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恩難忘
——懷念鄭臨川先生
藍文才
1980年我參加高考,第一志愿西南政法學院(現西南政法大學)沒被錄取。接下來填的全是師范學院中文系,結果被南充師范學院(今西華師范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錄取,因我最擅長的語文高考只考了60分,地理又做掉一道20多分的論述題,所以自認為發揮失常才進這樣一所差強人意的學校,心里暗暗發誓,一定要發奮讀書,以后超越那些考的大學比我好的同學。我一進大學就天天泡圖書館,寫詩、寫小說,甚至學著寫論文,在大一下學期寫了一篇《論白居易〈長恨歌〉的“恨”》,就是這篇習作,開啟了我的別樣人生。
抗戰期間,很多高校為躲避戰亂遷址西南,大批文化名人蜂擁而至。他們在這里傳經授術,抱薪繼火。抗戰勝利后,西南聯大等一大批高校搬回原地,少量名師留了下來,但他們在這里所教的學生則有很多沒有離開西南。在我讀大學的80年代,南充師范學院中文系就有知名的三個教“古代文學”的教授:周虛白、鄭臨川和傅平驤,他們都是師出名校、名家,學問、人品都堪為楷模。其中畢業于西南聯大的鄭臨川教授,尤其為學生所崇拜。我當時把自己那篇習作投稿到了學院的學報,他看了后就請輔導員傅曉老師通知我到他家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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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臨川先生與夫人吳淑華女士
那是1981年孟秋的一個下午,天氣有些炎熱,我揣著忐忑的心情去拜訪了這么一位“巍巍乎”的教授。來到鄭先生家門外,猶豫半晌才敢敲門,只見一位儀態優雅的女士(鄭先生夫人吳淑華)給我開了門,問明來意即帶我進屋。臨川先生正在書房,只見他穿一件很舊的淺灰色長袖襯衣,個子不高,面容清瘦,目光有神。他和藹地讓我坐下,然后就跟我聊起了家常。我緊張的情緒漸漸松弛了下來,就鼓起勇氣把寫的那篇習作闡述起來,認為歷史上的昏君很多都貪色好淫,他們丟了江山卻把責任推給“紅顏禍水”,所以白居易的長恨歌有封建社會婦女的“懷璧其罪”的千年之恨。先生默默聽我講完,他含笑問:“你今年多大啦?”“我17歲了”“你父親是干什么的?是有家學嗎?”我如實告訴了先生我的身世,先生的臉色漸漸凝重了起來,給我講了一些讀書做人的道理。他肯定了我的奇思妙想,然后告訴我要認真學習古代漢語,要去多讀古文原著。他給我推薦了《史記選》和余冠英先生主編的《唐詩選》,唐圭璋先生主編的《唐宋詞簡釋》,要我去圖書館借,放在身邊,經常去讀去背。然后他語重心長地給我說:“做學問不是一天兩天的功夫,要能坐‘冷板凳’,要甘當‘孺子牛’,一步一步積累才成。”他又說:“我這里的書你也可以拿去讀,但每讀完一本都要來給我說一說你的學習心得,再換下一本去讀。”在南充師范學院的四年時間,我先后從臨川先生那里借閱了《文心雕龍》《隨園詩話》《詩的格律》等數十本書,其中有三本書對我影響最大,讓我獲益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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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臨川先生與學生交流
