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9月29日午后,我再不欠他什么!”八道灣的影壁下,19歲的周豐二攥著軍刀,話語像冰碴子。
那一天距離魯迅辭世不到一年。吊唁的人散去,喜慶被硬生生塞進故居的空曠。老太太魯瑞要過八十壽辰,周家老宅打開塵封的大門。局外人以為是一場尋常的生日宴,圈里人都明白,這是羽太信子精心布下的局——她要讓自己的外甥替姐姐討回一個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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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溯到1906年,周作人漂洋過海赴日讀書,在東京小酒館結識羽太信子。1912年底,兩人成婚并回國。幾個月后,魯迅把積攢的版稅換成了北京紹興會館后面的八道灣宅子,讓全家落腳。信子踏進院子的第一刻便開始算計:誰管錢、誰管廚房、誰說話算。她性格強勢,口袋緊,仗著外語和算術,在屋檐下奪得財政大權。
為了坐穩這把交椅,她把妹妹羽太芳子從東京叫來。芳子比她柔順,卻聽姐姐的話勝過聽丈夫的話。1919年,周建人在紹興老家尚未赴滬時,經不住二哥軟磨硬泡,與芳子成親。婚后家務、人情、支出,他都要看信子的臉色。
1921年夏,周建人得到上海商務印書館的編輯職位,月薪80元。他想帶妻兒南下,芳子一句“不走”吵翻天。北京到上海1300多公里,信子鼓動妹妹“守住院子等匯款”。從此每月50元銀票寄北平,剩下30元要在上海付房租、買書、交往。錢緊,身體先垮。1924年冬,周建人被診斷肺結核。給妻子的信里,他寫“咳血已十余日”。回信卻只有一句“保重”,沒有探望,沒有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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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5年春,他與羽太芳子協議分手,轉身迎娶在商務印書館同事王蘊如。八道灣從此再收不到全部工資,只剩給女兒的生活費。長子周豐二、次子周豐三對父親的印象,被信子姐妹一步步塑造成“負心漢”。
進入1930年代,政治、民族情緒迅速升溫。日本在東北扶植偽“滿洲國”,北平街頭隨處可見抵制日貨的標語。周豐二身處北平一所工科大學,他的同窗無人與日本人來往,父親卻另娶中國妻子,把他們拋在日本舅母家。少年心里,恨意與羞恥交織。
1936年那把軍刀未能傷及周建人,卻徹底斬斷父子關系。老太太的壽宴散場后,周建人悄悄退掉北平客棧,夜里登車南下。之后他只給小女兒馬理匯款,豐二豐三兩兄弟的名字從上海的賬簿里消失。
抗戰全面爆發。1941年,日軍控制下的北平比以前更窒息。周作人接受偽職,《現代》雜志上常見他的文章,世人罵他“漢奸文豪”。周豐三承受不住流言,1944年仲春凌晨在北平西城小屋飲彈。遺書只有寥寥五字:“活不如死”。警察記錄中寫明“家事、國事交困,精神失常”。真正的原因已無人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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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馬理。這孩子自幼溫順,既不上學堂爭風,也不插手大人糾紛。1945年日本投降前夕,她被周作人帶去東京躲清算。1950年代,她把日文名字改成真理子,嫁給一名唐山礦務局工程師,隨夫回國。1976年7月28日凌晨,唐山7.8級地震撕裂華北平原,一棟三層小樓瞬間坍塌,她與丈夫同時遇難。幸存鄰居回憶:“那位周家的女眷,平日總一個人坐院里看舊書,沒料到最后埋進廢墟。”
從1906年浪漫的異國婚姻,到1976年殘破的城市廢墟,周家三代人卷在一根看不見的繩上——民族矛盾、家族權力、個人情感在繩子上各占一股,誰也掙不開。
不得不說,周建人并非冷血。他在上海常去仁濟醫院做肺部檢查,每年還給北京女兒寄過冬棉衣。可在長子看來,這些都是做戲;在次子那里,則成了羞辱。人心一旦擰成死結,金錢、道歉、眼淚,都難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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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思的是,1956年全國政協禮堂舉辦魯迅逝世二十周年紀念會,主持人念到“周建人”時,全場鼓掌。那一刻,他坐在第二排,四周是文化部、教育部的熟人,身后卻再無長子應和。
晚年的周建人偶爾提到八道灣,只講院子里的棗樹、井口邊的青石,從不談信子姐妹。1960年代,他將昔日與周豐三的合影鎖進抽屜,拍立得相紙已褪色,兄弟倆站在什剎海冰面上對鏡傻笑。誰也想不到,一個會舉刀,一個會舉槍。
試想,如果1919年周建人在東京親自挑選妻子而非聽命兄長,或者1921年羽太芳子肯隨夫南下,局面會否不同?答案沒人給得出。歷史沒有如果,只有鋪天蓋地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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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4月,上海五原路舊居里,77歲的周建人將《鳥類學概論》樣章寄往商業出版社。他用細楷在信末寫“謹供參考”,提筆之際,剛好聽到收音機里播放賑濟唐山孤兒的消息。鄰座學者低聲說:“那場震,真是奪命。”周建人抿了口涼茶,沒有接話——唐山帶走了他最后一個與日本血脈有關的親人,可話已經說盡。
從長子揮刀、次子飲彈,到女兒殞于天災,這條跨越半個世紀的悲劇鏈條懸掛在人與國之間。家事變國事,國事又吞沒家事,這或許才是周建人經歷的真正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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