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運總喜歡挑最不講理的時間按響門鈴。
確診淋巴瘤那年,阿茼(tóng)木39歲,正走在典型中年女性的那條窄橋上:一頭牽著年邁的母親,一頭牽著年幼的孩子。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她被無法治愈的癌癥選中,在橋上搖搖欲墜。
疾病來得毫無預兆。
2021年的立春夜,她被突如其來的胃痛逼到醫院急診;接下來數周,她在各個科室間往返,等待確診、排查并發癥、準備化療。
在這個過程中,阿茼木卻表現得與人們熟悉的“癌癥敘事”不同。她沒有選擇把痛苦作為中心視角,也從未試圖將經歷寫成勵志文本。
相反,她把注意力放在一些“細枝末節”上:急診隊伍里護士一句有趣的夸贊、買假發和帽子時的千挑萬選、惡心嘔吐時對一次性手套的機智妙用……
這并不是一部關于笑著與癌癥“戰斗”的勵志劇。作為母親、女兒、妻子、患者,兼具多重身份的阿茼木坦言,自己只是一個普通而膽小的中年女人:
“39歲,上有老下有小,人生最大的成就是擁有一個神經兮兮的老媽、一個摳門的老公和一個缺乏同情心的女兒。”
這個故事要講的,是一個普通的80后女性,在被命運粗暴地拎離生活軌道后,如何用幽默從容地將自己從痛苦里一點點救出來;
母親、女兒、丈夫、醫護和病友們,又如何在她的生命里接住她;
也是一個身陷疾病中的女人,在毫無防備中跌入深淵,如何以“最不著調”的方式拽著生活往回爬。
2025年的深秋,充滿了命運的沉重嘆息,但在與筆者的對話里,阿茼木笑了很多次。那些笑聲,是她選擇繼續生活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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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阿茼木戴著假發在粉黛子草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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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命運開了個玩笑
阿茼木形容自己是個“不太著調的人”。
1981年出生的阿茼木,童年被嚴格管教——不能瘋,不能太淘氣,要端莊穩重、干凈整潔、勤奮好學。但她屬于家長老師眼里最不著調的小孩,天天瞎開玩笑、愛搗蛋,大人都拿她沒辦法。
確診之前,阿茼木的生活倒是很著調——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她做過雜志編輯、做過公關,生活圍繞著加班旅行、吃飯聚會、帶孩子上課,曾經最大的煩惱是不可控因素導致收入驟降。她自嘲“人近中年、事業無成”,但更多時候,她都過著簡單而快樂的生活。
在家辦公的那會兒,孩子也趕上寒假,阿茼木一家三口難得地清閑下來——只要天氣好,就去登山、郊游,把北京周邊的長城和山巒幾乎走了個遍。就在確診前的兩周,他們還去了鳳凰嶺,在結成冰瀑的河道一路攀爬,凍得直哆嗦,卻笑得停不下來。
她原本以為自己這一輩子都不會有驚天動地的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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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0月,阿茼木帶娃和朋友一起郊游
身體的異常出現在一個透著寒冷的春日。
2021年2月3日,正值立春——二十四節氣之首,象征著萬物復蘇。雖然冷空氣還未消散,但陽光燦爛,已隱有春意。
然而,阿茼木卻將這個時間形容為自己“人生漫長冬天的開始”。
那天晚飯后,突如其來的胃痛讓她上吐下瀉,渾身冒冷汗。從小胃痛的經驗讓她像往常一樣吃了常備的胃藥,然而吃到最大劑量,卻仍然安撫不好一直痙攣的腸胃。
試過各種方法后,凌晨4點,阿茼木帶著輪椅,坐上了去醫院的車。
輾轉多個科室和醫生,做了各種檢查。最終,CT圖像顯示,她的腹腔和盆腔被一大片柔軟的異物填滿。
