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九月,重慶的天氣還很悶熱。關岳廟的大殿里,黑壓壓地跪滿了穿灰布軍裝的川軍官兵。他們腳上是嶄新的草鞋,背上只有一頂斗笠。所有人面向岳飛的塑像,一聲不吭。過了一會兒,有人低聲唱起了《滿江紅》。很快,整個大殿的人都跟著吼起來。聲音震得人耳朵發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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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后他們一個個站起身,默默走出廟門,此時沒有一個人回頭。當來到江邊的碼頭時,民生公司的輪船早已在等候。鍋爐燒得正旺,黑煙突突地冒著。
這些年輕人為何如此堅決地離開家鄉?事情要從兩個月前說起。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夜間,北平西南的盧溝橋槍聲大作,日軍發動了進攻。消息像長了翅膀,幾天內傳遍全國,也飛進了四川。茶館里,人們擠著閱讀刊載“華北危急”的報紙,個個心急如焚。
當時主政四川的是劉湘。七月十四日,他給南京發去電報,態度堅決:“和平已無希望,除全國抗戰外,別無生路。川軍愿聽候調遣。”這并非空話。八月,劉湘親赴南京參加國防會議。會上,他向蔣介石及各地要員保證:四川可立即出兵三十萬,后續還可提供五百萬壯丁,糧食供應也絕無問題。
那時,不少外省人瞧不上川軍,認為他們裝備差、紀律散漫,暗地里稱之為“雙槍兵”。但恰恰是這些被輕視的“草鞋兵”,在國家最危急的時刻,率先站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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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方面很快就做出決定,把出川部隊編為“第二路預備軍”,任命劉湘為總司令。部隊需分路出川。向北的蜀道艱險,大軍難以快速通過。最終,向東沿長江水路順流而下,成為最現實的選擇。隨后一道道緊急運兵令,送到長江航道上的各家輪船公司。
當運兵命令傳到總部設于重慶的民生輪船公司后,總經理盧作孚立刻行動。九月中旬的重慶和萬縣碼頭,從早到晚人聲鼎沸。一隊隊士兵背著簡單行囊,扛著老舊的“漢陽造”步槍,默默走過跳板,登上輪船。船艙很快擠滿,后來者便坐在甲板、蜷在過道。船身被壓得深深下沉,啟航時機器發出沉重的轟鳴。
這條東去的水路兇險萬分。輪船必須穿越致命的三峽。瞿塘峽入口波濤翻滾;巫峽狹窄彎曲,峭壁仿佛壓向船頂;西陵峽則暗礁叢生。每艘船的駕駛室內,引水員和舵手都瞪大眼睛,緊張得手心冒汗,不敢有絲毫分神。他們明白,船上載的不是貨物,是活生生的人,是即將奔赴戰場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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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隊晝夜兼程,從九月持續到十月。民生公司、招商局等航運企業,共運送出四個整師及兩個獨立旅,數萬川軍官兵。這些士兵訓練不足、裝備簡陋,卻抵達了最重要的戰場。其中一部分,后來參加了十一月的南京保衛戰。當南京失陷的噩耗傳來時,一些運送川軍士兵東下的輪船,馬上調轉船頭,把下游逃難的百姓一船船接回后方。
一九三八年,形勢更加緊張。年初徐州失守后,日軍兵鋒直指華中重鎮武漢。統帥部急電四川,命令新組建的第二十九、第三十集團軍,共計近八萬人,火速出川,馳援武漢外圍防線。
此次人數更多,時間更緊。若沿用上次方式,僅靠大船往返,絕難完成。運輸部門被迫想出新辦法,“分段航行”。他們根據航道情況,把重慶至宜昌的長江航線分為數段。讓噸位大、性能好的輪船,只航行重慶至萬縣、奉節等水流相對平穩的區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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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部隊來到萬縣碼頭后,立即下船換乘早已等候的、較小的輪船乃至大型木船,繼續下一段航程。到了宜昌后,再有其他船只接運。政府下令征調五百余艘大大小小的木船,它們依靠風帆或船工搖櫓,雖速度慢,但能夠駛入輪船不敢進入的淺水區域。
那段時間,三峽江面呈現罕見景象:冒煙的鋼鐵輪船與掛帆的木船隊混合編組,在這條古老河道上接力運輸。憑借這個辦法,從五月底至六月下旬,近八萬川軍被一程程送出了三峽,及時抵達武漢外圍戰場。然而,武漢戰事異常慘烈,這座大城市的命運牽動著所有后方人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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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八年十月二十五日,武漢最終失守。消息傳來,整個后方如遭重擊。而武漢上游的宜昌城,瞬間成為全國最重要也是最危險的城市,因為幾乎整個中國的工業命脈都堆積于此地。
從上海、南京、武漢等地拆運來的工廠設備,像小山一樣堆積在宜昌碼頭和空地上。巨大的鍋爐、成捆的鋼材、制造軍械的機床、各種貴重原料和零件,雜亂無章,總量超過二十萬噸。這些都是未來持久抗戰的本錢。
