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多故人

文 /羊羔毛

近十多年，懷揣著對自然與自我的探尋，我一次次踏入漢山——那片承載著無數回憶與感悟的土地。它像一位沉默的故人，等待某個月圓之夜，我將思念的月光大朵大朵灑滿它的山崗。

最初，是一群人相伴而行。每天晚飯后，家屬院門口的健走隊準時集結，像一支整裝待發的隊伍，向小漢山挺進。李醫生的丈夫姓朱，是位出色的農藝師，自然知識廣博，健步如飛，由他帶領大家安全前行。我們親昵地稱他朱隊長。由于缺乏山間行走的經歷，起初，我時常掉隊，深一腳淺一腳，或是小跑著才能勉強跟上隊伍。記得有一次，在一大片闊葉林間，我的雙腿如灌鉛般沉重，每一步都艱難無比。“你們先走吧，我在這兒等你們……”我俯下身雙手叉腰氣喘吁吁。“你不怕野獸嗎？”隊伍中有人打趣。“我們不從這邊回去了，要翻過小漢山再繞回去。加油！”隊長洪亮的嗓音從隊伍最前方傳來。無奈之下，我只得拖著疲憊的雙腿繼續追趕。終于，從最初的腿痛難忍，到有一天疼痛悄然消散，我竟也似腳下生風了。

漸漸地，行走山中，我不再只忙于趕路，而是可以像伙伴們一樣沉醉山景：清風如撫，鳥語若吟，明月似箋，溪澗潺潺若奏歡歌，樹葉颯颯如舞翩躚……我仿佛一個懵懂無知的孩童闖入了一個神秘的世界，山中的花開花落，一草一木我都看不夠。我對自己對自然知識的無知與淺薄深惡痛絕。所幸，在朱隊長和隊友們繪聲繪色地講解下，我認識了諸多山中的動植物，它們如同我的新朋友，帶給我全新的認知與感動。此后多年，春日的萌動，夏日的涼風、秋日的余暉、冬日的飛雪，伴我們走過四季。這段經歷，不僅使我完成了自我挑戰，更讓我認識了山中四季，結識了一群簡單澄明、步履矯健的伙伴。

時光匆匆。2018年，家屬院拆遷，健走隊如同星辰散落，隊員們各奔東西。我也于漢江南岸定居下來，每日駕車上班，早出晚歸，在城市的喧囂中忙碌奔波。然而，總有閑暇，我會想起朱隊長的講解、伙伴們的歡聲笑語……那些在山間行走的美好時光，讓我無比懷念。如今，雖不再有健走隊的集體行動，但總有同事相約作為走路搭子。趁午間休息走出郊外，個把小時行程，卻足以讓我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感受到大自然的溫柔與深情，使我不致完全被俗世所累。

我供職的單位位于區政府駐地，小城坐落于漢山腳下的盆地。出了單位，過民樂園，跨南鄭大道，沿何家灣何挺穎烈士故居廣場西側小路上行，遠望漢山，延綿逶迤，如一條蒼龍盤臥天地間。路家灣、白家灣、上新房、鄭家榜……這些漢山下的小山村，像熟悉的舊友，靜靜守候在山腳下。不多的梯田一圈圈盤旋而上，宛如大地的指紋，環繞著低矮的山坡。冷水田、苗木地、菜地、荒地……箍于“指紋”中，錯落有致。偶爾，有幸目睹三五只“東方寶石”——朱鹮，于野地里翻飛。農家或連片如隊列，或獨棟如別墅，在暖冬陽光下一派靜謐祥和。季節以獨有的方式與我們對話：農歷乙巳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晌午，天空朗晴，灰藍如綢，烘托著初冬的幽涼。我，小靜，阿全三人，又一次走上那條熟悉的山路。路旁落滿了枯葉，踩上去發出脆脆的響聲。過一叢毛竹林，道邊一座功德碑映入眼簾，碑文記載的是馬來西亞華裔拿督斯里夏忠招贊助硬化白家灣村道的故事。

