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方志純收到一老婦來信：我的丈夫沒有參與迫害方志敏烈士

1985年夏，原江西省委書記、省長方志純收到一老婦來信：

圖|方志純

“書記您好，我是凌鳳梧的遺孀王玉琴。您在1957年與亡夫有過一面之交，我的丈夫沒有參與迫害方志敏烈士，您是清楚的。這次給您寫信純屬迫于無奈，我近年體弱多病，生活維艱，而政府補助未能批準，我只能冒昧地給您寫信。王玉琴。”

6月18日，方志純將此信轉給浙江省委書記李豐平，并函告：

“1935年凌鳳梧先生在方志敏同志教育下，開始同情革命，并做了一些有益的事。其遺孀，如所述情況屬實，應按有關政策給予適當照顧。”

浙江省委和東陽市委對此非常重視，政府通過開會討論破例決定：

為凌鳳梧遺孀王玉琴，每個月發放基礎生活補助，同時發放食品補貼券，直到她去世。

凌鳳梧是誰，他與方志敏烈士有什么關系？

為什么王玉琴說，她的丈夫沒有迫害方志敏呢？故事還得從方志敏被捕開始說起。

一、方志敏被捕

1935年1月，方志敏率部轉戰皖南失敗，29日不幸被俘。

2月2日，方志敏被囚禁于綏靖公署軍法處看守所。

8月6日，方志敏被殘忍殺害，終年36歲。

盡管他被關押在獄中，可他依舊用筆做武器，在獄中寫下了《我從事革命斗爭的略述》、《可愛的中國》、《清貧》等十幾篇文稿，達20余萬字，為黨和人民留下了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

監獄戒備森嚴，方志敏是如何在生命的最后六個月里，寫出這么多文稿的？

他的文稿，又是怎么從無數獄卒的眼皮子底下被帶出監獄的呢？

無疑，監獄里面一定有人暗中幫助過方志敏。

那么，當時方志敏在獄中爭取過來同情革命，并在傳送文稿中起關鍵作用的到底有幾個人呢？

圖|方志敏

一位是他的“囚友”、原國民黨陜西省政府的民政廳長胡逸民。原本胡逸民是被蔣介石派來勸說方志敏投降的，但在方志敏革命熱情的感染下決定幫助他傳達文稿。

另一位是看守國民黨監獄的上士高家駿，他后來被方志敏的氣節所打動。

胡逸民爭取到了他的太太向影心，高家駿爭取到了他在杭州的女友程金昭。文稿就是被他們4個人從獄中傳到外邊的。

第一次帶出的是《清貧》和《可愛的中國》等書稿，由高家駿女友程金昭帶到上海，交到李公樸手中，后經宋慶齡的手轉交中央。

第二次帶出的是一些信件和《我們臨死以前的話》，由高家駿親自帶到上海，交到了李公樸和魯迅手里。

最后一次帶出的是《獄中紀實》，這是方志敏犧牲前幾天完成并交到胡逸民手中，由他帶給宋慶齡。

方志敏的文稿能夠被帶出去，除了他們4人，還有一個關鍵人物。

這個關鍵人物是誰呢？

二、凌鳳梧“玩忽職守”幫助方志敏

他就是方志敏所在的南昌綏靖公署看守所所長凌鳳梧。

凌鳳梧在方志敏凜然正氣的感召和耐心教導下，對方志敏“深表欽敬”，“不計安危”為方志敏撰寫文稿和傳出文稿帶來了極大便利，為方志敏在特殊環境下的特殊斗爭創造了必要條件，才使方志敏的文稿得以讓我們看到。

凌鳳梧出生于浙江金華孝順鎮，父親是布商，家庭條件比較優越。

錢協民是凌鳳梧的老鄉，兩人一同讀過幾年書。此時錢協民任軍法處中校軍法官。

1935年1月，原“北路總司令部”改組為綏靖公署。凌鳳梧靠和錢協民的這層關系，被新上任的軍法處處長曹振飛委任為代理看守所所長。

當時方志敏已經被押解到此看守所，不久被轉移至“優待室”。

何謂“優待室”？

凌鳳梧后來在自己的坦白書中寫道：

圖|凌鳳梧

“南昌的這個看守所很大，里面有幾十間統監房，還有十幾間不上鎖的優待室。優待室一般住的是國民黨高級軍官中犯了‘軍事政治罪’的人，以及被當局認定的‘不法’分子。”

方志敏住的優待室和凌鳳梧的辦公室只有一個小天井的距離。

凌鳳梧每次深夜進行糾察時，總能看到對面牢房里的玻璃窗亮起明晃晃的電燈，他過去查看，發現方志敏在埋頭看書、寫文章。他暗生敬意，想起曾經介紹自己入黨的錢兆鵬，他覺得共產黨員都是鐵骨錚錚的異士，于是產生了進一步了解方志敏的想法。

