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堂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自行車鈴聲,打破了院子里低沉的哀樂。我正跪在爺爺的靈前燒紙,聽到聲音回頭看去,只見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中山裝的老頭,顫顫巍巍地扶著一輛老舊的二八自行車走進了院子。他的頭發花白,臉上溝壑縱橫,一雙眼睛渾濁卻泛著紅。
這人誰啊?我從沒見過。
奶奶正坐在堂屋里接待前來吊唁的親戚,聽到動靜抬頭望去,手里的茶杯"啪"一聲摔在了地上,整個人像被雷劈了似的,臉色煞白。她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那老頭也看見了奶奶,眼眶瞬間就紅了。他把自行車往墻邊一靠,也不管誰,徑直走到靈前,雙膝跪地,結結實實地磕了三個響頭。額頭碰到地面的聲音在寂靜的院子里格外清脆,我甚至看見他的額頭磕破了,滲出了血。
他磕完頭,從懷里掏出一個舊布包,里面是一沓皺巴巴的鈔票,放在了供桌前。然后站起身,深深地看了一眼棺材里的爺爺,轉身就要走。
整個過程,他一句話都沒說。
"站住!"奶奶突然發出一聲嘶啞的叫喊,聲音里帶著三十年的積怨,"你還有臉來?"
那老頭腳步頓了頓,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但最終還是沒有回頭,推起自行車,蹬了兩下就要離開。
"爸,你別走......"奶奶的聲音突然軟了下來,最后那個"爸"字幾乎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她捂著臉,整個人滑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我傻眼了。爸?這老頭是奶奶的爸?那不就是我太姥爺?可我從小到大,從沒聽說過奶奶還有親爹啊。
院子里所有人都愣住了,吊唁的親戚們面面相覷,竊竊私語。
那老頭聽見"爸"這個字,身子晃了晃,險些摔倒,但他咬著牙,還是騎上了自行車,頭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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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的幾天,奶奶像丟了魂似的。辦完爺爺的喪事,她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吃不喝。我和媽媽輪流勸,她就只是流眼淚,什么也不說。
直到第三天晚上,奶奶突然把我叫進房間,昏黃的燈光下,她蒼老的臉上寫滿了疲憊。
"丫頭,奶奶給你講個故事。"她的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
那是1958年的冬天,奶奶剛滿十八歲,正是待嫁的年紀。太姥爺在鎮上的供銷社當主任,家里條件在村里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那時候爺爺還叫張大壯,是村里有名的木匠,手藝好,人也老實。
爺爺上門提親的時候,太姥爺一口回絕了。不是嫌棄爺爺窮,而是因為爺爺的成分——他爺爺曾經開過糧行,被劃成了小業主。那個年代,成分就是命。太姥爺說什么也不愿意讓女兒嫁給一個"有問題"的人家。
但奶奶鐵了心。她和爺爺在河邊認識,那時爺爺正在給人家打家具,奶奶路過,看見他滿頭大汗地刨木頭,陽光落在他身上,木屑飛揚,像下了一場金色的雪。就那一眼,奶奶說她就認定了這個人。
兩人偷偷見了半年面,等太姥爺發現的時候,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了。
太姥爺暴怒,當著全家人的面,一巴掌把奶奶扇倒在地。他說:"你要是嫁給他,從今往后,就不是我的女兒!我就當沒生過你!"