時令已過小雪，農家墻垣，紫繡球菊一團團地打滾；高大的桂樹舉冠而起，一只喜鵲棲息枝頭，自在安然，人過不驚。田疇之上，短柄草以驚人的速度和頑強的生命力，青青蔥蔥，鋪滿了一塊塊秋收后未下種的稻田。水田漠漠，鴨子在田間悠閑地踱步，嘎嘎咯咯叫個不停。曠野的樹木，有的已枯萎，有的依然蔥蘢。栗樹、槭樹、銀杏、楓楊樹、水杉、香樟……隨處可見。它們如同忠誠的衛士，無怨無悔地守護著這片寧靜的土地，守護著山中的日出與月落，也守候著從這里走出去和回來的人。山中多闊葉林，也多竹林。路轉處，便見一大叢人面竹氣勢非凡。據說此竹其稈可作植物支撐，舊時也用于制作傘柄、手杖、扇柄等，莖中纖維還能造紙。而今物資豐富，如此茂盛的植物竟被荒棄，不禁讓人感慨時光的變遷。

走過一座麻石鋪就的小橋，便到了地圖上顯示名為“馬槽嶺”的山坳。路邊的山茶花旺盛地開放。荒草之下，溪流順山坳潺潺而下，那聲音里有撫慰人心的力量，攜著遠古的時光，在山間回蕩。安靜的人，能聽到淅淅淅的大自然血脈滋養土地的聲音。亦能聽到無聲的遠古流逝之聲。眺小漢山方向，但見山色冷澀肅穆，山巒在寂寞地奔跑。山下是紅海綠洲生態園廣袤的土地。不遠處，一片白楊林，葉子落盡，筆直的樹干約八九米高，五米以下泛出炭黑色，越往上越呈鐵灰色，如劍如戟，直入云霄，仿佛大自然用鋼鐵鑄就的勇士。近旁的幾株黃櫨與烏桕，舉著幾枚絢爛的殘葉，在風中呼啦啦唱著熾熱的挽歌。走過白楊林繞山梁上坡，一方開闊野池塘呈現眼前。幾次霜降后，塘邊樹木多已凋零，茅草瘋狂地長。此時，陽光更加煦暖。水面澄澈如鏡，映出一方別樣天地：湛藍蒼穹愈發純粹，悠悠白云仿若浮萍。茅草倒影如舞者在水面搖曳生姿。漣漪輕漾，是魚兒在水中嬉戲。驀地，一只蒼鷺于眼前振翅高飛，原來是我們的步聲驚擾了它。高空之上，樹影山影隨它的翅膀一同飛翔。在這樣的山野，看草木枯榮，看花開花謝，看日出日落，也是看一種定律、一種人生。“我似乎在期待一種我并不知道的東西降臨，等待一個天之涯的人坐在我身邊，等待一滴寒露塌陷在我額頭。”我感覺自己與自己如此貼近，能清晰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感受到自己的呼吸與上山時微微的喘息。有人說，人世間大的境界在鄉野。原來，走過千山萬水，只為有一天和自己相遇。

在岳樹嶺沈家灣，轉彎的山道邊，一戶農家屋后兩棵高大的果樹映入眼簾。郁綠的樹冠上掛著十余個黃黃的似桔似橙的果子。識花君告知是苦橙，又名酸橙。在傅菲的散文中，我曾讀到它治好了他父親的呃逆病，亦是食材提鮮佳品。得知是苦橙時，我頗為激動，仿佛書中老友終得相見。原來中藥材“枳實”便源于它。其全身皆寶，果皮、花朵、葉子及未成熟果實均可加工利用。橙花芬芳，被譽為花中貴族……我想，植下此樹的人，同時植下的是一份素樸的情懷。轉過岳樹嶺，環路家灣，一片淺坡上幾十株梨樹掛滿白色塑料袋。阿全說，那是壓枝用的。梨樹的枝丫若一直向上生長就難以掛果。自然的智慧與生命的奧秘，像無聲的導師，教會我謙卑與敬畏。

出了山塆，經南鄭中學南校區門口，向北直行過了南鄭大道，很快又回到單位投入下午忙碌的工作，但山野的美好已氤氳心間。于山中行走，既鍛煉體魄又梳洗心靈。春雨晚來，冬雪縹緲，夏夜的星光，秋葉的斑斕……都使我迷戀和治愈。每一次，是與自然的對話，也是與自我的重逢。那些同行過的伙伴、遇見過的物事，都成了我生命中的“故人”——他們教會我敬畏自然、珍惜當下，也讓我明白：生命如河流，回環往復，生生不息。

羊羔毛，本名蔣春霞，在各大報刊和網絡發表有散文作品多種，出版有散文集《苔痕上階綠》。

編輯：西亮 責編：王越美 終審：張建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