凌鳳梧接受上司“勸降”的任務進入方志敏所在的監牢。

剛開始談話時，凌鳳梧對方志敏的態度很嚴肅：

“方先生，你好！我是凌鳳梧，是這所監獄的所長……”

沒等凌鳳梧說完，方志敏打斷道：

“如果你是他們派來勸降的，我勸你不要再說下去了。”

“我不是國民黨員。”

“國民黨真可笑，堂堂一個所長都不是國民黨員……”

“我以前經錢兆鵬同志的介紹加入過國民黨。”

“錢兆鵬？他是個共產黨的好同志啊！”

“你認得他？”

“曾經有過一面之交，只可惜他犧牲得太早了。”

“其實，我挺佩服這種有氣節的人的。”

方志敏從與凌鳳梧的對話中聽出了一絲感嘆。

“想不到，你也是個性情中人。”

“我早年讀書時，也有過改變中國的想法。可是迫于生計，只能蠅營狗茍，在國民黨下面當差。”

“或許，你還有機會拯救中國！”

“怎么救？”

“和共產黨一起，打土豪分田地，讓全中國的百姓不再受到壓迫！”

“共產黨的一些做法，我挺贊同，比如北上抗日。但我這個人做不到舍小我為大我。”

“給國民黨當差也能為國家做一些貢獻。”

“怎么做？”

“今天來不及細說了，我以后再跟你說。”

后來，凌鳳梧多次探訪方志敏的監牢，覺得他和共產黨確實在為中國的獨立而奮斗，不像國民黨一樣，為了自己的一些私欲拉幫結派，甚至還有出賣國家利益（汪精衛）的。

一次，凌鳳梧再次找到方志敏。

他對方志敏說：

“志敏，我翻看了你的資料，得知你會說英語，為了不引人注意，我們以后用英語交談吧！”

方志敏回答：

“也好，這樣我們都能安全點。”

凌鳳梧與方志敏用英語交談幾句后，立刻被方志敏一口流利的英語折服。

一個又一個深夜的交談，凌鳳梧從方志敏口中領悟到了共產主義理論。

方志敏說：

“共產黨的目的就是要號召所有被壓迫者，聯合所有可以聯合的力量，就像你這種動搖的人，我們也會想辦法爭取。”

凌鳳梧答：

“國民黨和共產黨比起來差遠了，他們連自己人都不完全相信。”

圖|方志敏烈士（油畫）

“這就是我們與他們的區別，也是我們能夠從幾十個人發展到如今幾萬人的原因。”

“這幾天聽你介紹共產黨的理論，我獲益良多。現在真想脫下這套制服，扔到地上狠狠踩上幾腳。”

“你留在所里可以暗中幫助我們傳達信息。”

“志敏同志，如果以后需要我幫助，我盡全力做到。”

凌鳳梧就這樣，由一個試圖“勸降”的監獄長變成一個革命理論的聆聽者，接著又變成了方志敏生活的照顧者。

凌鳳梧看到方志敏雙腳戴著重達15斤的腳鐐，皮肉潰爛，露出了骨頭，叫來獄醫為他開了一張證明，寫了一份《關于請求批準減輕方志敏腳鐐重量的報告》。

盡管遭到司法處長的訓斥，但他還是以生命擔保，給方志敏換上一副三斤半重的腳鐐。同時，還叫獄醫認真治療腳傷，平復傷口，保證了方志敏的體力。

凌鳳梧在經濟上接濟方志敏，贈與銀元25元，讓方志敏買蚊帳和生活必需品，使方志敏免受蚊蠅的打擾，以便集中精力寫作。

另外，凌鳳梧還利用職務之便，安排自己的親信、所內上士文書高家駿（紹興人）負責照顧方志敏的生活。

“這位青年（高家駿）是我的同鄉，以后他會照顧你的生活。”

為了使方志敏預悉敵方“最高當局”的動向，凌鳳梧冒著風險，從軍法處卷宗內偷抄出蔣介石令顧祝同對方志敏“勸降重用”的密電，通過高家駿密轉給方志敏。方志敏察知“敵人一時還不會殺我”的信息，從而抓緊時機撰寫更多的革命文稿并策劃越獄。正是在凌鳳梧的策劃下，高家駿才有機會將方志敏在獄中的文稿秘密送往上海，轉交中共。

于是，凌鳳梧擔任代理所長的1935年3月到6月下旬，這4個月的時間里，方志敏以病弱之軀（患有嚴重的肺病和痔瘡），晝夜伏案寫作，寫下了20多萬字的革命斗爭經驗教訓的總結和充滿愛國愛人民情愫的文稿。