一位滿面喜氣的團臉醫生興奮地指著CT圖像,像是發現什么稀奇的標本,大概因為見到疑難雜癥的病例對醫生來說是很寶貴的經驗。
三天后,阿茼木坐在血液科主任的辦公室里,被告知,身體里的異物是淋巴瘤——一種起源于淋巴造血系統的惡性腫瘤。
雖然具體的分型還需進一步檢查確認,但“惡性腫瘤”四個字已經不斷在阿茼木的腦海里盤旋,讓她疲憊的神經逐漸清醒。
不過她仍抱有一絲樂觀——團臉醫生提到的一句“不是惡性程度很高的東西”,在她心里埋下一顆安慰的種子。
阿茼木跟著媽媽一起長大,姥姥和姥爺都是軍人出身,軍人身上的秩序感讓阿茼木從小形成無比規律的生活習慣,每日的三餐時間誤差不超過5分鐘。
39歲,作息規律,煙酒不沾,甚至咖啡和茶也很少喝,似乎只剩下基因能解釋這場厄運。
幾天后,阿茼木和家人們圍在一起,給醫院打電話詢問病理結果。“病理科醫生說了一句,你們這個算是惰性的淋巴瘤,不是最壞的,能治。”
得知是可以治療的類型,阿茼木被媽媽一下子摟過去,母女抱在一起喜極而泣。
進一步的報告顯示,阿茼木得的病雖然罕見,但不是最壞的一類;不可治愈但可以共處——這對于她來說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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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在病房里的第一次化療
在不斷被轉診、等待結果的那幾天里,阿茼木遇到了形形色色的醫護人員。在疲憊和忐忑之外,她那近乎本能的、帶點荒誕意味的幽默感,讓她的情緒不至于完全塌陷。
護士問她每天喝多少水,她如實說“三暖瓶”,又立刻擔心“醫院會不會嫌棄太能喝水而不收”,趕緊改口成“也就兩暖瓶”。
急診的年輕醫生告訴她可能是“占位性病變”,她一邊在想“占位性病變”這件事應該很可怕,一邊又為他背著手、少年人裝老成的語氣而感到好笑。
在接觸各類醫生后,她的注意力卻被醫生的眼鏡吸引:“醫生戴眼鏡比例這么高,一定是小時候太努力了。”
團臉醫生囑咐同事給另一個病人寫死亡時間的時候,說“注意點兒,挑個好點兒的數字,要不人家屬不高興”,她形容“口氣輕松愉快得像在菜場挑茄子”。
在混亂、疲憊、不確定中,阿茼木一次次抓住那些微小而輕巧的念頭——自嘲、幽默、荒誕,乃至讓生病路上的絕望感不至于占據所有,也讓她的治療過程多了一絲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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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奇女俠
被問到在生病間最感謝的人,阿茼木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媽媽。
2021年3月1日,人到中年的阿茼木正式住院,開啟了長達一年的化療之路。8次化療,每28天住院一次,一次住4到5天,她的2021年就這樣一直在家和醫院穿梭。而一直陪在她身邊的,是媽媽楊柳。
她給媽媽起了個外號,叫“神奇女俠”。
在她眼里,媽媽強勢能干、利索勤快,因為在醫院檢驗科工作多年,看慣了顯微鏡下常人看不到的微生物,于是養成一身潔癖和超強的秩序感。
第一次照顧女兒住院,她就把家里迅速分成了“清潔區”“半污染區”“污染區”,把陪護變成一場嚴格的專業作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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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茼木的媽媽楊柳
但就在阿茼木把媽媽視為“無所不能”的同時,遠在千里之外的楊柳,正悄悄經歷著她人生中最猛烈的崩塌。
楊柳第一次得知阿茼木的病情,是在立春過后的大年初五。接到電話時,她正在院子里散步,冬日的風還帶著刺骨的涼。
電話那頭傳來噩耗,她整個人仿佛被抽掉了骨頭,腦子里的弦“啪”地崩掉了。她反復向女兒確認,“有沒有可能搞錯了?”
