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12月的一天夜里】 “要不今晚就定了吧?”嚴宏昌壓低嗓子,灶間的油燈吐著黃火苗,他的目光在18張臉上游走。沒人說話,但沒人搖頭,屋子里能聽見心跳聲。
那一年,安徽鳳陽的冬天格外冷。小崗村剛收完中稻,全隊六萬多公斤交公糧后,僅剩的口糧分不到半月就見底。嚴俊昌記得太清楚:家里三口人,一天兩頓稀粥,孩子常嚷肚子痛。大家心里都明白,再這樣拖下去,大人要外出討飯,老人孩子就得餓。
回頭看,小崗的貧瘠并非一日形成。1958年推行人民公社,紅薯和雜糧是主食,畝產時好時壞,社員干一天工記十分,年底折算卻只夠換半升油。到了70年代中期,鳳陽縣年年欠糧,公社干部騎車下鄉收購,見著一戶燉肉能當場開罰。嚴宏昌上高中時親歷過“紅芋飯”配鹽水,那滋味讓他下定決心:自己將來要吃上細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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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秋,嚴宏昌離家在外承包泥瓦工程。一天工地收工,他跟包工頭學了個新詞:“限期包干,少一天扣兩成。”他發現這種激勵法子怪管用,工友干勁十足。他拿小本子記下來,心里嘀咕:要是把地也這樣“分賬”會怎樣?
1978年春,他被公社催回。出走前,他每月上交十五元“買工分”;回村時,費用飆到一百元,等同“半買半強迫”。但他還是回來了,并主動請纓當副隊長。很多人疑惑,他笑著說:“我在外頭掙的錢也花不完,回家總得讓老娘吃頓飽飯。”
不得不說,小崗村當時“窩里斗”問題不小。20戶人家,換隊長跟走馬燈似的,一件事開三次會也定不下來。嚴俊昌脾氣直,曾在生產隊會上拍桌:“再這樣拉鋸,連糠都沒得吃。”可話音落地,還是沒人接茬。就在這股怨氣里,“分田”想法慢慢成形。
要啟動“大包干”,光靠想可不行,賬必須有人算。會計嚴立學因此成了第三個關鍵人物。他生得瘦高,算盤撥拉得飛快,是全村唯一能把《農業學大寨綱要》倒背兩頁的人。更重要的是,他家有一個大炕,能塞下全隊的青壯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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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的那個夜晚,18戶代表聚在嚴立學家。他們先聊討飯遭遇,誰在河南被轟走,誰在江蘇討到的紅薯皮最甜。嚴宏昌聽了一陣,用筷子敲碗:“別光說難處,把田包下去干怎么樣?”這句話像炸雷,屋子安靜了三秒,然后你看我我看你,有人低聲問:“要是抓起來呢?”嚴俊昌把帽子往桌上一摔:“沖我來,我是隊長。”
嚴立學從孩子的作業本上撕下兩頁,用毛筆寫了三行字:若分田包干,責任自負;若遭懲處,公推嚴俊昌、嚴宏昌、嚴立學三人擔當。一旁的鐵盆里煮著紅薯,熱氣蒸得手印鮮紅,一張薄紙卻壓住了全村的命運。
契約貼在梁上,全隊立刻按圖索驥:兩口之家四分地,三口之家六分地,肥瘦田輪著挑。分完地,各家忙得腳不沾地。嚴俊昌索性把家里唯一的藍布棉襖剪成兩半,給媳婦做了護膝,自己披件舊麻袋,下田拔草。
不到半年,奇跡出現。1979年夏糧入倉,小崗村平均畝產三百二十公斤,是前年三倍。一車一車的麥子推到場院,社員們傻了眼。嚴宏昌笑得合不攏嘴,卻提醒眾人:“低調,別張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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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包不住火,鳳陽縣公社很快接到舉報。公社書記找到嚴俊昌,直接問:“聽說你們包產到戶?”嚴俊昌先扯謊,說是“賽季承包”。書記冷臉:“別糊弄,我要吃真話。”嚴俊昌咽了口唾沫:“是我們干的,愿擔責任。”隨后他被留置四天,期間一直嚷肚子餓,警衛沒轍,給他煮了兩碗南瓜粥。嚴俊昌綠著臉說:“這粥味比咱隊伙食好點。”
層層上報后,事情竟然沒鬧大。省里調查組來村里,看到場院麥堆,問嚴宏昌:“產量真有這么高?”他遞上匯總表,補一句:“要不您抽塊地測產。”調查員忙讓人取樣,結果與報表差不多。于是,鳳陽縣在1979年年底為小崗做了“包干合同備案”,大包干就此獲得默認。
話說回來,小崗為何沒能走出“政治光環經濟滯后”的尷尬?原因復雜。其一,村集體早期幾乎清零,后續產業資金薄弱;其二,地處丘陵缺水,無論棉麻還是果蔬,都受自然條件限制;其三,80年代中后期國家“鄉鎮企業”風潮襲來,小崗缺乏起步資本,錯過窗口期。反觀華西、南街,都是依托集體資產滾雪球,路徑不同,結果更易放大。
有人拿小崗同華西做比較,得出“集體經濟優于包產到戶”的結論。我個人不敢輕易站隊。說到底,制度只是工具,資源稟賦、市場選擇、干部能力,缺一都不行。嚴宏昌后來外出搞運輸,回鄉時感慨:“誰能想到,當年那張紙能寫進史書,可把村子送進富裕,沒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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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小崗邊上修省道,車流穿村而過。村里幾戶膽大的搞起糧食收購,生意紅火,可惜規模有限。政府后來組建股份合作公司,嘗試把“大包干精神”與現代股份制結合,卻始終沒爆發出華西那種“翻倍式”增長。遺憾歸遺憾,小崗的標桿意義依舊:它證明了農民自發探索的價值,也為隨后全國推廣家庭聯產承包提供了可行樣本。
至于那張紅手印契約,經歷了原件、復印、重寫、再復印的波折,現在陳列在國家博物館。有人問嚴立學:“哪份是真?”他笑著擺手:“手印都是真的,餓肚子的記憶也是真的,剩下的就讓后人評說吧。”
四十五年過去,三位姓嚴的老人都已滿頭白發。有人說他們是“改革闖將”,有人說他們只是想吃飽肚子。兩種說法都對。對今天的我們而言,最可貴的或許正是當初那股“先把糧打夠再說”的樸素沖勁。畢竟,沒有對溫飽的執念,就沒有撕紙寫字、摁下手印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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