奶奶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說:"爸,女兒不孝,但這輩子我只嫁張大壯一個。"
第二天天還沒亮,奶奶就提著一個小包袱,跟著爺爺走了。太姥爺站在門口,看著女兒的背影越來越遠,最后消失在薄霧里。從那以后,他再也沒踏進過奶奶的家門。
后來的日子,并不好過。因為成分問題,爺爺的木匠活越來越少人敢找他做。那些年,他們餓過肚子,挨過批斗,兒子——也就是我爸——出生的時候,家里窮得連個像樣的襁褓都沒有。
奶奶想過回娘家,哪怕只是看看爸媽。但每次走到村口,想起父親那句"當我沒生過你",她就邁不動腿了。
太姥爺其實一直在關注著女兒。村里人說,每年過年,太姥爺都會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到奶奶家附近轉悠,遠遠地看上一眼,然后默默離開。有一年冬天特別冷,我爸生病發高燒,家里沒錢看病,第二天一早,門口就放著一包錢和一些藥,用舊報紙包著,沒有署名。奶奶說,她認得那張報紙,是太姥爺每天看的《人民日報》。
但她沒有去找父親,父親也沒有進過她的家門。就這樣,兩個倔強的人,隔著一道看不見的墻,彼此牽掛,卻誰也不肯先低頭。
七十年代末,政策變了,爺爺的成分問題得到了平反。爺爺的木匠手藝又吃香起來,家里的日子慢慢好轉。奶奶去娘家找太姥爺,想接他過來住,好好盡孝。
太姥爺坐在老屋的門檻上,抽著旱煙,看著女兒,半晌才說:"我說過的話,不收回。這輩子,我沒你這個女兒。"
奶奶跪在地上,哭著求,太姥爺轉過身,進了屋,關上了門。
后來太姥姥去世,奶奶回去奔喪,太姥爺當著所有人的面說:"她不是我女兒,沒資格披麻戴孝。"奶奶在門外跪了一天一夜,最終還是被趕走了。
從那以后,三十年,父女倆再也沒見過面。
奶奶說到這里,眼淚止不住地流:"你爺爺走的消息,不知道怎么傳到了他耳朵里。那天他來,我以為他是來看笑話的,想說你看看,你當年不聽我的話,嫁了個短命的。可是看到他磕頭的樣子,我突然明白了,他是來送你爺爺的,他認了你爺爺這個女婿。"
"那些年,他嘴上說斷絕關系,可是每次我們家有難,總有人偷偷送錢送東西。我知道是他,可我們都太倔了,誰也不肯先開口。現在你爺爺走了,他來磕這三個頭,是替我盡了做女婿的禮數,也是在告訴我,這輩子,他終究還是認我這個女兒的。"
奶奶捂著臉,哭得渾身發抖:"可我連留都沒留他,連一口水都沒給他倒。他騎著那輛破自行車,背駝得那么厲害,萬一路上出事了怎么辦?他今年都八十四了啊......"
那天晚上,奶奶做了一夜的噩夢。第二天一早,她讓我爸開車,去找太姥爺。
我們在村里找到了太姥爺住的老宅。推開門,院子里落葉滿地,屋里冷冷清清。太姥爺正坐在堂屋里,面前擺著一張舊照片,是奶奶年輕時候的照片,穿著碎花布衫,笑得明媚。
看見我們進來,太姥爺愣了愣,想站起來,又坐了回去,手足無措地摸著膝蓋。
奶奶走過去,撲通一聲跪下了,磕了三個頭:"爸,我來接您回家。"
太姥爺的眼淚瞬間就下來了,他顫抖著手,想去扶奶奶,卻又不敢碰,嘴里喃喃地說:"我說過的話...我說過的話......"
"您的話我記得,您說我不孝。"奶奶抬起頭,淚流滿面,"可您也說過,您是我爸,這輩子都是。爸,跟我回家吧,讓我伺候您。"
太姥爺終于伸出手,摸了摸奶奶花白的頭發,聲音哽咽:"丫頭,你受苦了。那個張大壯,是個好人,我對不住你們。"
那天,太姥爺坐上了我們的車,回到了奶奶家。他在爺爺的靈前,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說:"女婿,這輩子委屈你了,下輩子,我第一個上門給你賠罪。"
后來太姥爺在我們家住了三年,直到去世。這三年里,奶奶把這輩子虧欠父親的,都補了回來。每天一日三餐,端茶倒水,陪著聊天,推著輪椅曬太陽。
太姥爺臨走的時候,拉著奶奶的手說:"丫頭,爸這輩子最驕傲的,就是有你這么個女兒。你嫁得對,爸當年是糊涂了。"
現在奶奶也老了,每次去給爺爺和太姥爺上墳,她都會帶上兩瓶酒,倒在兩座墳前,說:"你們倆喝吧,在下面好好說說話,別再鬧別扭了。"
我時常想起那個冬日的下午,那個騎著破舊自行車的老人,在爺爺的靈前磕下的三個響頭。那三個頭,磕的是三十年的倔強,磕的是一輩子說不出口的愛,也磕的是人世間最深的遺憾。
有些話,不說出口,就是一輩子。有些人,錯過了,就是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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