她仍抱著本能的僥幸,希望是某個環節出了差錯。
“我們在醫院有時候也會遇到這種情況,可能標本管子放錯孔了,抽血的時候張冠李戴把姓名搞錯了,電腦操作出問題了,這都有可能的。”
楊柳在腦海里,把所有能翻案的路徑都想盡了。那一刻,她不愿接受任何確診的答案。
想了半天,她回撥電話,得到的是“基本上確定了”的回復,她只覺得頭頂瞬間烏云密布,壓得她胸口發悶,呼吸困難。
她躲在廚房洗碗,想哭卻怕哭出聲,讓阿茼木的外婆聽到——那兩個從小把阿茼木捧在手心里的人,年事已高,如果知道外孫女生病,一定承受不住。
楊柳把聲音壓到喉嚨最深處,臉朝向窗外,眼淚不住地往下掉。
楊柳姐姐聽到動靜,走過來說:“要哭就哭出來,到時候憋壞了。”她終于撐不住,整個人蹲下來,抱著頭,把聲音悶在手臂里,止不住地哭。
那是她第一次為女兒的病放聲大哭。
當女兒打電話讓她陪護時,她幾乎沒有停頓地回:“不用你說,我肯定來。”
眼淚在那時全部收了回去。她像一名被緊急召回的士兵,收拾行李,從江蘇老家坐動車奔赴北京。
等到下午五點抵達北京,看到女兒的楊柳,心里終于踏實多了。
曾經,母女在這個世界上的第一次見面,就充滿了疼痛。如今再次見面,又是因為疼痛。
生病以前,阿茼木沒見過母親楊柳的眼淚。相處幾十年,母女倆像一對刺猬,離得近了各種矛盾爭吵不斷,離得遠了又彼此思念每天通話。
化療期間,兩個人斗嘴依然是常態,一言不合就開吵。這是阿茼木自18歲離家以后,第一次和媽媽長時間親密接觸。
她把這種陪護形容為“掉到一個放滿糖漿的浴缸里”,甜甜的又黏黏的,包裹得很緊密,偶爾有點窒息,可是又很甜蜜。
盡管架沒少吵,但楊柳還是把全部的精力都傾進了這段陪護里,用她自己的話形容,就是“24小時貼身保姆”。對女兒的衣食起居,她比以往任何時候管得都起勁。
患卡肺(卡氏肺孢子肺炎)期間,楊柳聽說百合補肺,堅持每天早上給阿茼木蒸一大碗百合,不吃完不能下桌;為了補充蛋白質,她要求女兒每天早上至少吃兩個鴿子蛋和一個雞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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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療期間,楊柳給阿茼木做的飯菜
阿茼木說,自己的不著調是隨了媽媽。有一次阿茼木身體不舒服,就跟楊柳說,我想握著你的手。楊柳想了想,把腳伸到阿茼木面前:“剛洗的,拿去。”阿茼木回憶起來笑著說:“我哪有辦法在這種環境下嚴肅地悲傷。”
楊柳也盡力給阿茼木帶來積極的能量。化療期間,阿茼木若是情緒低落或身體不舒服,楊柳便主動講起自己小時候的趣事、和朋友之間的事情,還學以前的同事打籃球,聲情并茂,惟妙惟肖。
她高超的模仿能力讓阿茼木感慨:媽媽真是生早了,放在現在,她一定可以成為一個優秀的脫口秀演員。
天氣好的時候,她會拉上無精打采的女兒,下樓散步曬太陽。女兒不講話,打不起精神,她就找各種話題,聊女兒小時候的事,后來還讓女兒加入廣場舞大媽的隊伍。
在阿茼木輕松詼諧的口中,化療和疾病帶來的疼痛似乎并沒有那么可怕。但只有一直陪護的楊柳看得到,女兒被折磨得瘦脫相的樣子。
有時候吵完架,“一看到她那個可憐的病貓樣,蓋上被子就看不著人了,跟個紙片似的,想想又特別心酸。我就算了,不跟她生氣了。”
在阿茼木心里,母親為自己付出的實在太多。
入院前,清高了大半輩子的楊柳決定拋下面子,給主治醫生塞紅包,一臉悲壯地走進值班室,結果醫生拒收;
她的記性在漸漸變差,一次次說錯拗口的藥名,因記不住醫囑而慌張,甚至在醫生查房時退到角落,擔心影響女兒和醫生交流;
第一次住院,她仔細打包了一大箱行李,每件東西都用幾層塑料袋裹緊,卻忘了帶自己的被枕,只能蜷縮在羽絨外套下將就一夜;
陪護時的精神壓力更不用提,各種處理不完的事情,狀況百出,讓楊柳的神經高度緊繃。
阿茼木自己都沒發現,媽媽的皺紋和白發,悄悄多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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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春節,阿茼木和楊柳在揚州逛園子。
