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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鵜鶘的故事》
當越來越多人把徒步、登山、鄉村游等戶外活動納入日常,以“遠方”和“曠野”為生活注入來自自然的精神力量時,是否想過,無需遠離家鄉或所在的城市,我們便能被身邊的自然力量所震撼?
作者林希穎主修生物科學與動物學,直到 2020 年疫情期間才正式開始觀察教材里的鳥類,并加入家鄉溫州的觀鳥社群。家附近曾被她視作不毛之地的海濱,在觀鳥人的帶領下以“正確打開方式”向她展開——溫州灣的灘涂上,鳳頭潛鴨、青腳鷸、黑翅鳶、黑臉琵鷺等輪番亮相,卷羽鵜鶘更像一架“轟炸機”般從頭頂掠過。鳥類以千姿百態向她介紹著這片土地的另一面。
看到罕見候鳥的驚喜之余,林希穎也在城市化不斷推進的當下,對鳥類棲息地的變化感到擔憂。在《我們與鵜鶘的距離》中,她以韓國“新萬金”為例講述填海等工程帶來的生態影響,又結合學者梁丹關于海濱養殖的研究與觀鳥者們的實地經驗,從多個切面深入思考城市與自然的關系。
單讀與SEE 基金會關注野生動物在城市中的生存處境,共同發起,《我們與鵜鶘的距離》是該計劃的第五篇作品。林希穎曾走訪全國多地的自然保護區,而溫州,這片她與眾多鳥類一同落地生根的土地,令她尤為體會到“人與野生動物共處”并非遙遠話題,而是與家鄉的生態環境、民生、發展計劃緊密相連的現實。
當野生鄰居以自己的生命軌跡向我們傳遞希望與力量時,愿我們珍重每一次相遇,關心它們的生存處境,尋找守護共棲家園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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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與鵜鶘的距離——溫州灣的水鳥、灘涂與人
撰文:
林希穎
01
我的鵜鶘鄰居
我家往東十余公里,便是東海。小時候常聽大人們說,溫州的海沒有什么好看的,全是泥沙,海邊也沒有沙灘,要么是礁石,要么是爛泥巴地。我聽信了大人的話,在溫州生活的前二十年,從來沒有對家門口的海產生興趣。
直到我開始與鳥結緣。
2020 年的上半年,由于疫情我的行動范圍被限制在小區中。無聊之余,我在網絡上看到了“陽臺觀鳥”的活動,便對這些自由來去的“鄰居”產生了興趣。身為生物專業的學生,我雖然在教材上學過鳥類的身體構造與分類,可從來沒有想過去觀察現實中的它們。于是,我買來望遠鏡與圖鑒,開始研究八哥與鵲鴝的區別。
我在網上加入了溫州觀鳥的社群,一位溫州鳥友告訴我,沿著我家附近的萬松東路向東走到頭,就能抵達瑞安市(溫州下屬地級市)的海濱,在那里能夠看到不少遷徙鳥類。于是一日,我請父親開車載我到海濱。行至萬松東路的盡頭,汽車駛上無名的小路,四周皆是農田或荒地,父親反復與我確認有沒有走錯路。當導航上的指針終于抵達了海岸線時,我們登上了一條堤壩,家門口的海在我們的眼前鋪開。
不出意料,海是棕黃色的,浪花沖刷著海岸邊的礁石,猶如翻滾的泥漿。恰逢高潮,在堤壩與大海之間,只露出一條狹長的、灰頭土臉的灘涂帶。有小男孩拿著撈網,在礁石間趕海,興奮地和他的父母炫耀抓到的寄居蟹。除此之外,只能看見星星點點的幾只黑尾塍鷸在灘涂上覓食,當潮水漫過灘涂時,它們驚慌失措地起飛,和路過的白腰杓鷸一起飛向了遠處。海岸線看起來如此清冷,并沒有遠道而來的鳥群,只有空蕩蕩的潮水聲和我失落的心情。
悻悻而歸的我后來查閱資料,才知道去海濱觀鳥是需要注意時機的,不僅要趕上候鳥的遷徙時節,還要注意一天中的高潮低潮。就像只有在九月一日才能從九又四分之三站臺登上霍格沃茲特快列車一樣,海岸帶只在特定的時間向觀察者打開自己:高潮時海水淹沒大部分的灘涂,潮間帶的生命便會躲藏起來;低潮時水鳥們在灘涂的盡頭活動,離堤壩很遠而難以觀察。在不對的時間,灘涂仿佛“不毛之地”。
