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詩歌獎｜年度青年詩人蘇仁聰：一回到故鄉(xiāng)，就覺得世界可愛起來

傳承杜甫現(xiàn)實主義詩歌精神，助力成都建設世界文化名城，由《草堂》詩刊社與成都商報社主辦的第八屆草堂詩歌獎在今（3）日頒出。其中，蘇仁聰獲得“年度青年詩人”獎。

第八屆草堂詩歌獎

年度青年詩人：蘇仁聰

授獎詞

蘇仁聰?shù)脑娛窃颇先荷脚c新疆草原的對話，是古老牧歌與現(xiàn)代文明的交響。

他寫蒙山星空下的清醒與迷夢，讓山野清輝浸潤靈魂；寫精河雪地上的游牧與定居，讓歷史溫度觸碰當下；寫鄉(xiāng)鄰的煙火與堅守，讓平凡生命綻放重量。他始終在清醒與迷蒙的邊界行走，用詞語的銀針縫合記憶的碎片，讓亡靈的古音與火車的汽笛在詩行間達成和解

化工專業(yè)出身的蘇仁聰，2019年為專注創(chuàng)作而放棄了化工方面的工作。但幾年后他有了新的認識：真正的寫作者都是分散在各行各業(yè)的，他可以是教師、醫(yī)生、礦工、外賣員……只有深入社會各行各業(yè)，深入生活，才能寫出真正意義上的好作品。

除此之外，蘇仁聰認為：詩歌寫作最核心的三個要素是：真誠、勤奮與耐心。這三者構成一個完整的循環(huán)：真誠確保思想的真實性，勤奮提供思想的深度，耐心保證語言和思想成熟。

在這個意義上，詩歌寫作不僅是一種藝術創(chuàng)造，更是一種存在方式。它要求詩人以全部生命投入其中，在詞語中尋找真理，在語言和句子中探索存在。真正的詩歌，永遠是思想與語言相互成全的見證。

紅星新聞：你曾在一篇訪談里稱：“我的寫作從出生的那一刻就已開始。”理由是自己出生在一個屬于詩歌的環(huán)境——群山、大霧、河流、森林、遙遠的孤村以及傳統(tǒng)的、神秘的生活方式共同構成的詩意場域。家鄉(xiāng)于你的創(chuàng)作而言，是一種根源的營養(yǎng)，抑或一種“氛圍感”的影響？

蘇仁聰：我出生于云南鎮(zhèn)雄縣西北部重重森林中的一個微型村莊。這里極其閉塞，離最近的集市也有十公里左右。我小時候，四周都沒有公路，我?guī)缀踉谝环N完全原始的地方睜開眼睛，認識世界。

我在一所只有八個孩子的小學校接受最初的教育，那真是動人的回憶。我們沒有上下課鈴聲，也沒有具體的課程表，老師想什么時候去上課，就什么時候去上課，想什么時候離開，我們就什么時候下課。我們在草坪上學習算數(shù)，村民的牛就過來舔舐我們的頭。我們不想上課，就去河里捕魚，到日暮黃昏，老師把魚分給我們，讓我們帶回家。我一點不反感學習，其中重要原因就是我從小就接觸到這種令人愉快的教育。后來，我們學習古詩，每天回家的路上，我就要背古詩，三年級的背完了，我就用五個土豆換來四年級學生的課本，繼續(xù)背。我是那時候深刻愛上詩歌的。那時候開始，我就經常說出一些有創(chuàng)造性的話，因此，我的創(chuàng)作是從童年開始的。

我很早就離開故鄉(xiāng)（我指的故鄉(xiāng)是我所出生的小鎮(zhèn)）。從上大學開始，我離開云南已是十二年，只是每年都會回去，有短暫的居住。在我沒有離開故鄉(xiāng)的時候，我覺得我家鄉(xiāng)的人糟糕極了。但出來十多年，家鄉(xiāng)人的所有壞的一面全部被我原諒，當我回憶在故鄉(xiāng)認識的每一個人，我都覺得他們非?？捎H。

現(xiàn)在，每次一有機會回到故鄉(xiāng)，我就會借一輛摩托車，騎著摩托車去山里轉。我經常在山中遇到童年時候認識的人，我還認識他們，但他們早就不認識我。這時候，我會告訴他們，我父親的名字。他們馬上就會說：“聽說你在外地混得很好??！怎么有時間回來？”每當他們這樣說的時候，我都想流淚，我在外地過得一點都不好。

當我一個人在故鄉(xiāng)的森林中散步，我就會想起在故鄉(xiāng)生活的細節(jié)。那時候，我厭惡的地方，現(xiàn)在看來，如此美好。那時候，我沒有發(fā)現(xiàn)我熱愛大森林，我喜歡一整天都在森林中，采竹筍，發(fā)現(xiàn)鳥窩，被一條蛇驚嚇，在濕潤的新空氣中驚訝地發(fā)現(xiàn)童年時期避雨的一棵樹已經被雷劈斷。每一次回到故鄉(xiāng)，都是一次心靈的重要療愈，實際上，正是因為一直生活在城市，我才覺得世界荒誕，不可理喻，一回到故鄉(xiāng)，我就覺得世界可愛起來。

我的作品中有大量的故鄉(xiāng)描寫，比如《我的小鎮(zhèn)》中我寫到了父母和兄弟們的生活，《夜晚的離鄉(xiāng)》寫了父親送我離開故鄉(xiāng)時，雨水打濕他衣服的場景，《落日與故鄉(xiāng)》則寫了一次去山頂觀看故鄉(xiāng)落日的景象，等等，不勝枚舉。我曾經有過一個天真的想法，就是我覺得我寫作的目的就是為了在故鄉(xiāng)獲得人們的尊重。

