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里,一個8歲的“小孩哥”因廚藝精湛,成為被“青華大學”和“苝京大學”女學生爭搶的“天才萌寶”;另一邊,5歲女孩拿著棒棒糖站在總裁邊上,對單親媽媽說,“媽咪,你有沒有覺得他特別適合做我爹地啊?”
這些情節,是當下流行的“萌寶短劇”中常見的情節。此外,練氣九萬層、“八歲外表,實際八十歲”的小姑奶奶下山重振家族,千年前的某朝太子穿越至六歲孩童身上成為一家之主,也是熱門的短劇設定。萌娃元素與霸總、穿越、重生等題材融合,極具反差感,讓此類短劇成為“爆款密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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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寶短劇2025年6月收藏數占比5.56%,占比第七 圖源:德塔文科技
流量如潮水般涌來,不少低齡兒童在微短劇中被置于鏡頭前,在打臉、逆襲、復仇等成人化敘事里,迎合著成人受眾的審美趣味。他們的童年時光,被部分置換為短劇片場中的表演時刻。
孩子們如何理解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澎湃新聞此前在《重生之4歲的我在短劇里演姑奶奶》中,曾呈現了兒童演員在短劇工業中的處境和狀態。
此前有媒體評論指出,部分微短劇包含的內容,超出了兒童的理解或承受范疇,并不適合他們參與演出,可能對兒童的情感發展和身份認同造成難以估量的影響。
國家廣電總局2019年發布的《未成年人節目管理規定》明確指出:“邀請未成年人參與節目制作,其服飾、表演應當符合未成年人年齡特征和時代特點,不得誘導未成年人談論名利、情愛等話題。”不過,在微短劇領域,尚沒有具體的相關規定。
中國傳媒大學戲劇影視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張菁在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指出,兒童在6歲前尚無法清晰區分現實與虛構世界,過早參與表演易導致認知混淆,阻礙其心理正常發展。“限童令”對兒童真人秀嚴格調控之后,一片監管尚未完全覆蓋的新領域——萌寶短劇,正在以更快的速度生長。
她呼吁,加強對短劇兒童演員的權益保護。此外,她不建議讓低齡兒童參演短劇。
【以下內容根據澎湃新聞記者與張菁的對話整理】
澎湃新聞:你怎么看待萌寶短劇的火熱、兒童參演短劇的現象?
張菁:這個問題之所以引發關注,背后是一種公眾認知的長期積淀——也就是家長如何看待自己的孩子。我們國家在政策層面始終強調對兒童的保護,但在大眾心理層面,我們往往沒有真正把兒童視為獨立的個體。
在“主體-他者”的二元結構中,兒童長期處于“他者”位置,缺乏主體性。這導致監護人對兒童形成一種全方位的控制,包括孩子的意志、選擇、時間、肖像、喜怒哀樂、日常生活。這種控制,外化為一種行為模式,比如批量地將孩子送去當模特、做網紅、演短劇。
我國一直積極履行聯合國《兒童權利公約》,致力于兒童保護。可是因為新事物不斷地出現,就會產生灰色地帶,(兒童參演短劇)是政策監管目前還沒有觸及到的地方。
之前就出過關于兒童真人秀的“限童令”,這個也是各方呼吁之下出來的。但現在(微短劇)正走得更遠。家長若只看眼前的利益,只看現在孩子可以帶來流量、掙來錢,有可能會影響到孩子的一生。為什么呢?
兒童在6歲以前,分不清自己所在的現實世界和想象的世界。過早讓孩子去演戲,讓他演某個角色,他在演的過程中就會認為世界是這樣的。再回到現實世界時,孩子分不清兩個世界的區別。
澎湃新聞:你看過萌寶短劇嗎?你看的時候,感受和想法是什么樣的?