半年后的春節,我從北京回家,新認識的老鄉鳥友曦恒約我去溫州龍灣區濱海觀鳥——這一帶被稱為“溫州灣”。溫州有三條江,北部穿過溫州市區的甌江,中部跨越瑞安市的飛云江,以及南部平陽縣的鰲江。這三條江攜帶著泥沙匯入東海,在海岸邊沖積形成了大面積的濱海灘涂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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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州灣地圖
這一次,在人稱溫州觀鳥“一哥”曦恒的帶領下,我終于找到了溫州海濱的正確打開方式。龍灣區的海濱被劃為了圍墾區,在靠近海岸線兩三公里的范圍內,遍布著大大小小的水塘。水塘被蘆葦叢掩蓋,風一吹,蘆葦叢傾斜,如同大幕拉開,成千上萬的鳳頭潛鴨一下子躍入眼簾。它們像一艘艘船頭漆黑、船身雪白的小船,隨波上下輕搖。青腳鷸沿著水塘邊緣疾馳而過,雖看不見它的蹤影,但它宛如長笛般清脆的叫聲留下了在場證明。一只穿著黑白晚禮服的黑翅鳶一動不動地站在電線桿上,眉頭緊鎖,眼睛緊盯著水塘,似乎在等待一個良機,拿下它今天中午的一頓美餐。我一時難掩內心的驚訝,呆呆地望著從我眼前閃過的鳥群,仿佛麻瓜誤闖魔法世界。
穿過水塘走上堤壩,幾只黑臉琵鷺正在退潮的灘涂上忙碌覓食。黑臉琵鷺覓食的姿勢實在有些搞笑:它們喜歡伸長脖子,把形如湯匙的黑色長喙埋入水中,然后搖晃著腦袋飛快地邁著步子向前,腳步快到出現殘影。和稍遠一點站在原地點頭覓食的白腰杓鷸相比,黑臉琵鷺看起來像是假裝忙碌的上班族。更遠處,還有一大群鴨類在海面上飄蕩,鳳頭潛鴨、斑嘴鴨、針尾鴨、琵嘴鴨……像是誰在海上灑了一把芝麻。
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海岸帶的神秘。這里是水與土最初交匯之地,陸地生命的祖先,便是從大海里沿著這樣的海岸一步步踏上陸地。有著海陸雙重屬性的海岸帶,是含蓄的,甚至看上去是荒涼的。但它無窮的變化而吸引著形形色色的生命以它們力所能及的方式在這里生存下來。海蜈蚣、玉螺、彈涂魚、招潮蟹躲藏在泥巴之下,只有細小的氣孔和泥泡泄露著它們的存在。而鸻鷸們把底棲生物當作大海送來的珍饈美饌,用纖長的鳥喙在泥沼、砂石之中尋覓生命的蹤跡,靈活的鳥喙像筷子一樣從縫隙中夾出食物,大快朵頤。這些美食不僅僅是滿足口腹之欲,更重要的是,它們要趕在繁殖之前,抓緊時間增加自己的脂肪,以承擔漫長遷徙中的大量消耗。
在我國 1500 余種鳥類中,超過一半屬于候鳥,候鳥們隨著季節更迭而來回遷徙——夏季飛往高緯度的溫帶繁殖,那里天氣涼爽、食物豐富,適合生育,而到了秋冬再回到溫暖的熱帶或亞熱帶休養生息。在往返繁殖地與越冬地之間,候鳥們沿著大陸的海岸線,尋覓合適的濕地做中轉停留。全球候鳥的遷飛路線可以分為九條通道,其中有四條經過中國。溫州灣的“旅客們”走的是東亞—澳大利西亞遷飛通道,這條路線從澳大利亞貫穿到俄羅斯遠東,途徑我國渤海、黃海與東海沿岸。這并非輕松的旅程,每年遷飛季節,總有無數鸻鷸折損于天災與人禍,能夠抵達終點的是千里挑一的幸運兒,將承擔起延續種群的重要使命。
我們在堤壩上如饑似渴般地觀察著起起落落的水鳥。當天色逐漸走向沉寂,天際線上忽然升起三架銀白色的巨大“轟炸機”——卷羽鵜鶘!雖然我早已聽聞溫州灣有卷羽鵜鶘,但當它們真的出現在眼前時,我像被施了定身魔法般無法動彈,喜悅如潮水般灌滿全身。
卷羽鵜鶘,隸屬于鵜形目鵜鶘科鵜鶘屬。世界上共有 8 種鵜鶘,其中在我國分布的鵜鶘有三種,白鵜鶘、斑嘴鵜鶘和卷羽鵜鶘。白鵜鶘主要分布于南歐、非洲和中亞,在我國僅見于新疆、青海等西北地區。斑嘴鵜鶘曾經廣布于亞洲南部,但如今在東南亞部分地區和我國已無蹤跡。卷羽鵜鶘顧名思義,它的頭頂有一叢如同燙了卷發似的冠羽。全球的卷羽鵜鶘大約有一萬余只,盡管它們的分布相對較廣,從歐洲經過中亞一直到我國的東部皆有分布,但由于地理上的隔離,它們在分布區內形成了西部、中部和東部三個彼此孤立的種群。溫州灣的卷羽鵜鶘屬于東部種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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棲息于溫州灣的卷羽鵜鶘 作者攝于 2025 年 1 月