鄭臨川先生是知名學者,抗戰期間就讀西南聯大,是羅庸和聞一多先生的學生,尤受聞一多先生青睞,曾在聞先生的書齋讀書半年,得到聞先生的親炙。他不僅治學有方,還喜創作,其詩歌散文50年代就在《人民文學》《詩刊》發表,繼承了聞一多先生的研創一體、唯美主義之風。他對后學更是諄諄教誨、平易近人,完全沒有師道尊嚴的腐儒架子。我從臨川先生家里出來,真有如沐春風之感,先生說的話如黃鐘大呂激蕩在耳畔。親情與崇拜,在我這個幼失怙恃的少年心中油然而生。我手上捧著先生第一次借給我的兩本書,一本是聞一多先生著的《詩的格律》,另一本則是對我影響最巨的傅庚生先生所著的《中國文學欣賞舉隅》。這本書大約是30年代出版的,紙張已經泛黃,估計他擔心損毀特地加了一個牛皮紙封面。過去讀古詩,我往往沉醉于格律音韻與文字之美,卻不知因何為美。此書對我不啻醍醐灌頂,令我茅塞頓開。
此書有二十六章,按文學感情、文學想象、文學理性和文學形式講解。中國古文的批評欣賞,其眼光之獨到,見解之高妙,表述之精準,令讀者“不憤不啟,不悱不發”,懂得了怎么去欣賞和創作詩文。在這里,我摘引一段書中原文:
詞人豈肯有一字妄下得?品評之者詎宜將一字空放過?欣賞文學,舍精研更莫由也。研之精則悟之深,悟之深則味之永,味之永則神相契,神相契則意相通,意相通則詁之達矣。
“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九個字,其妙處可析而言之也。西風、黃花,重九日當前之景物也。簾卷而西風入,黃花見;居人憔悴久矣,西風拂面而愁益深,黃花照眼而人共瘦,信手拈來,寫盡暮秋無限景,道盡深閨無限情,其妙一也。九個字中,簾、西風、人、黃花,已占卻六個字矣,著一“卷”字,嵌一 “比”字,而字字如貫珠,末后出一“瘦”字,綴之以夜光,其妙二也。“風”字,音之最洪者也,“瘦”字,音之最細者也,簾卷西風,以最洪之音縱之出,收到一瘦字上,斂而為極細極小,戛然而止,其妙三也。吟誦詠歌此九字者,字字入目,字字出口,九個字耳,而其景無遺,其情脈脈,其明璨璨,其韻遏云,故使人不禁叫號跳躍,若渴鹿之奔泉也……
——章節一《精研與達詁》
作者把這一句詩從畫面到意境,從表面文字到內在心理,從音韻之情感到讀者之感受全部表達出來。我后來講了十余年古代文學課,在欣賞文學作品時,即常用傅先生這本書中所獲的方法讓聽者感受如入其境,活靈活現,深受學生歡迎。這本書我當時就連讀三遍,愛不釋手,由此對文學的理解進了一大步。
此書我讀三遍的原因,是我一周后讀了第一遍即去臨川先生家還書,先生問我:“這么快就讀完了?”我說:“讀完了,就是有些地方沒太讀懂。”先生說:“讀書就要去讀深奧難懂的,特別是中古、上古的文章,你一定不要怕難,要多讀,反復讀就懂了。這本書你拿回去再讀吧。”我于是又拿回去讀了兩遍,由此體悟更多,收獲不小。后來我依先生所囑之法,讀《離騷》、先秦諸子、《史記》及一眾文人的作品,終于初窺古代文化的堂奧。
另外從臨川先生那里借閱并對我影響最大的,當屬《中國詩史》和《人間詞話》。
陸侃如、馮沅君夫婦所著《中國詩史》分古代、中代、近代三卷,每卷各四篇,上溯《詩經》,終于近代散曲,評述了二千多年中國詩歌發展概貌。突出展示了由《詩經》《楚辭》、漢魏樂府、唐詩、宋詞,以及元明清散曲的中國詩歌體裁演變。在點評歷代詩人時,能將其身世與詩歌創作風格、作品內蘊聯系一起,探幽發微、別具匠心,超越了傳統的感悟或品評和以點析名句替代作品的方法。這本書讓我形成了中國詩歌及文學的體系概念,并懂得了知人論著。比如書中指出,豪放詞鼻祖的蘇東坡詞不僅有豪放一種,還婉麗與清曠兼具,讓我懂得了讀書識人,不能以點帶面。并由此寫了一篇論文《肝腸似火,色貌如花》,評另一位豪放派大詞人辛稼軒的《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臨川先生很喜歡我這篇習作,在他的專著《稼軒詞縱橫談》中曾予引述。