我現(xiàn)在幾乎每天都會夢見我的故鄉(xiāng)，幾乎每天都會去關注故鄉(xiāng)的消息，幾乎每段時間都會寫一首和故鄉(xiāng)有關的詩。它太重要了，如果有一天，我厭倦世界，我也絕不會厭倦我的故鄉(xiāng)，那是我心靈的烏托邦。回憶故鄉(xiāng)，其實就是抵抗世界的惡意。

因此，故鄉(xiāng)對我來說，首先是一種根源的營養(yǎng)，因為它永遠塑造了我對世界的認識。同時也是一種“氛圍感”的影響，因為，它永遠是清晰的、朦朧的，存在于過去也存在于將來的。

紅星新聞：哪些詩人對你的詩歌創(chuàng)作產生過較為重要的影響？

蘇仁聰：最開始的時候，我主要閱讀昭通的詩人，因為他們所寫的都是我熟悉的事物，容易讀進去，也容易模仿。這其中，雷平陽、陳衍強、尹馬、王單單等人都對我產生不同程度的影響。

2018年，我在石河子大學讀研究生，在圖書館找到弗羅斯特的詩集，那真是一次偉大的相遇，以后五六年，無論我走到哪里，書包里都會背著弗羅斯特的詩集，他的詩風深刻影響著我。

后來，又讀博爾赫斯、魯爾福、于堅、聶魯達等人的作品，博爾赫斯艱深又智慧的思考，讓我意識到詩可以像迷宮，引我在語言的回廊里反復辨認自己；魯爾?；臎龅臄⑹潞统聊耐恋?，使我重新去審視自己生長的那片云南的土地；于堅把日常拆成碎片再重新拼貼，讓我明白菜市場、公交車和舊樓以及毫不起眼的鄰居們同樣可以是莊嚴的詞匯；聶魯達熾烈的句子和寬闊的悲憫，則提醒我詩不僅要寫得準確，還要敢于滾燙。

我還常常在讀小說時找到寫詩的靈感，許多小說家也曾對我的詩歌產生重要影響，如莫言、馬爾克斯、黃錦樹、殘雪、?？思{等，許多人都說，我的詩歌畫面感很強，敘事能力也很強，我想，這一定是來自小說家而非詩人的影響。

紅星新聞：在今天，你認為詩人的核心使命是什么？

蘇仁聰：寫作，本質上是一種“命名”與“重建”。海德格爾說，語言是存在之家。對我而言，通過語言找到感覺和事物的“唯一性”，就是詩人還原存在的方式，而還原，就是精神意義上的“返鄉(xiāng)”。童年時，世界于我而言是確定無疑的：杉樹、燈臺樹、陽雀，每一個物象都有其清晰、穩(wěn)固的內涵。然而，成年后漂泊的生活，使我陷入了眾聲喧嘩的“集體認識”，喪失了對世界唯一性的堅定信念，虛無主義時常籠罩著我。

詩歌寫作，正是我對抗這種虛無、重建精神故鄉(xiāng)的實踐。它要求我在無限可能性和紛繁的歧義中，找到那個“唯一準確”的感覺與詞語，為破碎的經驗世界重新命名，賦予其秩序。這個過程，就是一次次的“返鄉(xiāng)”。它無關地理上的云南或山東，而是在語言中構筑的一個清晰、確定的精神原鄉(xiāng)。在那里，父親的形象得以永存，童年的物象依然挺拔。

在這個被技術（尤其是短視頻）切割得支離破碎的時代，詩歌的這種“重建”使命顯得尤為迫切。它抵抗著時間的碎片化，抵抗著遺忘，試圖在精神的廢墟上，重新整理出一個清晰、有序的世界。

紅星新聞：成都一直在打造詩歌之城，你認為詩歌對于這座城市而言，意義是什么？

蘇仁聰：成都是一座令我感動的城市。我第一次正式發(fā)表文學作品，就是在成都的《星星》詩刊上。而在發(fā)表作品之前，我就曾乘火車抵達成都，參加《星星》舉辦的大學生詩歌夏令營——那是我寫詩得到的最早嘉獎之一。因此，每次想到成都，內心都溫情脈脈。

成都是詩意的。不僅是成都人的生活方式令人感到舒暢，詩歌也深入參與到成都的歷史中。因此，詩歌在成都不僅是藝術表達，更是連接過去與現(xiàn)在、反映文化積淀和人文精神的重要載體。

《鄰居》

我邀請他坐在沙發(fā)上

他拒絕說剛干活回來，身上太臟

他坐在取暖器的另一側

卷一支旱煙。他開始吸煙

白發(fā)蒼蒼的中年人啊！

他吐出嗆人的煙霧

他是我父親在鄉(xiāng)下幫工認識的朋友

每天晚飯時都會來陪父親坐坐

但從來不會在我家吃飯

多數(shù)時候我們聊他智力殘障的妻子

和同樣智力殘障的四個孩子

我問他：這樣的生活累嗎？

他從嘴里取下煙桿，傻笑

沒有回答我的提問

他早已接受命運或政府的安排

命運愛他，給他妻兒

政府愛他，給他低保和掃大街的工作

他愛他的妻子，他的孩子

他從我家離開的時候，如果我的母親

給他一個橘子，他一定會收下

說是帶回去給孩子們吃。

蘇仁聰，1993年生于云南昭通，青年詩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人民文學》《詩刊》《中國作家》《當代》《中國校園文學》《新詩選》《邊疆文學》《星星》《揚子江》等。

紅星新聞記者 喬雪陽 編輯 蘇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