張菁:我看了這些萌寶短劇,我覺得那些孩子根本不知道他們演的角色是什么,不知道對這個角色的要求是什么。或者說他不是一個成年人,他沒有能力去扮演角色,他可能在扮演他自己。
更不要說拍類似淋雨的戲,有時不能保證睡眠,誰來保護他們的利益?父母想著讓孩子掙錢的時候,孩子去找誰呢?他沒有可依靠的力量。
我挺建議國家出臺對短劇中兒童演員的管理規定,比如一天工作時間不得超過多少,涉及兒童演員的角色,一定要去審劇本,或者是禁止兒童去演短劇。
澎湃新聞:你如何看待微短劇中超越兒童年齡的角色設定,演“小大人”對于兒童的自我認知和情感發展有哪些潛在影響?比如有的穿越題材短劇,兒童演員演的實際是成人“霸總”。
張菁:兒童還沒有完成對成人社會的認知,在他這個年齡階段,你要強行讓他扮演一個有成年人認知的人,對他來說是非常困難的。
他可能會因此覺得成年人世界就是亂七八糟、一塌糊涂,未來在長大的時候會很難處理好關系,把霸道總裁的那一套用在將來談戀愛的對象身上,那當然是扭曲的。
澎湃新聞:兒童參演短劇會不會和參加萌寶真人秀本質上有些像,屬于換了一種形式?
張菁:兒童參演短劇好像隱憂還要再大一點。因為萌寶真人秀大多數還是發生在日常生活環境中的,孩子要處理的關系也跟他真實生活里的關系相似。
可一些兒童短劇的危害在于,比如讓孩子去演一個霸道總裁家的繼承人、給爸媽愛情助攻的萌寶,孩子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站在兒童演員的立場,這是他完全不理解的一個世界,他又要在里面說話、表演。
澎湃新聞:短劇以“快節奏、強爽點、工業化流水線生產”為特點,這種與長劇迥異的生產模式,會給參與其中的兒童演員帶來哪些獨特的影響和挑戰?
張菁:短劇中的演員和電影中的童星也不太一樣。兒童電影有一個長的制作周期,有演員和導演之間的關系,有劇組成員間的關系,會逐漸地去建立一種親密關系。但短劇一個星期拍完,上來就給你劇本、臺詞,有時候成人演員都不知道這個故事是什么,小孩子就更不知道了。
如果兒童可以真實表達自己的話,可能他表演時內心還是蠻痛苦的,但他為了讓爸媽喜歡他,他會做出自己愿意做這件事情的樣子。兒童時期的防御機制就是討好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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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5月的短劇熱度榜,多部萌寶短劇上榜 數據來源:wetrue
澎湃新聞:大量屏幕曝光對未成年人的成長發展會產生哪些潛在影響?
張菁:短劇平臺有評論功能,一個成年人評判兒童很容易,比如說孩子丑,這是對兒童的一次傷害,這本身就是霸凌。一旦孩子出現在公共視野,被網暴,這是對孩子潛在的打擊,長大以后他知道了會很難受。我覺得有些父母沒有考慮孩子的長遠利益。
澎湃新聞:我之前和一些兒童演員的家長聊,他們認為,讓小孩去做演員或去做模特,相當于給孩子打開了另一條賽道。因為現在很多家長會“雞娃”,一些家長覺得送孩子拍短劇也是另一種興趣班的形式。你怎么看待?
張菁:這確實是中國的特殊情況。我覺得(送孩子拍短劇)不是一個賽道,這是一個營利行為。如果走正式的賽道,看表演、比賽的經歷,比如參加官方的、正式的演出,此外接受表演訓練、上表演班,這是藝術生賽道。
澎湃新聞:在你看來,多大的孩子才可能擁有真正自主的表演意愿呢?
張菁:就是他的自我意識已經在發育,正在慢慢地探索世界。表演也是他探索世界的一個可能性,他自己選擇,我覺得會更好一點。
澎湃新聞:有一些家長和我說,如果通過經紀公司接戲,要交幾萬塊錢,經紀公司才會把孩子推給劇組。家長之間相互聊天,發現把孩子送去做短劇演員的,有些家庭經濟條件還不錯,比如父母是公務員或者教師。
張菁:這些家長可能是被環境所裹挾,要讓自己的孩子及早地出人頭地。他們不知道一個孩子在成年之前可能會遇到多少風風雨雨,影響他的心智健康成長,成長本身就是步步驚心的事情,這么早地把他送到劇組,跟一群成年人打交道是不安全的。
很想讓這些家長再去看一些發展心理學方面的書,去聆聽孩子的聲音,理解孩子的成長發展規律。
埃里克森寫過人格發展八階段理論,寫人生成長的幾個階段。家長能稍微尊重一下兒童的成長的規律的話,孩子以后更可能會成為一個獨立的、正常的人,也許未來會為社會創造更大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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