那三只鵜鶘朝我們飛來,頭顱揚起,氣勢恢宏,眼神淡定。它們離水面越來越近,在即將落入水面的那一刻,向前伸出雙腳,如同飛機著陸時放下起落架,精準地滑入水道,再不慌不忙地收齊它們的“機翼”。
如果給鳥類按照體型拉一個榜單,卷羽鵜鶘絕對榜上有名。它伸開雙翼,兩翼之間的寬度可達三米多,相當于兩個成年人伸直手臂。最特別的還是它的鳥喙,比頭還要長的鳥喙像一個巨大的錐子,先端帶有尖銳的彎鉤。在喙的下方,有一個具有彈性的膚質器官,名為喉囊。喉囊柔軟且具有彈性,像一張伸縮自如的漁網。不過,比起單兵作戰,卷羽鵜鶘更喜歡“圍剿”——幾只鵜鶘一起把魚群趕到淺水區域,然后集體用喉囊將魚群包抄,一網打盡。步入繁殖季節,鵜鶘的喉囊還會變為紅色,作為信號向它的同伴宣誓春天的到來。
鵜鶘們落水后,旁若無人地梳理起自己的羽毛,那放松的狀態,不禁讓我想起我回家后躺在沙發上的樣子。我忽然推翻了初次見到這些水鳥的想法:它們才不是客人呢,而是我的鄰居,是這片土地共同的主人。它們和我一樣,在每年的冬日風塵仆仆,只為歸家。
只是,和我坐著飛機兩個半小時就從北京回到家不同,鵜鶘們的回家是一場長達 100 多天、4000 多公里的漫長旅途。2020 年的夏天,一位蒙古的生態學家 Nyambayar Batbayar 在蒙古哈拉烏斯湖國家公園,給兩只卷羽鵜鶘戴上了鳥類衛星追蹤器。追蹤器記錄了鵜鶘們在整個秋冬季節的行蹤,其中一只卷羽鵜鶘從九月開始啟程,跨越沙漠戈壁,于次年的 1 月到達了越冬地溫州灣。遷徙中的鵜鶘們在白天飛行,夜晚休憩,一天里平均要飛五到九個小時的時間。令人驚嘆的是,它們竟會在戈壁沙漠中停歇。衛星追蹤的數據顯示,有一個停歇點甚至是在沙漠公路的路中央。
在茫茫戈壁之中,鵜鶘們是否會回憶起去年冬日見過的海洋,回憶起海水浸沒腳蹼,沾濕羽毛的觸感?是遙遠的大海,在支撐著它渡過漫漫日夜的孤獨飛行嗎?也許是旅途太過漫長,目前記錄到的卷羽鵜鶘東部種群僅百余只,是卷羽鵜鶘三個種群中數量最少的種群。因其數量稀少,2021 年,卷羽鵜鶘被我國升級為“國家一級保護動物”。
查詢溫州灣的鳥類記錄,我才發現我與鵜鶘一直是鄰居。早在 2006 年,就有鳥友在溫州灣發現了卷羽鵜鶘。2011 年 12 月,鳥類調查人員在甌江入海口的靈昆島記錄到了 66 只卷羽鵜鶘,是當時已有記錄中的國內單筆數量最多的一次。2023 年 12 月 26 日,溫州大學張永普教授帶隊在溫州灣調查,記錄到了 81 只卷羽鵜鶘。
不僅僅是鵜鶘,溫州灣也是無數水鳥的家。根據《濕地公約》,只要滿足公約中九個標準中的一個就符合“國際重要濕地”,其中的標準六是“一片濕地經常為一種水鳥或水鳥亞種種群中 1% 的個體提供棲息地”。在溫州灣,就有 20 多種水鳥的種群數量超過了其全球數量的 1%:被列為極危的勺嘴鷸,1% 的種群數量約是 3 只,而溫州灣單次記錄過 8 只勺嘴鷸;被列為瀕危的黑臉琵鷺的 1% 是 70 只,而溫州灣曾單次記錄過 140 多只黑臉琵鷺……
我無法解釋為何恰好是溫州。但我知道,鳥類對棲息地的選擇是十分忠誠的,它認定了一片地方,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離開的。曦恒曾跟我講,有一只編號 189 的黑臉琵鷺,自 2012 年起,連續十多年風雨不動地在溫州灣越冬。據過去鳥類調查員的觀察,選擇位于溫州甌江口的靈昆東灘的鵜鶘,就只會在靈昆活動,而選擇龍灣區濱海的鵜鶘,也不會到靈昆去。
