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你這故事聽著跟編的似的。”飯桌上,我那剛上大學的兒子張睿撇了撇嘴,一臉的不信,“就因為媽好看,你就死乞白賴地追?九十年代誒,你一個窮學生,沒房沒車沒存款,媽怎么就看上你了?是不是有啥內情你沒跟我們說啊?”
妻子周靜婉的手在桌子底下輕輕拍了拍我,眼神里帶著笑意,示意我別跟孩子一般見識。
我看著兒子那張寫滿了“懷疑”和“世故”的年輕臉龐,忽然就笑了。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辛辣的液體滑過喉嚨,把我的思緒一下子拉回了那個蟬鳴聒噪,空氣里都飄著甜膩膩冰棍兒味的夏天。
“你懂什么,那時候的感情,跟你們現在不一樣。”
這一切,都要從1995年,我去我高中同學周浩家,第一次見到他姐姐周靜婉說起。
那年我十九歲,在省城念大二,是個除了年輕和一腦袋不切實際的夢想外,一無所有的窮小子。周浩是我高中最好的哥們兒,他家就在省城,是個雙職工家庭,日子過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那個暑假,學校組織社會實踐,我沒錢回家,就留在城里,三天兩頭往周浩家跑。他家住在一個老小區的二樓,兩室一廳,雖然不大,但被他媽王秀蘭阿姨收拾得一塵不染。
那天下午,太陽毒得能把馬路烤化。我和周浩在他那間堆滿了書和球鞋的小屋里,對著一臺吱吱呀呀的風扇,研究著怎么攢錢買一臺“小霸王”學習機。
“磊子,喝水!”周浩他媽推門進來,端著兩杯涼白開,里面還泡著幾片檸檬,一看就透心涼。
我們倆正聊得熱火朝天,我一扭頭,準備接水杯,整個人就那么定住了。
門口,王阿姨的身后,站著一個姑娘。
她穿著一條洗得發白的淡藍色連衣裙,長發用一根簡單的頭繩松松地束在腦后,幾縷碎發調皮地貼在光潔的額頭上。她沒化妝,皮膚白凈,一雙眼睛像含著秋水,清澈得能倒映出我當時的窘迫和慌亂。
她手里端著一盤剛洗好的葡萄,上面還掛著晶瑩的水珠。陽光從客廳的窗戶斜斜地照進來,給她全身都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我當時腦子里一片空白,所有關于炎熱、游戲機、未來的嘈雜聲音,在那一瞬間全都消失了。
世界,就只剩下她。
“姐,你今天怎么回來這么早?”周浩倒是沒心沒肺,接過話茬。
“廠里今天盤點,提前下班了。這是你同學吧?”她的聲音輕輕柔柔的,像羽毛一樣掃過我的心尖。
“哦哦,這是我哥們兒,張磊。”周浩大大咧咧地介紹。
我那時候傻得可以,漲紅著臉,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嘴巴張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姐……姐姐好。”
她被我這副傻樣逗笑了,嘴角微微上揚,露出兩個淺淺的包。她把葡萄放在桌上,對我說:“快吃吧,剛從井水里拔出來的。”
那天下午后來我和周浩聊了些什么,我一個字都不記得了。我的眼睛,我的心,全都被那個穿著藍色連衣裙的姑娘給勾走了。我只知道她叫周靜婉,比我們大四歲,在一家國營紡織廠當會計,工作穩定,人也文靜。
臨走的時候,我鬼使神差地,鼓起了這輩子最大的勇氣。周浩送我到樓下,我磨磨蹭蹭地不肯走。
“浩子,你……你姐……她有對象嗎?”我聲如蚊吶,臉燙得能烙餅。
周浩愣了一下,隨即壞笑起來:“喲,張磊,你小子動心思了?我姐眼光高著呢,你個窮學生,想啥呢?”
我被他一激,也不知道哪來的膽子,梗著脖子說:“我想追她,認真的。”
周浩看我這副樣子,也不笑了,撓撓頭:“好像……沒有吧。不過我爸媽可一直張羅著給她介紹對象呢,都是廠里的工程師啥的,條件都比你好多了。”
我的心沉了一下,但那股少年人的執拗勁兒上來了,就是不肯放棄。
“你……能不能把你姐單位的電話給我?”我幾乎是在懇求。那時候沒手機,BP機都是稀罕玩意兒,最靠譜的聯系方式就是單位的搖把子電話。
周浩看我不是開玩笑,猶豫了半天,還是把一串號碼寫給了我。
我捏著那張寫著電話號碼的小紙條,像是捏著全世界的寶藏。轉身要走,卻看到周靜婉正好從樓道里出來,手里提著一個要去倒垃圾的撮箕。
四目相對,我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
她的臉也“刷”地一下紅了,像是沒想到我還沒走。
我也不知道當時是哪根筋搭錯了,竟然直愣愣地看著她,把心里話說了出來:“靜婉姐,我……我喜歡你。我能……追你嗎?”