此刻面臨更嚴峻的問題是時間。長江枯水期將至,水位一下降,大船便無法通行。留給安全運輸的時間,僅剩四十天左右。望著堆積如山的物資,再看所剩無幾的時間,許多人感到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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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民生公司總經理盧作孚連夜趕到宜昌,立即召集各家輪船公司負責人以及最有經驗的老船長、老引水員開會。經過通宵討論,他們制定出一個精密而大膽的方案,“三段航行法”。把宜昌到重慶的航線分為三段:宜昌至巴東為第一段,巴東至萬縣為第二段,萬縣至重慶為第三段。
最好、最大的船只不跑全程,只跑最短最急的第一段,像公交車一樣高頻往返。中等船只跑中間段,小船和所有木船則負責水流最急、險灘最多的第三段。方案既定,整個宜昌港如同上緊發條的機器,晝夜不息地運轉起來。
碼頭工人的號子聲日夜不停,起重機的鐵鏈吱嘎作響,輪船汽笛此起彼伏。人們拼命奮戰四十個晝夜,硬是將三分之二的重要設備搶運出去。剩余的也在枯水期用小船轉運回來。這些機器最終在后方重新安裝,日夜不停為前線生產武器彈藥。這場被譽為“中國實業敦刻爾克”的大搶運,保住了民族工業最后的血脈。
一九三八年三月,在徐州北部的滕縣,川軍第四十一軍一二二師接到死命令:堅守此地,拖住日軍,為臺兒莊布防爭取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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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揮作戰的王銘章師長,麾下正是首批乘船出川的四川子弟。面對裝備精良、擁有飛機坦克的日軍坂垣師團,川軍官兵憑借老舊步槍和少量機槍,拼死抵抗。城墻被日軍炮火轟塌,他們就在殘垣斷壁中和日軍展開血腥的白刃戰。
戰至三月十七日,王銘章師長在前沿指揮時身中數彈,壯烈殉國。而他麾下三千多川軍將士,大多也戰死在城內。此戰滕縣雖失守,但他們堅決阻擊日軍整整四天,為臺兒莊的布防贏得了重要的時間窗口。李宗仁后來評價:“若無滕縣將士之死守,焉有臺兒莊之大捷?”
王銘章師長的遺體隨后被部下拼死搶出,一路護送后撤。他的靈柩在武漢裝上民生公司的“民儉”輪,溯江而上,返回四川故里安葬。五月二十三日,輪船緩緩靠抵重慶朝天門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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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岸上,早已站滿了迎接的四川各級官員、軍人和普通老百姓。全場靜默無聲。這位曾被長江送出去抗敵的將軍,最終又被長江接回了家。江水滔滔,仿佛也在銘記著這份忠烈。
戰爭進入相持階段后,長江上的運輸也從前幾次的緊急搶運,轉變為日復一日的常規任務。這條江,真正成為支撐抗戰的“鋼鐵血脈”。
三峽航道礁石密布,黑夜行船猶如盲人走崖,但為了生存和運輸,再險也得走。船員以船為家,他們不僅要運出士兵和物資,還要運出四川的糧鹽,接回前方的傷員、后撤的民眾。這條江,就這樣日夜不息地流淌,維持著一個民族不屈的呼吸。
如此重要的生命線,敵人必然千方百計加以破壞。日軍深知長江命脈的關鍵,空襲愈發頻繁猛烈。航運的代價,是一艘艘沉沒的船舶和一個個消逝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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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生公司的“民元”、“民眾”、“民憲”等多艘大輪被炸沉或炸毀。其他輪船公司也損失慘重。長長的傷亡名單上,不僅有軍人與平民,更有這些常被忽視的水上漢子。
一九四一年八月二十二日。當天上午,民生公司的“民俗”輪從巴東駛往重慶,船上載有傷員和百姓。行至青石洞附近江面時,七架日機突然從云層中鉆出,輪番俯沖轟炸、掃射。
一枚炸彈直接命中輪船中艙,船艙起火,船體傾斜下沉。在劇烈的爆炸與混亂中,加油工邱寶定被彈片重傷。但他沒有沖向甲板逃生,而是咬牙試圖保護機器,直至流盡鮮血,倒在他守護了一輩子的輪機旁。此次轟炸,船上共七十余人遇難。
“民俗”輪的慘劇,只是長江上無數犧牲中的一例。然而,炸彈未能炸斷這條航線。一艘船沉沒,總有修好的船再度啟航;一個人倒下,總有人接過他的櫓、扶穩他的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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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統計,僅從一九三七年秋至一九四零年底,經長江運出的四川子弟兵累計超過一百一十萬人次。僅一九三八年一年,便運送川軍三十多萬和五千多噸軍火。至抗戰勝利,經長江出川的總兵力達兩百七十余萬人,運出軍火物資超過三十萬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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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奔流不息的大江,與江上這些硬骨頭的中國人,以他們的堅韌、勇氣和犧牲,共同鑄就了一道炸不垮、轟不斷的水上長城,一直堅持到勝利到來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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