我猜想,在許多年以前,這些鳥類的祖先們,在漫長跋涉的旅途中,意外降落溫州地區,發現此處魚蝦鮮美,蘆葦蕩漾,便將此處選作越冬之地。正如我們的祖先,也是跋山涉水抵達這片水草豐茂之地,被眼前的美景所吸引,最終落地生根。我們和鳥兒們,都是在這片水土上長出來的“后人”。
這樣的想象讓我生出一種親近感。然而,當我們從堤壩上轉身準備返程時,我卻看到一絲異樣——這片共同的土地,正被重新塑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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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卷羽鵜鶘飛過頭頂,如同一架轟炸機 作者攝
02
離開的,留下的
鵜鶘飛遠,我們繼續駕車沿著溫州灣的堤壩行駛,電線鐵塔沿著水泥路延伸到路的盡頭,在地平線處看起來像是隊列飛行的候鳥。我這才有心思觀察周圍環境的變化:車窗外的土地被劃分為一個個水塘,其中一些已經排干水,露出龜裂的土壤。時不時從眼前閃過的,除了在葦叢間跳躍的小云雀,還有挖掘機和起重機的吊臂,以及散落的鋼筋水泥鑄件。車子壓過鋪在路中央的鐵板,發出“哐當”的巨響,一瞬間塵土飛揚。我不由心生困惑:為什么它們要在城市的邊緣求生?
我逐漸對灘涂這一生境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在持續的觀察中,我發現,不僅僅是溫州灣,我國乃至全球的灘涂生態系統都經歷著變化。50 年間,日本的濱海濕地消失了 40%,韓國消失了 60%,新加坡更是消失了 70% 以上,我國也有類似情況。
為什么灘涂會如此快速地消亡?借由一部名為《繡羅》的紀錄片,我在韓國西南海岸的一片灘涂上,找到了一些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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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允導演的紀錄片《繡羅》
在韓國西南部的全北特別自治道,亦有兩條河流——芒景江(??)、東津江(??)自東向西匯入黃海,它們攜帶的沉積物在河口孕育了面積巨大的灘涂,曾經這一片灘涂的面積相當于朝鮮半島全部灘涂的 10%。二十年前,每到春秋兩季,會有數十萬只候鳥在此地停歇,約 26—30 種鳥類的數量可以達到其種群的 1%。這片灘涂恰好位于東亞—澳大利西亞遷徙通道的關鍵走廊,幾乎是候鳥從越冬地北上至繁殖地的必經之路。再加上其灘面廣闊、潮道眾多,滋養了豐富的底棲生物,使它成為龐大的候鳥“食堂”。
然而,在 1991 年,韓國歷史上最大的國家項目在此開工,項目要在全北道群山市到扶安郡的西海岸,修筑一條 33.9km 的海堤,并計劃在圍起來的海域內開墾出 291 平方公里的新土地和 118 平方公里的淡水湖。這項國策被起名為“新萬金(???)”,即萬慶平原和金堤平原合起來的新土地。新萬金填海工程引起了當地市民的反對,四名神職人員從全羅北道的扶安郡三步一拜走到首爾,歷經 65 天、305 公里,以非暴力溝通的方式向掌權者表達市民的心聲。
為了拯救新萬金灘涂,2003 年,韓國當地市民自發成立了市民生態調查團,每月堅持在新萬金進行生態調查、撰寫報告。他們統計鳥類的數量、記錄瀕危物種的影像和叫聲,樹立圖騰柱以示他們的守候。從 2003 年起的十年間,調查小組觀察到 150 余種、超 25 萬只的鳥類,其中有 40 多種瀕危鳥類,包括大濱鷸、黑嘴鷗、黑臉琵鷺、紅頸濱鷸……候鳥遷徙如同接力賽跑,接力棒在一個個重要的海岸帶交接。而韓國新萬金填海工程政府環境影響報告中,只報告了 41 種、七千多只鳥類,并且只列了兩種受保護物種。
盡管如此,韓國新萬金海堤還是在 2006 年竣工,大堤合攏,成為了世界最長的海堤。雖然項目一開始承諾將 100% 的新土地用于農業開發,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工廠卻在此拔地而起。與此同時,由于海堤對潮汐的阻隔,海灣里的海水無法與大海連通,污染便在海灣內逐漸積累。