左為戴著假發的阿茼木,右為母親楊柳。
陪護的時候,最難熬的是晚上,天將要黑的時候,楊柳的心情就低落下去了。租的陪護床要十點以后才能領,在那之前,她既不能睡覺,也不能鋪床,只能坐著或站著,耗完晚飯后那漫長的幾個小時。
醫院統一配發的陪護床又矮又軟,鋪開來像一張沒有沒有支撐力的吊床,窄得連翻身都困難。一躺下,人就陷到中間,腰像被懸空的繩子勒住,屁股幾乎貼到地面。
床矮得視線幾乎與地面平行,楊柳打眼看過去,都是床底下的鞋和灰塵,墻角還有各種分泌物和污漬。
有時領的陪護床不太結實,稍有動靜就會嘎吱作響,她既不敢翻身也不敢動一下,一個姿勢睡幾個小時。
“我媽何曾受過這種罪?她一輩子都在一個整潔、干凈、秩序井然的世界里生活,絲毫沒有應對此種情況的經驗。”
楊柳有時候會打呼。阿茼木知道,為了不妨礙病友休息,媽媽每次都要等到12點左右才睡。事實上,楊柳本身有著幾十年的重度失眠,在熟悉的家里尚且每晚都得靠安定入睡。
有時阿茼木在病床上,看著躺在小小的陪護床上裝睡的媽媽,特別想掉眼淚。
阿茼木完全沒辦法想象,生病期間沒有媽媽會是什么狀態。立春發病那天,她痛到意識模糊,處于休克邊緣的瞬間,她不由自主地在叫媽媽。她清晰地記得,那時心里想著,如果媽媽在一定會好一些。
可她也清楚,那個在她心里無所不能、可以把世界拾掇得井井有條的神奇女俠,也已年過花甲,到了需要她照顧的時候。
中國女人什么都不怕,就怕結婚之后的命運無常,就怕未老先病——無力孝養父母,無法撫育幼兒。
阿茼木還來不及準備,就先被媽媽抱住,撐過了那段最艱難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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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心小棉襖
剛確診那會兒,阿茼木花了很長時間,才接受了自己得癌的事實。
第一次有實感是她做完PET-CT,一個可以看出全身腫瘤的分布的檢查。片子出來,看到滿身都分布著小亮點的那一刻,她才覺得,“這個事兒真的是落我頭上沒跑了”。
那幾天,她腦海里想的最多的就是7歲的女兒如意。
接受化療的這一年,阿茼木跟女兒見面的次數一只手數得過來。
第一次化療結束后,丈夫老魏用輪椅將她推回公婆家。當時因為白細胞的劇烈下降,阿茼木的兩條腿像面條一樣沒有力氣,站起來都費勁。她看到如意就在樓上,但因為抵抗力低下,阿茼木沒法跟女兒見面。
她哭得口罩里都是淚水,卻發不出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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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春節,阿茼木戴著假發和女兒合照
化療后,阿茼木脫發嚴重,怕孩子接受不了,于是在家也戴著帽子。那天阿茼木在家午睡,如意悄悄走過來,直接掀開帽子,盯了兩秒,笑著說:“哎呀媽媽,你沒有頭發了,哈哈哈。”
阿茼木覺得,年幼的女兒可能還無法理解“癌癥”兩個字。她把事情簡單告訴女兒:“媽媽生病了,要治療一段時間,所以不能和你一起住。”如意聽完只是點點頭,像接受了一個普通的日常安排。
化療的某一天,如意因為寫作業不認真被吼,她抬起豆豆眼看著阿茼木:“媽媽,你嗓門這么大,真不像有病的人。”
此后,古靈精怪的如意就被阿茼木叫做“黑心小棉襖”。
病情好些后,阿茼木和女兒有了一起逛公園的機會。阿茼木突發奇想,覺得要訓練一下女兒遇到突發事故的能力,萬一自己哪天倒地上了,她還能幫著打120。
于是她裝作中了草地里毒蘑菇的毒。逼真的演技讓如意信以為真,結果如意掉頭躲開,怕被“傳染”,逗得阿茼木忍俊不禁。
但這并不讓她失望,如果可以,阿茼木希望,女兒把愛都留給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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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秋天,阿茼木和如意走在去公園的路上