王國維先生的《人間詞話》,至今我基本還能背誦,全文語言華美、精簡又高格、睿智,他將西方文論、美學、哲學融會貫通于傳統的詩評之中,首開“境界”之說。他說: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從迷茫失望到堅定信念,再到執著追求后的豁然開朗,治學如此、事業如此、人生如此。這三大境界之說我奉為圭臬,激勵我在遇到任何挫折、困難時都能堅韌不拔、繼續向前。
基于對臨川先生的崇拜,我把聞一多先生的《唐詩雜論》和臨川先生寫的《聞一多先生說唐詩》也常反復閱讀,在臨川先生的指導下,我對中國古代文化從吉光片羽、羚羊掛角,到有了一個較為完整的理解。古代文學中,我尤愛陳子昂、李白、李商隱、蘇軾、辛棄疾、李清照諸人,而當時對我人生觀影響最大的兩篇作品,則是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和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它們讓我懂得了社會責任和舍小我而就大我的悲天憫人之心。
我現在性格中的獨立思辨,不媚流俗,關注民生,輕視名利,不合時宜,都是拜傳統文化中的“士大夫”精神所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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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中秋,本文作者藍文才與師母吳淑華女士合影。
從學臨川先生四年,當1985年7月12日我去拜別他和吳師母時,也感受到了先生對我的依依不舍,他送給我兩盒錄音,是他吟唱的古詩,然后反復叮囑我要在以后生活工作中的一些注意事項,要我不論在多么艱苦的環境都要堅持學習。因為我去四川最偏遠的攀枝花地方高校任教,先生擔心我一入蠻荒,既少書籍又缺同道,就會自甘沉淪而荒廢學業。他堅持每月寫一封信鼓勵我,其中叮囑最多的,仍是要我堅持“坐冷板凳”,還要我“不要只是埋頭拉車,要學會抬頭看路”,估計是因為先生了解我當時急于求成又執拗不馴的性格,怕我吃了大虧或自暴自棄。直到1992年臨川先生因病無法執筆才中斷了給我的書信,我從此失去了最珍貴的精神食糧。但他“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的偉大師德已深深嵌入我的靈魂,讓關愛他人、教化學生、回報社會,成為我一生不變的追求。
2004年,臨川先生去世后,我常在每年中秋節和春節去看望吳師母。2025年3月8日,吳師母驟然離世,我在外出差而未能前往吊唁。8月初,我專程前往南充,弘毅大哥(臨川先生長子)陪我去西山公墓拜祭,當看到墓碑上那兩個溫暖了我四十多年的名字,其音容笑貌猶在目前,令我不由得百感交集,潸然淚下。
北窗既開,南風自來。值此母校八十華誕,謹以這些文字致敬所有辛勤育人的老師。師恩如風,長在襟懷;薪火相傳,其在茲乎?那些在時光中漸行漸遠的背影,終將以另一種方式,在我們生命中延續。就像先生當年借給我的那些書,那些話,那些眼神,都已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無法割舍,不會遺忘!