灘涂的魅力,在于潮汐與日月光輝的無窮變化。潮汐日復一日地拍打海岸,太陽與月亮升起又落下,而在這光與水的節律之下,生命在漫長的演化長河里形成了獨特的脈搏以適應海洋的呼吸。即使是平平無奇的濱螺,也會根據潮汐或日照,調節產卵的規律,從而讓自己的后代能夠在潮間更好地活下來,更不用說那些花上半年時間跨越山海的候鳥,不惜損失大半的體重,以換取更好的繁殖地或越冬地。
以《寂靜的春天》聞名的作者蕾切爾·卡遜本身是一位水生生物學家,她在《海洋的邊緣》一書中寫道:在海岸上沒有任何一個地方與其環境之間是單一的因果關系,每一個生物都由許多脈絡同它的世界關聯在一起,并由此編織成錯綜復雜的生命組織。
人類在海岸上的一舉一動,都和這片海岸的命運休戚相關,它不僅影響了礁石某個角落里的寄居蟹,也將影響大洋彼岸即將遷飛至此地的每一只水鳥。
被阻斷的海灣失去了潮起潮落的呼吸,灘面或是干涸,或是長期積水,原本高度依賴潮水變化的灘涂生靈只能在等待中死亡。韓國導演黃允花費了七年時間記錄新萬金灘涂的變化,在她的紀錄片電影《繡羅》中有一個鏡頭:一場大雨呼喚出了新萬金灘涂上數萬只螃蟹螺貝,它們以為是大海到來,紛紛從泥土里爬出來張大嘴巴等待,可直到雨停,海水都未如約而至,最終迎來的是一場集體死亡。
灘涂的污染影響了當地漁民往日賴以生存的生計,與此同時,候鳥也失去了它們原本的家園。科學研究發現,圍堤完成之后,候鳥的數量至少減少了 90%,2006—2008 年新萬金水鳥監測計劃(SSMP)記錄到約 137,000 只鳥的減少,其中 90,000 只是大濱鷸。
韓國市民要求打開防潮堤,讓海水重新擁抱新萬金的灘涂。最終,在 65% 的贊成之下,韓國政府同意每日兩次打開防潮堤。海水如同乳汁般滋養了干渴已久的土地,新的生機開始在這里出現。在群山市名為“繡羅(??)”的小漁村的盡頭,有一小片灘涂,市民生態調查團的吳東弼便也叫這片灘涂“繡羅”,其意為“絲綢上的錦繡”。雖然因缺少潮汐的撫摸,繡羅灘涂大部分轉為了鹽沼濕地,但生命仍然倔強地在此生活。黑嘴鷗、蠣鷸在工程車與美軍戰斗機的噪音下撫育著生命,在阿拉斯加和澳洲之間往返、一口氣可以飛上萬公里的“飛行冠軍”斑尾塍鷸在此中轉停歇……
為了吸引和振興新萬金的開發使用,2019 年,韓國政府決定在繡羅灘涂的附近修建新的民用機場(即“新萬金國際機場”)。2022 年,1,297 名公民對此計劃提起了訴訟。最終,2025 年的 9 月,首爾行政法院裁定“取消新萬金機場基本規劃”,繡羅灘涂這片最后的希望之地得以保存。
不僅僅是韓國的水鳥在消失,《世界自然保護聯盟對東亞及東南亞潮間帶棲息地,特別是黃海(含渤海)的狀況分析》(2012 年)的報告顯示,整個東亞—澳大利西亞遷飛路上的水鳥種群數量正在以每年 5%—9% 的速度銳減。韓國新萬金發生的變化,像一面鏡子,照見了溫州灣的過去與未來。
在溫州灣的幾次觀鳥,我常聽觀鳥前輩提起溫州灣曾經的盛況。曦恒告訴我,曾經卷羽鵜鶘最主要的越冬地其實是在甌江入海口的靈昆島,以前觀鳥者在靈昆島開車,搖下車窗十來米開外便是鵜鶘。白腰杓鷸、黑嘴鷗到來時通常數以千計。靈昆島曾經還是勺嘴鷸最北的越冬地。這種嘴巴形似湯匙的小鳥,是比大熊貓的瀕危等級還要高的物種,數據顯示,1976 年全球的勺嘴鷸有近 2500 對繁殖對(生物繁衍的基本單位,通常由一對雄性和雌性個體組成),而最新的野外種群評估認為勺嘴鷸的野外繁殖對不會超過 200 對。而當時在靈昆島越冬的勺嘴鷸,數量能達到八只。
2017 年初,曦恒第一次進入溫州灣時,鵜鶘們尚能在內塘停留,“以前好幾個水塘都是被鳥類鋪滿的”。這些大場面我已無緣看見。有多少已經離開,留下的還能存在多久?我無法給出答案,但我確信的是,灘涂是脆弱的,就像一座多米諾骨牌,稍一干擾都可能使鏈條斷裂。