黑心小棉襖也偶有溫柔的一面。
在英文課上,被老師問到最討厭的天氣,如意回答:最討厭臺風天,因為媽媽戴假發。
阿茼木和丈夫爭執后,躲在臥室里掉眼淚,曾經財迷一樣守著自己密碼箱的如意,跑回房間從箱子里翻出一只珍藏已久的黃水晶貔貅,塞進阿茼木手里,說:“送給你。”
獨自做腹穿前,緊張焦慮的阿茼木對如意說:“你能給我一個小親親嗎?我有點害怕,如果有你給的小親親,或許能勇敢一點。”
平日里既不愛擁抱也不愛親吻的如意,破天荒地靠過來,在阿茼木臉上深深地印了一下,認真地說:“有時候我也會害怕,我就會跟自己說:一定行的,加油!”并彎著瘦巴巴的小手臂,做了一個“努力”手勢。
后來在B超室,阿茼木就是靠著這個溫暖的吻和那句“加油,一定行的”,撐過了那根長得像小臂一樣的穿刺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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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暑假,阿茼木和女兒在騰格里沙漠
阿茼木的書出版以后,如意也在看。前半段,如意笑得前仰后合,看到后半段,阿茼木注意到,女兒不說話了。
有一天如意突然問阿茼木,“你書里寫你的病會復發,你真的會復發嗎?”想來想去,阿茼木說,“我也不知道會不會復發,就算復發了,應該也能治。并且這和你沒有關系,那是我的事情。你只管過好你的人生。”如意覺得很有道理,放心地走了。
阿茼木真的想過,如果自己陪不了如意長大會怎么辦。她和丈夫老魏約定,“在女兒上大學之前,老魏可以談戀愛,但不能結婚,不能把錢給別人,我要都留給我女兒。”
生病之后,阿茼木對女兒沒有任何學業上的要求,只希望她像她的名字一樣,如意快樂。
“她的世界里不能只有一個生病的媽媽,她應該去讀書、去奔跑、去爬山、去游泳、去打籃球、去做游戲、去冒險甚至去打架、去耍賴……去完成一個健壯而年輕的生命應該完成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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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暑假,阿茼木和如意在青海湖邊
這,就是阿茼木最想看到的全部。
如意只要繼續向著她的世界奔跑,就已經是阿茼木堅持治療、努力康復的全部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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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暖的過客
阿茼木的病房在十層,趁護士不注意的時候,她會悄悄跑到大陽臺上,從上面往下看,很多人的頭頂像小螞蟻一樣在地面上走來走去。
她有時感覺那好像是另一個平行世界:病房里是消毒水味的世界,大家都躺著看手機;病房外則是另一個生機勃勃的世界,充滿煙火氣。
在冰冷的白色病房里,在沒有朋友、沒有社交的住院生活中,朝夕相處的病友、醫護人員給了阿茼木莫大的安慰和快樂。
給阿茼木輸液的小護士小雨,嗓門大,酷愛聊天,她說,護士的工作不僅是幫病人“化療”,更是“話療”。于是從病房趣事聊到病友故事,她用一張叭叭的小嘴,讓冷清的病房變得熱鬧無比。
同屋的一個病友阿姨,每天早上在病房里放“好事將要發生”的錄音,反反復復,如同念經。阿茼木在覺得有趣以外,也感受到一種動人的生命力——每個人都在用不同的方法試圖讓自己好起來。
她也從病友身上汲取到力量。她聽病友跟她說,曾經認識的一個阿姨,年年春天都要復發一回,她曾為此煩惱憂愁痛不欲生,但后來想開后,就把這個病當作了大號月經——“年經”——復發了就治療,治完了又該干嘛干嘛去。
還有用力拍著她肩膀說“別怕,能治”的女大夫,會主動笑著說“再見,小茼!祝你早日康復”的急診科女醫生,在檢查前盯著她吃下兩塊餅干的小護士。
