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廊坊日報)
轉自:廊坊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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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流淌 侯振雪 攝
初冬的午后,我翻開一本泛黃的《古文觀止》,那是很早以前我老家的表兄送給我的一本書,一張小小的書簽從書頁間飄落。這被遺忘的信物,像一把溫柔的鑰匙,輕輕一轉,便將我送回五十多年前燕山腳下的村莊小學。記憶的閘門開啟,那個將一生熬成詩與歌的人——我的表兄,便從時光深處緩緩走來。
表兄長我十余歲,曾是縣中學引以為傲的高才生。若非時代給“成分”二字鍍上無形的枷鎖,他本該步入大學的殿堂。然而命運的急轉彎,讓他只帶著一箱書和一把二胡,回到了這座小山村,成為村小學里唯一的“全科”老師。
他的語文課,是貧瘠歲月里最豐盛的筵席。當鄉音彌漫課堂,他那一口標準的普通話便如一泓清泉。他講《鴻門宴》,我們仿佛聽見項莊舞劍的颯颯風聲;他談《岳陽樓記》,我們眼前便展開“浩浩湯湯,橫無際涯”的洞庭煙波。他說:“文字有筋骨,也有魂魄,要用心去摸那個溫度。”課外,他是一位浪漫的歌者。小學辦公室墻上總貼著他用毛筆工楷謄寫的新詩,或是“燕山雪落靜無聲”的靜謐,或是“煤油燈下夜讀書”的孤寂。而當夜幕降臨,如泣如訴的《二泉映月》或歡快的《揚鞭催馬運糧忙》便會從窗口飄出,成為我童年最深邃的音樂啟蒙。
他對學業嚴厲得不近人情。字跡潦草必要重寫,背誦不出課文必定留堂。我曾因總是馬虎而寫錯作業,被他用教鞭打了手心。他板著臉說:“學問之事,差之毫厘,謬以千里!”那時,我們私下里都怕他。
但這“怕”里,又摻著無比的親。他的家就在學校對面,每逢陰雨天,我們這些路遠的孩子便成了他家的常客。表嫂總是慈祥地笑著,給我們烤熱紅薯,下一碗手搟面。我們圍在炕桌上做作業,他就坐在一旁批改作業或讀書。屋里暖意融融,窗外的風雨聲變得遙遠而溫和。那種溫暖,是知識之外關于“家”的教養。
然而時代浪潮再次與他開玩笑。民辦教師清退的政策下,這位始終未能轉正的老師,最終放下了握了半輩子的粉筆。為了生計,他隨村里的青壯年踏上了外出打工的列車。
可以想見,一個中年書生在建筑工地的艱辛。他體力不及年輕人,但憑一手好字和清晰條理,成了工地“文書”。看著高樓在自己參與下拔地而起,他寫下“鋼筋為骨水泥為魂”的詩句。在建筑隊的歲月里,表兄的文人風骨在鋼架水泥間悄然綻放。他堅持如實記錄每筆賬目,面對包工頭要求“行個方便”時,總是溫和而堅定地拒絕:“賬目如人品,一分都不能差。”
他還在工棚墻上開辟一小塊黑板報,用粉筆寫上安全提示,偶爾還會題上一兩句“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激勵大家。最讓工友們感念的是,他常為不識字的工友代寫家書。他總會先靜靜傾聽,再字斟句酌,將粗糲的牽掛化作溫暖的文字,讓收到家信的婦人紅著眼圈說:“這信里的話,句句都說到我心坎上去了。”
他將所有希望寄托在兩個兒子身上,教導他們一如當年教導我們般用心。他教導孩子,更將文人風骨化為家教。盡管收入微薄,他總是省下錢來為孩子買書,營造浸潤式的學習氛圍。他注重培養孩子的品格,通過日常勞作讓他們體會“稼穡艱難”的道理,更以自身的身體力行潛移默化——燈下讀書的身影、工整的筆記、待人的誠懇,都是無聲的教材。他深知“自覺性”或“自律”是學業背后的秘密,因此著力培養孩子的自律與理想。他管教雖嚴,卻非強求,而是在規范日常行為的同時,也尊重孩子的興趣與發展。最令人欣慰的是,兩個孩子極爭氣,先后考上大學,一個在北京立業,一個在廊坊香河安家。
后來,因修水庫,老家移民搬遷。表兄選擇隨二兒子落戶香河。如今他年過七旬,精神矍鑠,每日堅持鍛煉,還學會了用智能手機,常在老鄉群里發表回憶故鄉的詩文。他寫村頭老槐樹,寫夏日河魚,寫冬夜暖炕,文字里沒有半點怨懟,只有對故土深沉的眷戀。
前些日子,他在群里發詩:“粉筆灰飛業已空,二胡聲里憶崢嶸。幸有桃李春風在,何憾桑榆晚照紅。”
我默默讀著,眼眶濕潤。表兄的一生,何嘗不是一篇大文章?時代給了他突兀的轉折,他卻用堅韌、熱忱與智慧,將轉折寫得從容不迫。那支粉筆,早已化作塵埃,但那粉筆寫下的風骨,那二胡拉出的堅韌,卻如燕山最頑強的種子,在我們這些學生和他的后代心中深深扎根。
粉筆雖短,能書古今;二胡聲咽,亦奏強音。這便是我的表兄,一位真正的先生。他在命運與自我的雙重經緯間,織就了一幅名為風骨的生命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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