今年夏天,鳥友林老師在溫州觀鳥群里發來一張龍港濱海的照片。龍港市位于溫州鰲江入海口畔,也擁有大片的濱海濕地。照片之中,干涸的土地喪失了植被的庇護,幾塊混凝土構件半埋在土中。林老師說,照片里的地方曾經誕生過中國鳥類新紀錄黑腰濱鷸。“且看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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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州灣的中華攀雀,這里的濕地也是許多林鳥的家園 作者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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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溫州灣可以看齊我國的五種??,圖為 2025 年冬天到來的赤頸?? 作者攝
03
看不見的“陷阱”
對于依賴灘涂作為越冬地或補給站的水鳥來說,致命的威脅除了腳下土地的喪失,還有空中“看不見”的陷阱。
在溫州灣觀鳥,時常能在灘涂上看見一排排用竹竿撐起的網,從近岸一側一直蔓延到大海的地平線處。這些網通常是水產養殖戶為了保護貝類蝦蟹而掛起的,類型五花八門,有較粗的綠色繩網,也有透明到幾乎看不清的霧網。大膽的普通鸕鶿和黑尾鷗常常在桿上站成齊刷刷的一列,像一群訓練有素的部隊。第一次在溫州灣觀鳥時,我就曾看見一只鷺掛在了海中的網上,尸體經海水與曝曬已經模糊不清了。但那時我只當是這只倒霉的鷺鷥不小心進了漁人的地盤而喪命網上,并沒有意識到這些網已經成為了新的死神之影。
2021 年,我結識了青年學者梁丹,當時他在普林斯頓大學開展博士后的研究,關注中國沿海鸻鷸種群數量下降的原因。他認為鸻鷸數量的喪失,并不能完全歸因于棲息地喪失,一些人為因素造成的直接死亡,可能也是把鳥類推向瀕臨“滅絕”的推手。2021 年春天,梁丹要沿著廣西防城港到遼寧丹東,在整個中國沿海的海岸線調查水鳥的情況,其中也會路過溫州。我報名了他的志愿者活動,雖然因為疫情的因素,沒能實地參與其中,但一直關注著他的研究進展。
當年三月,梁丹的團隊來到了溫州北部的樂清灣,在通往大海的灘涂地上,他們看到的不是密密麻麻的鳥群,而是密密麻麻的防鳥網。經過調查,梁丹發現,這些防鳥網與餐桌上的一道美食——蟶子有關。對于江浙的沿海居民來說,從小到大的餐桌上,蟶子是少不了的海鮮。據統計,中國是世界上最大的蟶子養殖國家,年產量達 80 萬噸左右,占全球總產量的 60%。由于野生蟶苗的逐漸消失,如今的蟶子養殖需要經歷一個育苗的環節——每年 11 月左右,蟶苗的養殖戶從育苗場買來蟶子幼體,將其灑在被分割成小塊的灘涂上,一直養到第二年的三四月份后,再將比指甲蓋略小的蟶苗收回,賣到其他沿海地區繼續培育到成體,再流下市場。浙江省和福建省是我國主要的蟶苗養殖省份,浙江沿海的寧波、臺州、溫州都有不少沿海村落以蟶苗養殖為生。
這和水鳥有什么關系呢?關鍵在于時間。下蟶苗的 11 月至次年三四月,恰好也是東亞—澳大利西亞遷飛區候鳥們來東南沿海越冬的季節。對人類來說都算美食的蟶子,在這些專食海鮮的水鳥面前,那堪比是天降佳肴,況且和野外覓食的難度比起來,到蟶田里用餐簡直毫不費工夫。可養殖戶們哪舍得辛辛苦苦種下的寶貝被鳥偷食,他們選擇最便宜易得的透明塑料網,用竹竿在灘涂上撐起成片的“鳥網森林”。透明鳥網難以看清,加上鸻鷸類的水鳥飛行速度較快,而且這些鳥類晚上也會隨著潮水活動,稍有不慎便可能誤入網中,不幸者就只能在網上掙扎至死。等到三四月蟶苗收獲以后,由于撤網的成本較大,許多養殖戶會直接把網留在灘涂上,等到六七月的臺風將它們帶走。因此,受難的不僅僅是越冬鳥類,從三月底到五月,遷徙路過此地的候鳥都可能因此喪命,再也無法抵達遠方的家園。