空氣仿佛凝固了。周浩在旁邊驚得張大了嘴,估計是沒想到我這么直接。
周靜婉的臉更紅了,從臉頰一直紅到耳根,她低著頭,手指緊張地摳著撮箕的邊緣,過了好一會兒,才用細不可聞的聲音說了一句:
“……可以給個機會。”
那幾個字,像一道驚雷,在我腦子里炸開,隨后就是漫天的煙花。我高興得差點沒跳起來,咧著嘴傻笑了半天,連再見都忘了說,轉身就跑,像個打了勝仗的士兵。
我沒看到,我身后,周靜真也抬起頭,看著我飛奔的背影,眼角眉梢都帶著一抹藏不住的笑意。
那個機會,我抓住了,但抓住的過程,遠比我想象的要艱難。
我開始了我笨拙的追求。每天算好時間,跑到學校傳達室,用公共電話打到她單位。電話總要先經過總機,我得恭恭敬敬地報上“會計科,找周靜婉同志”。每一次等待轉接的“嘟嘟”聲,都像是對我的審判。
有時候是她接,有時候是她同事接。她的同事們都很好奇,總是打趣她:“靜婉,又是那個小男生啊?”她每次都在電話那頭小聲地讓我別在意。
我們的第一次約會,是在市中心的“人民公園”。我把我一個月生活費里省出來的十塊錢揣在兜里,緊張得手心冒汗。我們沿著公園的小路走,一句話都不敢多說。我在小賣部給她買了一根五毛錢的奶油冰棍,她小口小口地吃著,臉上帶著恬靜的笑。
那根冰棍的甜味,我記了很多很多年。
可是,浪漫終究敵不過現實。我們的事情很快就被她家里人知道了。王阿姨倒是沒多說什么,只是每次見我都嘆氣,眼神里滿是擔憂。真正的阻力,來自她的父親,周建國叔叔。
周叔叔是那家紡織廠的老車間主任,一輩子勤勤懇懇,是個極度務實和傳統的人。在他眼里,女兒的歸宿,必須是一個“有單位、有前途、靠得住”的男人。
而我,一個農村來的窮學生,除了成績好點,未來一片迷茫,顯然不符合他任何一條標準。
第一次被周浩正式邀請到他家吃飯,我就領教了周叔叔的厲害。飯桌上,王阿姨不停地給我夾菜,周靜婉低著頭,臉頰微紅。只有周叔叔,板著一張臉,像是審犯人一樣。
“小張,聽周浩說你是農村的?”他呷了口酒,慢悠悠地問。
“是,叔叔,我家是下面縣城的。”我趕緊放下筷子,坐得筆直。
“家里幾口人啊?父母是做什么的?”
“就我一個,我爸媽都是農民。”
“哦。”他拖長了音調,“大學畢業,工作包分配嗎?準備去哪兒高就啊?”
這個問題,正好戳在我的痛處。95年,大學畢業包分配的制度已經搖搖欲墜,我們這一屆,能不能有個“鐵飯碗”全都是未知數。
我只能老老實實地說:“現在還不確定,得看畢業時的政策和機會。”
周叔叔聽完,沒再說話,只是冷哼了一聲,低頭自顧自地喝酒。整個飯桌的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我尷尬地坐在那里,感覺碗里的米飯都難以下咽。
那頓飯后,周靜婉開始有意無意地躲著我。電話打過去,她總是說忙。我想約她出來,她也總是找借口推脫。
我心里難受,堵得慌。在一個周末,我直接跑到她家樓下等她。等到天黑,才看見她疲憊地從外面回來。
“你別再來了,我們……不合適。”她看著我,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復雜情緒。
“為什么?是因為你爸嗎?”我不甘心地追問。
“不全是。”她嘆了口氣,聲音很輕,“張磊,你是個好人,也是個聰明的男孩。你還不懂生活。我已經二十三了,我爸媽為我操碎了心,我不能再讓他們擔心了。他們給我介紹了一個對象,是熱電廠的工程師,人家……什么都有。”
我的心像被針扎一樣疼。“那你呢?你喜歡他嗎?”我盯著她的眼睛。
她躲開了我的目光,低聲說:“喜不喜歡不重要,過日子,踏實才最重要。”
說完,她轉身就上了樓,留下我一個人在路燈下,感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原來,她給我的那個“機會”,是有期限的,而我現在,顯然是要被淘汰了。
我消沉了好幾天,連周浩都看不下去了,跑來學校罵我:“張磊你是不是個爺們兒?我姐那是被我爸逼的!她說那些話就是想讓你知難而退,你還真退了?我姐這幾天在家眼睛都是紅的!”
我一下子就清醒了。是啊,我怎么能就這么放棄?周叔叔看不起我,是因為他覺得我給不了靜婉安穩的生活。那我就證明給他看,我能!
可怎么證明?我一個窮學生,拿什么證明?
