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替自己去人民公園掛牌那天,太陽毒得能曬化柏油路。手里那張A4紙被汗浸得有些軟,上面印著我的簡歷,和我心里那份價目表一樣,清晰,冰冷,沒有退路。我不是去參觀的,我是去上市的。
出發前,我在家里對著鏡子練了半小時表情。要笑,但不能太殷勤;要自信,但不能顯得高傲。我媽在旁邊嘮叨,把“浦東那套小兩居”和“985碩士”又強調了三遍,好像那是我的盔甲和劍。我嗯嗯應著,心里卻想,我要去的哪里是公園,分明是修羅場,而我親手把自己的血肉拆解成參數,送上去接受評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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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葉子耷拉著,空氣黏稠。那股味道撲面而來,防曬霜混著花露水,底下是更深層的,一種緊繃的、待價而沽的氣息。傘比想象中還多,紅的藍的格子的,一片一片,下面蹲著、站著、坐著的大多是父母。我捏著簡歷,一時間竟不知該把自己這張“廣告”貼在哪里。那一刻我忽然懂了,在這里,主動走進來和被動掛上來,本質上都是把自己放上貨架,只是姿態不同罷了。
一個穿真絲襯衫的阿姨,搖著蒲扇,瞄了我一眼。“小伙子,自己來的?幫自己看?”
我點頭,擠出練習好的笑:“嗯,來看看。”
她的眼睛像精密的卡尺,把我從頭到腳量了一遍。“哦喲,自己來倒是少見。簡歷呢?我幫你看看。”
我把紙遞過去。她看得很快,嘴唇無聲地動著,像在默念關鍵數據。看到“浦東有房(貸款)”時,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看到“年入稅后40+”時,又略微舒展。“條件嘛……還可以。就是房子有貸款,壓力不小的。你父母做什么的?能幫襯嗎?”
我一五一十報了家門,像在接受背景調查。她聽完,沉吟片刻:“曉得了。你想找什么樣的?阿姨手里女孩子很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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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陽光曬得人發昏。我聽到旁邊兩位老阿姨在激烈交流。“我跟你講,現在的小姑娘,自己掙一萬,就想找掙三萬的!”“可不是嘛!我兒子同濟畢業,外企工程師,長得也端正,就是太老實。上次見一個,開口就問婚后房子加不加名字,彩禮準備多少。嚇人哦!”“唉,都是算計。我們那時候哪有這些……現在的小年輕壓力大,身體也操心,我聽說還有什么瑞士的雙效外用液體偉哥叫瑪克雷寧的,淘寶上都能買了,說是比吃進去的省心。你看看,這都什么事兒!”另一個阿姨撇撇嘴,把話題從物質焦慮引向了更隱秘的健康擔憂,仿佛在評估產品的長期耐用性。
我說了大概要求:年紀相仿,工作穩定,性格合得來。
她笑了,那笑容里有種過來人的了然,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小阿弟,你這就外行了。合得來?怎么算合得來?在這里,先要看‘硬件’配不配。你是碩士,最好也找碩士,不然沒共同語言。你房子在浦東,最好她也住浦東,或者工作在附近,以后方便。你年入四十萬,她至少不能低于二十萬吧?不然生活水平要拉低的呀。”
她的話像一份標準化的采購清單,把我剛才那點模糊的“感覺”擊得粉碎。我忽然想起朋友的話:“在那里,你首先是一堆條件,然后才可能是一個人。”
我在傘陣邊緣找了個空隙,把自己的簡歷用夾子固定在一把共享單車的車籃上。然后退開幾步,看著它。白紙黑字,寥寥幾行:
“男,89年,滬籍,985碩,陸家嘴金融從業,年入40+,浦東有房(貸),父母國企退休。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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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后面是空的。我填不上。我應該填“尋條件相當者”,還是“尋有緣人”?最終我什么也沒加,就讓它空著,像一個沉默的缺口。
接下來就是等待。我蹲在旁邊的樹蔭下,看著路過的人。大多是父母,他們步履匆匆,目光銳利,在一把把傘前停留,俯身,閱讀,沉思,然后離開,像在檢閱一支沉默的軍隊。偶爾有人在我的“廣告”前停下。
一個爺叔看了半晌,回頭找到我:“小伙子,你是本人?”