她將這些微不足道卻快樂的瞬間默默存檔,用輕松詼諧的文筆寫進了《病房請勿講笑話》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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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茼木的書里,這些在病房里短暫交會的人,構成了她生命里一個奇異而獨特的群落。
在那段被限制、被封閉、被迫停下來的日子里,正是這些陌生人的存在,讓她的世界沒有完全塌縮成一張病床、三面白墻和刺鼻的消毒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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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維持治療期間,阿茼木在“陽光房”
還有一位陌生的朋友,成為阿茼木生命中溫暖的過客——黃黃。
黃黃是公婆家院子里的流浪貓。結束化療后,阿茼木一家搬到公婆家的房子長住,生活開始和這只大橘貓有了頻繁的交集。
它總是不請自來,像個自來熟的老鄰居,表達對人類的親近。從那之后,黃黃成了她治療生活里一種安靜的陪伴。
2023年,在阿茼木的治療陷入困境的同時,黃黃也生病了。它因口炎變得消瘦,下巴的毛結成一團,被疼痛折磨得無法吃東西。
和阿茼木類似,黃黃的病來得突然又毫無道理。盡管老魏不支持,阿茼木還是帶著黃黃去了寵物醫院。她把虛弱的貓托付給醫生,也把對生命的珍視寄托在了黃黃身上。
黃黃最終還是離開了。
阿茼木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死亡不是“未來才會發生的一件事”,而是會在某個普通的傍晚、在你毫無準備的瞬間,真實地落在眼前。
黃黃的生病、治療和離去,像是一場與她病程平行的生命旅程。
她看著它從活潑到虛弱,從掙扎到消散,也在黃黃的命運里照見自己:生命終究是脆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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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黃生前照片,于2023年10月拍攝
起書名的時候,阿茼木和編輯想過很多個版本,最終敲定了“病房請勿講笑話”這個名字。
阿茼木說,笑話不是講出來的,而是活出來的。
“生活里的每一個困境、每一個難以掙脫的泥淖,若干年后回頭去看,也不過是一個笑話。所以,病房請勿講笑話,是希望所有正處于人生低谷的人,都能把日子活成笑話。”
2025年11月,筆者在咖啡館里見到阿茼木的時候,她的頭發已經變成了銀白色。
但她的臉神采奕奕,交談間的笑聲幾乎沒有斷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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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談結束后,筆者在附近公園
給阿茼木拍攝的照片
她說,生病改掉了她的拖延癥,她深刻地感受到,生命是一條有限的線段,她要珍惜每一個能夠大笑的日子。
要是能回到生病以前,阿茼木想跟自己說,你可以早點就開始做你想做的事。
現在,阿茼木每天的生活過得十分忙碌,工作之余做播客、寫小說,接送孩子,閑暇間還要和母親連線做瑜伽,每半年復查一次身體。
她沒有時間去糾結是否復發的問題,盡力活在每個當下才是她的課題。
如果生命是一場脫口秀,阿茼木覺得,自己要講的,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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