機會,有時候就是在絕望的時候悄悄降臨的。
那段時間,正好趕上國內第一波信息化改革的浪潮。周叔叔他們廠里花了大價錢,從外地買回來幾臺“286”電腦,說是要搞什么庫存管理系統化。可電腦是買回來了,全車間上上下下,沒一個人會用。那套所謂的管理軟件,界面是英文的,操作復雜得像天書。
周叔叔作為車間主任,被廠長下了死命令,一個月內必須讓系統運轉起來。這可把他愁壞了,天天回家唉聲嘆氣,飯都吃不下。我從周浩嘴里聽說了這事,心里忽然一動。
我學的雖然不是純粹的計算機,但因為興趣,自學過編程,對電腦這玩意兒比一般人懂得多。這不就是我的機會嗎?
那個周六,我揣著自己寫的幾頁關于那套軟件的分析筆記,硬著頭皮再次登了周家的門。
開門的是周叔叔,他看到我,眉頭立刻就皺了起來:“你又來干什么?”
“叔叔,”我緊張得手心都是汗,但還是把筆記遞了過去,“我聽說廠里電腦系統的事了。我學過這個,也許……能幫上忙。”
周叔叔狐疑地接過那幾頁紙,看了幾眼,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他雖然不懂技術,但他看得懂我寫的那些流程圖和中文注釋,比那本厚厚的英文說明書清晰多了。
“你……你真懂這個?”
“我不敢說全懂,但我愿意試試,不要錢,就當是學習了。”我態度誠懇。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像是下定了決心:“行,那你跟我來廠里看看。要是瞎胡鬧,以后就別再來找靜婉!”
我跟著他去了紡織廠,那是我第一次聞到棉絮和機油混合的味道。在車間辦公室里,我見到了那幾臺寶貝電腦。我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把軟件研究了個透,又跟幾個老庫管員聊了聊他們的工作習慣。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我除了上課,所有時間都泡在了那個辦公室里。我把軟件的操作界面,用最笨的辦法,逐一翻譯,做成了中英文對照表。又根據庫管員的習慣,寫了幾個簡單的批處理腳本,把原來需要七八個步驟才能完成的出入庫操作,簡化成了一個步驟。
我花了兩天時間,用大家都能聽懂的大白話,給車間的十幾個員工,開了一個簡單的培訓課。
當周叔叔看到庫管員大姐,顫顫巍巍地在鍵盤上敲下幾個數字,就能準確地調出庫存信息時,他眼里的震驚是藏不住的。
事情解決后,周叔叔沒當面夸我一句。但那個周末,他卻讓周靜婉給我打電話,讓我去家里吃飯。
還是那張飯桌,還是那些人。但這一次,周叔叔主動給我倒了一杯酒。
“小張,廠里的事,謝謝你。”他端起酒杯,很鄭重,“我以前是小看你了。你這個年輕人,有股勁兒,也有腦子。我們家靜婉……我不管了,你們自己的事,自己看著辦吧。”
說完,他一口把酒干了。
我激動得眼眶都熱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我轉頭看周靜婉,她也正看著我,眼睛亮晶晶的,里面盛滿了笑意和溫柔。
我知道,從這一刻起,我才真正握住了她當初給我的那個“機會”。
后來的路,走得順暢了很多。大學畢業后,我放棄了進國企的機會,頂著所有人的不理解,進了一家剛成立的軟件公司。周叔叔雖然嘴上沒說,但我知道他還是有點擔心,覺得私企不如“鐵飯碗”靠譜。
但我用行動證明了我的選擇。搭上了互聯網的第一班快車,我拼命工作,學習,很快就從一個普通程序員做到了項目經理。我的工資,也從最初的幾百塊,漲到了幾千塊。
我和靜婉的婚事也提上了日程。我們倆把所有的積蓄都拿了出來,周叔叔和王阿姨也把他們的養老錢掏了出來,給我們湊夠了首付,在城南買了一套小小的兩居室。
拿到新房鑰匙那天,靜婉靠在我肩膀上,哭了。她說:“張磊,我當初就相信,你不是一般人。”
我摟著她,心里漲得滿滿的。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爸,講完了?”兒子的聲音把我的思緒拉回了現實。
我看著他,又看看身邊已經有了些許白發,但笑容依舊溫柔的妻子。
我拿起筷子,給兒子夾了一塊他最愛吃的紅燒肉,緩緩說道:“兒子,我跟你講這個故事,不是想說你爸我有多厲害。我是想告訴你,你媽當年看上我,不是因為我有什么,而是她相信我,愿意賭一個我的未來。”
“她當初紅著臉說‘可以給個機會’,給我的,不是一次約會的機會,而是讓我用一輩子去證明,我配得上她的信任的機會。”
我轉頭看著妻子,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
“這種信任和托付,在任何年代,都比房子、車子、存款要貴重得多。小子,你以后長大了,找女朋友,別光看那些外在的東西,要學著去看一個人的內心,看她愿不愿意在你什么都不是的時候,給你一個‘機會’。”
兒子愣住了,他看著我,又看看媽媽,若有所思地低下了頭,默默地扒拉著碗里的飯。
窗外,夜色漸濃,萬家燈火。我和靜婉相視一笑,二十多年的風風雨雨,都融化在了這一個溫暖而寧靜的眼神里。是啊,真正的愛情,從來都不是一場等價交換,而是一場同舟共濟的冒險。我很慶幸,在那個最好的年紀,遇到了愿意陪我冒險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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