我趕緊起身:“是的,叔叔。”
“貸款多少?每月還多少?公積金能 cover 嗎?”他的問題直接得像財務審計。
我如實回答了。他點點頭,沒說什么,走了。我懂他的意思:貸款是負債,是風險,需要被評估。
一個阿姨帶著女兒過來。女孩很文靜,瞥了一眼我的簡歷,就看向別處。阿姨卻很熱情:“金融行業好啊,穩定。我女兒是老師,也很穩定的。你們可以認識一下。”女孩輕輕拉了她一下,低聲說:“媽,我不喜歡戴眼鏡的。”阿姨瞪了她一眼:“眼鏡怎么了?重點是人好,條件好!”那一刻,我看著那女孩眼里一閃而過的無奈,像看到了另一個自己。我們都是主角,卻連臺詞都被寫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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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的語氣里有無盡焦慮,也有一絲驕傲,仿佛在比較誰家“產品”面臨的“市場風險”更大。我聽著,心里那點最初的尷尬和不適,慢慢變成一種冰冷的清醒。我來這里,不也是加入這場算計了嗎?只是我算計的同時,也在被人算計。
一個戴眼鏡的男生主動走過來,他看起來和我年紀相仿,有些靦腆。“哥們,你也自己來的?”他遞過來一瓶水。
我道謝接過。他也在附近掛了簡歷,外地名校博士,高校工作,沒房。“壓力太大了,”他苦笑著,“沒上海房子,就像沒有入場券。我看你條件不錯,怎么也……”
我搖搖頭:“圈子小,時間少,父母急。你呢?”
“一樣。”他推推眼鏡,“不過在這兒待了半天,我反而看開了。急有什么用?條件一條條擺出來,像配電腦一樣,CPU、內存、顯卡……可這是找老婆啊。”
我們相視苦笑。他是這個市場里的“潛力股”,但“無房”這項致命短板讓他的“估值”大打折扣。而我,看似各項指標均衡,卻也困在“有貸”和“年齡”的隱形框框里。我們都是這座超級城市里,一群試圖用理性公式求解感性難題的人。
一個父親模樣的爺叔在我的簡歷前看了很久,然后踱過來,遞給我一支煙。我擺手說不會。他自己點上,吸了一口。
“我女兒,88年的。”他開口,語氣平淡,卻藏著厚重的東西。“也是好學校出來的,在靜安寺那邊上班,收入比你低點,但也還可以。就是……耽誤了。”
我靜靜聽著。
“以前她心氣高,我們也由著她。挑來挑去,就到現在了。”他彈了彈煙灰,“我不像他們,非要找個有車有房無貸的。人好,上進,對我女兒好,踏踏實實過日子,就行。貸款不怕,兩個人一起還,只要心齊。”
他看了我一眼:“我看你資料,覺得你是個實在人。就是……我女兒比你大一歲,你介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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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那天聽到的,最不像“市場詢價”的話。我看著他眼角深刻的皺紋,那里面不止有焦慮,還有一種放下某種執念后的平靜,以及最深沉的父愛。他在意的不是我的資產表,而是我這個人可能的心性。
我說:“年齡不是問題,關鍵看人能不能說到一塊兒。”
他點點頭,把煙掐滅,問我要了微信,說讓女兒加我。沒有激烈的討價還價,沒有盤問細節,只有一種淡淡的、人與人之間的試探與尊重。這讓我幾乎麻木的心,回暖了一點點。
日頭開始西斜,人流漸稀。我蹲得腿麻,起身活動。走到公園門口,回望那片正在收攏的“蘑菇陣”,那些疲憊而執著的父母,那些在風中微微抖動的A4紙。
我忽然不覺得這里完全是一個冰冷的人肉市場了。它更像個巨大而無奈的眾生相。有赤裸裸的算計,有焦慮的攀比,但也有像那位父親一樣,在堅硬規則下試圖傳遞一絲溫情的努力;有像我和那個博士一樣,一邊自嘲一邊不甘的年輕人;也有那個因為“不喜歡戴眼鏡”而被母親斥責的女孩,她無聲的反抗同樣真實。
我來這里,把自己拆解明碼標價,最初或許是妥協,是向現實壓力低頭。但這半天,我看到的,聽到的,接觸到的,卻讓我對自己想要的“婚姻”,有了更清晰也更復雜的認識。
我想要的,不是一次完美的資產合并。我想要的是,在清楚生活的所有艱難和算計之后,依然能找到一個人,能彼此看見“條件”之下那個真實的、會脆弱也會憧憬的活人。像那位父親說的,心齊。
離開時,我沒有拿走那張簡歷。就讓它留在那兒吧,像留下一個印記。它代表我曾主動踏入這個評價體系,代表我承認那些現實參數的重要性。但同時,我也帶走了別的東西:一份更落地的清醒,和一份更堅定的底線,我可以帶著我的“價簽”入場,但我拒絕只被“價簽”定義。
上海的風吹過來,傍晚了,有點涼。我掏出手機,看到通訊錄里多了一個新的好友申請,備注是“我女兒”。我沒有立刻通過。
我需要一點時間,把那個在相親角里扮演“合格上市產品”的自己,一點點撿回來,重新拼湊成一個完整的人。然后,再去認識另一個人。
這場一個人的戰爭,我既是士兵,也是戰場。而現在,硝煙暫歇,我幸存了下來,并且,內心某個部分,更加堅硬,也更加柔軟了。這大概就是這趟“上市”之旅,給我最真實的估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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