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3月17日早上八點,你到底去不去?”溥儀壓低嗓音問。沈醉愣了幾秒,只拋下一句“得去”,腳下一拐就鉆進靈谷寺的林蔭道。
半年多前,中央專門批準的“文史專員參觀團”名單上,沈醉排在第七位。出發前,他給女兒留了張字條:“爸爸南下探訪舊地,也算補一課。”字條里沒提三件事:第一,他是毛人鳳昔日貼身干將;第二,他坐過秦城,剛被特赦;第三,他想偷偷看一眼戴笠的墳。
火車進南京那晚,月光打在車窗,舊首都的燈火把幾十年記憶翻出底片。三十年代初,他跟在戴笠身后,最常聽到的命令只有兩個字——“快辦”。綁架、審訊、埋尸,皆在這兩個字里完成。用他自己的話說:“那時候根本來不及想對錯,只想著活命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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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笠的遺體下葬志公殿,是1946年3月。棺木入穴前,毛人鳳交代沈醉:“加厚水泥層,省得給人刨了。”沈醉找來工程兵,把碎石和水泥糊成一座“鐵桶陣”。他自信那口棺三十年也動不了,卻沒料到,幾年后整個政權改了姓,他本人也淪為階下囚。
時間回撥到1937年8月。淞滬會戰尚未全面打響,高層爭執要不要抵抗。蔣介石猶豫,陳立夫持觀望態度。戴笠卻把幾位將門子弟叫到一起,攤開一張地圖:“寧打爛上海也不能丟。”沈醉記得,當晚戴笠就把“別動隊”方案遞到南京;三天后,灘頭炮火就響了。軍統隨后犧牲了近兩萬人,這組數字后來被沈醉反復提及,“那是他對抗戰最得意的履歷”。
然而,抗戰光環遮不住另一面。1941年皖南事變前夕,戴笠親自口授“清剿名單”,重兵部署江南站。沈醉負責情報匯總,他在備忘錄里寫下十六個字:“先斬后奏,以絕后患,錯殺不究。”多年后在改造班重讀舊檔,他用紅筆圈住這行字,旁邊寫了“可恥”兩個字。
1956年被捕時,沈醉已45歲。審訊人員出示竹簽、老虎凳的照片,他只說了一句:“那是我發明的新樣式,愿意全部供述。”自此,六年勞改、兩年學習,他把早年寫的《軍統工作要則》悉數推翻,一遍遍加注“違法”“非人”字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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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1964年的靈谷寺。游客稀稀拉拉,春雨潤得青磚如墨。志公殿右側,松柏掩映的圓冢靜悄悄。沈醉繞著墳丘走了半圈,忽然怔住——墓門完好,連石獅子都沒缺爪,只少了正中的碑。那碑是吳稚暉書寫“忠義將軍戴公之墓”,早在1949年就被敲掉,他當年還親手搬過碎片。
三分鐘后,溥儀快步趕來,喊了聲“小沈”,沈醉回神,左手摸著濕漉漉的墓墻,低聲說:“共產黨沒動他分毫,他若地下有知,也該知道悔了。”溥儀沒接話,兩人并肩向外走,身后暮鼓剛好敲了三下。
離寺前,沈醉對管理員簡單詢問。對方告訴他:“這地方只是文物,沒人來破壞。”聽完,他突然想起一段往事。1944年,戴笠在貴陽設“夜鶯酒會”,命特務頭頭們在地圖上用紅筆圈出未來權力布局,惟獨南京圈三遍。他當時還笑問:“三遍?怕丟啊?”戴笠回一句:“怕將來輪不到我躺。”如今他確實安安穩穩躺在南京,卻再無昔日威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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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參觀團被安排住在玄武湖邊招待所。吃夜宵時,杜聿明感嘆南京城變大了,沈醉卻盯著玻璃窗外的湖面發呆。他忽然說:“水泥澆得再厚,也擋不住良心漏氣。”四周沉默半分鐘,杜聿明輕輕回了一句:“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次日行程是雨花臺烈士公園。臺階鋪到半山,他走得慢,守墓老兵遞來一束丁香。獻花完畢,他悄悄把幾顆紅色碎石塞進上衣口袋。那是他立下的私人標記——從前血濺雨花,如今石留雨花。
南京三日后,參觀團去了無錫、蘇州、上海。每到一處,沈醉都格外留心汽車廠、紡織車間、碼頭起重機。最讓他驚訝的是南京汽車制造廠的沖壓車間:四十多臺國產沖床一字排開。過去修一輛卡車得向福特訂三個月配件,而現在機械師說“一周搞定”。沈醉忍不住摸了摸搖臂,低聲嘟囔:“這活兒,真不比美國差。”
返京前,省委統戰部安排閑談,主持人問他此行感受,他只說六個字:“舊人新城,相看兩生。”話音落地,氣氛松弛不少。可回到住處,他仍睡不踏實。夜里夢見戴笠從墓里伸手,說:“沈兄,快救我出去。”他被驚醒,冷汗濕透襯衣,又自嘲一句:“做夢還怕他,真是活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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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醉晚年曾在回憶錄草稿里這樣寫:“我給墳澆過最硬的水泥,卻沒給自己留下退路。躺在那里的,是我昔日最敬佩的人,也是讓我一輩子背負罪責的人。”他沒公開這段文字,只在頁邊注明:“如有出版社看中,愿意刪節。”
1967年,他將那把鑲著軍統徽章的左輪手槍交給博物館,連同說明——“此槍在皖南沒開過一發,但壓死過我半生的神經。”工作人員問能否寫幾句話,他提筆又放下,最后只寫了四個字:“罪證留存”。
戴笠墳墓的完整,在沈醉眼里是一面鏡子。鏡子里照出舊時代的殘酷、野心和血腥,也映著今天的包容。對他而言,悔悟并不是一句口頭禪,而是一次次被現實敲醒:南京城換了模樣,機床和鐵軌在轟鳴,特務頭子和皇帝都成了旁觀者。那座水泥澆筑的墳,既是終點,也是提醒——再厚的墓墻,也封不住歷史里的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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