經過凌鳳梧的周密策劃，高家駿毅然寫信把女朋友程全昭（杭州人）約到南昌，說是有要事商議，并把方志敏給的20元作為路費匯給程全昭。

收到男友高家駿的信件和錢款，程全昭激動萬分，為赴男友的邀約。她半夜離家，自己一個人來到南昌。高家駿和程全昭見面后，將自己結識方志敏并深深敬佩方志敏的過程告訴程全昭，還把接受凌鳳梧和方志敏的安排，請程全昭把方志敏文稿送往上海的事情囑托她。

程全昭雖然知道自己為共產黨做事十分危險，但是，一為男朋友委托，二為方志敏精神所感動，毅然決然同意為方志敏傳送資料。

在人教版初中《語文》課本中，唐弢（tāo）同志的《同志的信任》提到：

“1935年冬天的一個傍晚，魯迅先生在預先約定的地點，會見了一個陌生的女青年。互相告知姓名后，那個女青年拿出一個紙包。還有一封信，已經有點磨爛和破損，首末都沒有署名。魯迅先生讀完這封短信，和來客談了一會，把她送走了，自己也立刻帶著紙包和那封信，急急忙忙走回家里。”

這次交接烈士文稿，胡子嬰也曾于1979年6月10日回憶當時的情況：

“這女孩子就迎上來，并問我姓什么。我說‘我姓宋’，因為我母親姓宋，就隨意用了我母親的姓氏，而且我當時的打扮是貴夫人，女孩子誤以為我就是宋慶齡，立刻將手中用報紙包好的文件交給了我。”

唐弢《同志的信任》和胡子嬰的文章在其他方面有分歧，但是，說有一位20歲左右女青年送來《可愛的中國》等稿件一事是一致的。

獄中監察人員發現了胡逸民和方志敏的異常交往活動，并將這件事秘密告訴了凌鳳梧。

圖|方志敏

凌鳳梧故意裝作不了解，用借口搪塞了這個監察人員。

“他們兩個犯人平時聊聊天，不是什么大事，不用大驚小怪的。”

事情總有敗露的時刻，某天深夜凌鳳梧到方志敏監牢密談，被所內的獄警聽到了。

這位獄警會一些英文，他聽懂了其中的幾句“傳遞書稿”這類的話。

于是，這位獄警立即告知了軍法處處長曹振飛。

曹振飛預感其中定有蹊蹺，但又沒有什么切實的證據，只好于6月把凌鳳梧調回軍法處上尉書記員。

高家駿是一個有正義感的青年，在接觸過程中，他受方志敏高風亮節的感染，不但忠誠地替方志敏警戒，如有人來就發出暗號，還冒著生命危險替方志敏與獄中黨支部聯絡，為方志敏做些遞送報紙、代買燒餅之類的雜事，交往越久，敬仰之心越熾。

凌鳳梧后來所寫的回憶文章說：

“后來，文書（高家駿）也受到方志敏同志的思想教育，他告訴我，他決心加入共產黨。

1935年6月，上海地下黨組織，根據中共中央指示在南昌設立掩護據點，準備營救方志敏的緊要時刻，高家駿卻被突然撤職。

原來，看守所繼任所長何寶清早就“嗅”出方志敏有越獄企圖，他密報曹振飛：

“方志敏有越獄企圖。”

曹振飛又給蔣介石發電報。

圖|蔣介石

蔣介石得知消息后，迅速下令秘密處決方志敏。

8月6日拂曉，方志敏被殺害。

后來，據凌鳳梧回憶:

“8月6日，方志敏被殺害那天，軍法處處長曹振飛在他的監牢里搜出他沒有來得及銷毀的寫給我的便簽以及我回軍法處后，抄給他的一段密令，便簽上寫了對我的感謝，另外還有這樣一句話：‘倘得生還之日，中國革命史多添一頁。’

曹振飛抓住這一點做起了文章，他將我停職拘禁，認為方志敏謀劃越獄與我有關，還對我說：‘這幾天如果南昌城里發生暴動，唯你是問。’

所幸，在所內難胞的同情和優待室里的軍政人員（胡逸民等人）及知識分子聯署作保，加上錢協民等浙江老鄉設法營救，他們將我監禁了三天三夜后，‘綏靖公署’參謀長鄒問漁，令軍法處將我開釋，撤職并驅逐出境。”

凌鳳梧被軍法處長懷疑并撤掉代理所長后，他向方志敏告別。

“志敏同志，這次一別，我們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見面。”

“見與不見，我都在你的心里了。”