為了估計鳥網造成的鳥類死亡量,梁丹和志愿者們在樂清灣和福建的興化灣設置了調查樣帶,最終估計僅 2021 年的 4 月到 5 月,兩個地點就架設了 8 到 9 平米公里、將近 1200 個足球場大小的防鳥網,大約 1 萬 4 千只遷徙鸻鷸送命于此,包括黑尾塍鷸、紅腳鷸、翹嘴鷸、彎嘴濱鷸和尖尾濱鷸等。后來梁丹團隊用遙感影像和實地調查,在浙江和附近找到了至少 12 個類似樂清灣的架網地點,證明這并非個例。梁丹和團隊對所有 14 個地點造成的春季遷徙鸻鷸進行了系統評估,發現這些網可造成至少 3 萬只鳥類的死亡。這其中除了蟶子養殖,魚蝦蟹貝等各類水產養殖的農戶都有在水塘周邊架網防鳥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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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昆島附近的灘涂上立滿了養殖戶的網架 作者攝
除了養殖戶的防鳥網,他們還在山東的萊州灣、海南的鶯歌海鹽場和廣西山口紅樹林旁的鹽場發現了用于捕捉鸻鷸的霧網和拍網。除此之外,漁網的誤捕也在造成鸻鷸的死亡,他們在河北灤南和遼寧丹東的灘涂發現用于捕捉魚蝦的漁網也誤捕了水鳥。
通過從 2019 年到 2023 年的調查,梁丹團隊估計,每年有 47,870 只鸻鷸,在他們調查的 19 個海濱因為狩獵、漁網誤捕和養殖區防鳥網而喪命。其中,有 11 種鸻鷸的死亡量已經超過了它們在遷飛區總種群的 1%。
“看不見”的陷阱也不僅僅在海邊。一次過年,我隨父母回山里的老家看大戲,無聊之下便偷偷溜出去在村子里瞎逛,結果在路邊看到一戶人家用防鳥網將菜地圍起,網上掛著十幾只鳥類的尸體,其中一只甚至能看出是貓頭鷹。我去找父母商量,能否去找這戶人家讓他們拆了網。我爸很詫異:“鳥偷菜吃,不防鳥,人吃什么?”我媽則勸我:“都是一個村的人,別和人鬧矛盾了。”雖然我也能理解父母的立場,但一種難以名狀的傷感暗暗升起,人與人之間有許多無法心意相通的時刻。
我只好另想辦法。我把這件事告訴曦恒,他立刻回復讓我拍照留證,由他報告給農業部門,請專門的人上來處理。觀鳥久了,也常常會在鳥友群里看到有鳥友和我有類似的經歷,在農田山溝里發現鳥網。一些大膽的鳥友會直接動手拆了鳥網,也有人同我一樣膽怯猶豫。
這是一個兩難的問題,觀鳥者可憐鳥類的死亡,農戶保護自己的利益,天平兩端誰也沒有錯。我無權站在道德制高點指責農戶的行為,畢竟我也吃著他們養出來的蟶子和莊稼。但我們真的只能無力地注目死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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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一級保護動物黑臉琵鷺在溫州灣上空飛翔,灘涂上能看到各種養殖網 作者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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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共同的家園
2025 年的國慶長假,浙江的高溫遲遲無法結束,滾燙的熱氣與霧霾纏繞,彌漫在城市與鄉野的上空。我和家人一起去了趟海邊,但被灼熱的日頭步步逼退。曝曬之下,就連海蟑螂都選擇躲到礁石的陰影,或是泡在退潮后形成的小潟湖中。樹叢間的白頭鵯張著嘴,像狗一樣哈著熱氣。南方高溫不斷,北方秋雨連連,今年格外異常的氣候給氣候變化又添一筆證據。自然如同華容道般環環相扣,占用原生棲息地造起的高樓大廈和透支化石燃料的工廠,最終都會像一只蝴蝶扇起翅膀引發颶風,改變我們的生活。
高溫令我喪失了出門的欲望,直到曦恒忽然給我發來訊息:“去西太山觀猛嗎?”