一紙師恩 半生回響
——藍文才先生《師恩難忘》賞析
曾令琪
藍文才先生的散文《師恩難忘》,以質樸筆墨鋪展四十余載師生情長,恰如《文心雕龍·隱秀》所云:“隱也者,文外之重旨也;秀也者,篇中之獨拔者也。”文章于細微處見真情,于平淡中顯風骨,讀來令人動容。
情感表達上,文章無矯揉造作之辭,卻有直抵人心之力。作者幼失怙恃,鄭臨川先生的教誨與關懷,恰如冬日暖陽,填補了親情的空缺。這里,作者以時間為序,寫了幾件事:從初見時的忐忑不安,到聆聽教誨后的如沐春風,再到分別后對書信的珍藏、對師母的牽掛,情感層層遞進,如山溪之水,泉韻叮咚,真摯純粹。“親情與崇拜,在我這個幼失怙恃的少年心中油然而生”,看似簡單、尋常的一句話,卻道盡師恩如親的刻骨感受,真切地寫出作者當時的心情。韓愈《師說》云:“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鄭先生不僅傳授學問,更給予精神滋養,這份情感跨越歲月,在作者心中沉淀為永恒的溫暖,也印證了“親其師,信其道”的古訓。多年后,我閱讀鄭先生的自傳,才知他老人家還在襁褓中即失去了父親。他對于失去怙恃的學生,也自然而然生發出慈悲之心。這種大慈大悲的情感,也感染著年輕的學子。
細節描寫上,文章于方寸之間見真章。鄭先生家中泛黃的《中國文學欣賞舉隅》加上牛皮紙封面,擔心書籍損毀的細致;孟秋午后初見時穿的舊淺灰色長袖襯衣,清瘦卻有神的目光;分別時贈送的古詩錄音帶,每月一封的鼓勵書信……這些細節,如散落的珍珠,作者一根感恩的金線,串聯起師生相處的點點滴滴。尤其是引用書中解析“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的文字,既展現了書籍的精妙,大約也借此謳歌了先生傳道的匠心。這也非常符合劉勰強調“窺情風景之上,鉆貌草木之中”(《文心雕龍·物色》)的主張。正是這些真實可感的細節,讓鄭臨川先生的形象愈發鮮活,也讓師恩顯得具體而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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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臨川先生著作書影
人物刻畫方面,鄭臨川先生的形象立體豐滿。作為西南聯大出身、聞一多先生親炙的高足、令我輩學子無限敬仰的學者,鄭先生有“研創一體”的治學功底。筆者手頭就有鄭臨川先生當年出版的幾本書:《稼軒詞縱橫談》《聞一多論古典文學》《苔花集》……除了學術研究和業余的文學創作,鄭先生更有平易近人的師者風范。鄭先生鼓勵后學“坐冷板凳”“甘當孺子牛”,叮囑作者“不要只是埋頭拉車,要學會抬頭看路”,既有治學的嚴謹,又有育人的智慧。鄭先生無腐儒架子的諄諄教誨,是擔心弟子沉淪蠻荒的牽掛;每月堅持的書信鼓勵,盡顯“君子溫而厲,威而不猛”的品格;……通過作者對鄭臨川先生言行舉止的描摹,一位學識淵博、心懷大愛、育人不倦的師者形象躍然紙上,令人敬仰。
李太白所敬重的前輩、唐代布衣詩人孟浩然,在其代表作《與諸子登峴山》說:“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是啊,“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天下的人事就是如此;而“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當年在負笈果城、流連南充的時光,至今仍歷歷浮于眼前。因此,閱讀藍文才先生這篇散文《師恩難忘》,令我也不由自主地想起以前鄭先生給我們教授辛棄疾詞的難忘時光。
這篇散文,以校慶為引,追憶師恩,既是對鄭臨川先生的緬懷,也是對“薪火相傳”教育精神的禮贊。正如作者所說,“師恩如風,長在襟懷”,這份跨越四十載的師生之情,早已融入作者的精神血脈,成為其人生路上的不竭動力,也為母校西華師范大學八十華誕,獻上了最真摯的敬意!
2025年11月22日夜
于西都長樂居
來源:《大中華文學》雜志微信公眾號
作者:藍文才〔南充師范學院(現西華師范大學)1980級中文系學子。博士,中國現代職業教育先行者和推動者,中國管理科學院智庫專家,中國高教學會特專委委員。現任四川成信天府教育投資有限公司董事長、四川天府新區信息職業學院理事長、中國未來學校研究院職教高考研究中心主任〕
曾令琪(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曲研究會會員,四川省社科院特約研究員,四川省散曲學會副會長,四川省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內江師范學院兼職教授,《大中華文學》雜志總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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