“什么意思？”

“我屬于共產主義，你接受了它，就相當于接受了我。”

“看來我已經被你用共產主義俘虜了！”

方志敏安慰凌鳳梧：

“不要悲傷，你不是被我俘虜，而是正在覺醒，向人民靠攏，我勸你不要迷戀官場的爭奪，還是當個教員為好。這樣，既可以養家糊口，又可以教人愛國的本領。”

凌鳳梧受到這樣的刺激后，不愿再為反動政府服務。他接受了方志敏的建議，決心投入教育行業。

三、凌鳳梧幫方志敏夫人繆敏辨認遺骸

1951年8月，凌鳳梧因曾經在為國民黨政府當差，要求參加落后分子的鎮反學習。

學習期間，凌鳳梧態度端正，思想改造良好，贏得了老師的表揚。

9月1日，組織給他下發審查意見書：

“鎮反學習期間，學習態度良好，為人老實，表現積極，愿意接受改造，可分配工作。”

金華專署文教科分配他到東陽縣北麓中學任英語教員。

1956年11月24日，東陽縣政協選舉凌鳳梧為政協委員，并準備安排他發言。

第二年，凌鳳梧在東陽政協會議上說：

“從南昌回到家鄉后，我就死心塌地地與反動勢力割席，決心投入教育界，直至如今，垂滿20年的教齡，我才有今天的為人民服務，當人民教師，當政協委員，飲水思源，這還必須歸功于革命先烈方志敏同志在獄中的遺教。”

他的這一席話，我們可以從中領略到一顆對烈士充滿敬仰、永世不忘的心，也能發現方志敏烈士對凌鳳梧的影響之深。

圖|毛澤東

1955年，中共中央要求尋找方志敏的遺骸。毛主席簽訂了“一定要尋找到方志敏同志的遺骨”的重要批示。委派副主席劉少奇負責尋找方志敏遺骨，劉少奇接到指示后立刻前往江西，專門成立了“方志敏遺骨調查領導小組”。

“方志敏遺骨調查領導小組”的組長就是方志純（方志敏的堂弟）。

劉少奇多次找方志純談心，表達中央對方志敏烈士的敬重與關注，希望方志純能夠完成這個任務。

當時，距離方志敏犧牲已經過去20多年，他的遺骨到底在哪里，沒有人知道。

劉少奇提議：

“中國共產黨是依靠群眾才贏得政權的，遺骨也要發動群眾幫忙尋找。”

劉少奇的一番話，為尋找遺骨開辟了新的思路。

方志純多次召開小組會議，決定走群眾路線尋找遺骨。

于是，江西省政府通過報紙、廣播、電臺和學校師生的宣傳，收到了來自四面八方的線索。

調查小組整理出了3條有用的信息：

1. 找到當年為方志敏拍照的攝像師；
2. 找到為方志敏收尸的當事人；
3. 方志敏是戴著腳鐐犧牲的，他的遺骸附近一定有腳鐐。

調查小組根據以上3條信息，大致確定了方志敏遺骨埋葬地點。后來，南昌下沙窩工人在工地上挖出了一堆骸骨和一副腳鐐。

盡管找到了這些骸骨，但沒有人能夠確認這到底是不是方志敏的。

方志敏夫人繆敏第一反應就是請凌鳳梧辨認。

繆敏立刻給東陽縣的凌鳳梧寫信：

“幾天前，南昌下沙窩有工人在給化纖廠施工期間，無意掘出一副遺骨，它的腳上有一副鐐銬。據那些工人說的，他們過去挖出的尸骨很多，但解放以來從未挖出過戴腳鐐的。志敏就義時是拍過照的，說是戴有腳鐐。”

4月10日晚，江西省民政廳給凌鳳梧發去電報：

“凌鳳梧同志，請您專程來昌辨認方志敏烈士腳鐐，并談談方志敏烈士在獄中的事跡。江西省民政廳。”

凌鳳梧趕到南昌后，受到了方志敏夫人繆敏和方志敏堂弟方志純的熱情接待，同時，凌鳳梧也詳細介紹了方志敏就義時的情形。

圖|繆敏

凌鳳梧看了從下沙窩發掘的伴有一副腳鐐的79塊骨骸。

他對發掘出的腳鐐仔細觀察后，認為其模樣和重量，同他當年為烈士換上的那副腳鐐相符。

因為當時還沒有DNA鑒定方法，根據傳統方法鑒別推算，認定其中九塊是方志敏烈士的遺骨。

接著，凌鳳梧還把方志敏在監獄中的英雄事跡分別向有關領導及其親屬作了介紹。

方志敏烈士的親屬及江西省領導對凌鳳梧表示了真誠的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