤獨、對失去、對遺棄的恐懼,這是人類共有的情感體驗,我想這也是這篇小說能成為永恒經典的原因。
在最后,特別想說一說這個神翻譯,它對我的寫作是有影響的,過去反復看這篇小說,驚嘆它的結尾。并不知道“人們”,“他們”,還有“我們”,在原文中都是“we”。我覺得這個話題是可以討論,毫無疑問,這樣的翻譯別有用心,非常好,因為它確實讓我更加身臨其境,感受和體會到了那種不一樣的多視角敘述的巧妙。譯者巧妙地變換稱謂,從“人們”到“他們”再到“我們”,讓視角變得更加清晰可見,既保持距離,又深陷其中,著實值得細細品味,一讀再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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