我忽然意識到,我還可以去觀鳥。西太山,說來慚愧,在瑞安生活二十五年,我第一次知道這座山。它坐落在飛云江南畔,除了山下有一座白云寺別無其他。通往山頂的路還有一段未鋪水泥,只靠碎石勉強通行。站在山頂遠眺,飛云江自西向東蜿蜒盤繞,在蒼白的霧霾間涌向東海。
往年十月七八號應該到來的千猛日并未抵達,只有幾只鳳頭鷹在山下的高樓頂打架。“空軍”(觀鳥人黑話,指鳥況不佳,未見目標物種)之余,我問起曦恒觀鳥的機緣。十年前,他還只是拿著相機在家附近拍拍花草的攝影愛好者,一次朋友告訴他,附近的水庫有鴛鴦——詩詞書畫中常出現的美麗鳥兒,于是他跟著朋友去找鴛鴦,可找了一圈并沒有發現,他以為朋友是胡說的。誰知沒過多久,在附近一山之隔的另一個水庫,他竟然真的看到了鴛鴦。在一汪油潤的綠色緞帶上,鴛鴦像一艘小帆船,船頭紅色帶白色眼線,帆布橙黃。他后來才知道,他的家鄉是浙南地區已知最大的越冬地,鴛鴦們每年 11 月不遠千里從北方而來,一直待到次年 4 月才北上。
這一看便著了迷,他買了望遠鏡和騰龍的長焦鏡頭,一個全新的世界向他打開了大門,大山雀、紅嘴藍鵲、環頸雉……原來在他家旁邊居住著這么多漂亮的鄰居。他開始上網關注鳥類的資料,一次看到林業局發出的“溫州十大珍稀鳥類”,他感到驚訝:“居然這么漂亮,溫州還有這么多珍稀的鳥類。”他想認識照片的拍攝者,在微博上找了許久但無果,直到幾個月后看到溫州日報上野鳥會發布的“鳥類攝影”講座,他趕緊報名,終于認識了溫州觀鳥的前輩,加入了觀鳥群,“慢慢掉進了坑里”。
曦恒在單位上班,受限于家庭與工作,他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溫州度過,無法像自由職業的觀鳥者到處“推鳥”(觀鳥圈黑話,指專門為某些目標鳥種而去觀鳥)。但鳥仍然是他生命中不可剝離的存在。工作之余的午休時間或是周末,他會開著車在溫州一帶觀鳥。他的后備箱里長年放著長焦相機,望遠鏡則直接放在副駕的抽屜里。
2017 年起,他開通了個人公眾號“曦恒自然”,記錄他在溫州觀鳥的經歷。與一些關注明星物種的鳥類博主不同,他把目光投向了溫州的本土物種,雞年寫雉雞,春天寫溫州可見的“五虎將”(五種伯勞),冬天寫他在海邊追“漁翁”鸕鶿……讀他的記錄,我想起了英國的 J.A. 貝克。J.A. 貝克出生于埃塞克斯郡的小城鎮切姆斯福德,他的一生幾乎都沒有離開過英格蘭東南部這片低地。他在一家汽車公司做著普通的工作,但他生命里的大部分時刻都獻給了游隼在內的鳥兒。貝克在切姆斯福德的山丘里追逐游隼的痕跡,一字一句記錄下游隼的飛翔姿態,最終給我們留下了《游隼》一書。
曦恒還在微信上建立了“溫州觀鳥群”,用來共享鳥訊和自然相關話題的內容。“我就是看省里怎么搞,我也怎么搞。”他的理由很簡單,他想把一線城市的觀鳥氛圍帶到溫州。自 2022 年 3 月建群起,如今已有兩百多人。身為群主,群友們稱他為“一哥”,但他本人其實有些靦腆,一起觀鳥時他總是話少的那一個,常常安靜地坐在一旁或舉著望遠鏡,旁人提到他,他會在經常日曬而顯得峻黑的臉上,露出憨憨的笑容。
在記錄觀鳥經歷與運營社群的同時,曦恒還在自發地整理溫州地區的鳥類重要記錄。同樣是學習浙江省野鳥會的做法,但剛開始他沒有團隊,幾乎完全由一人承擔這項工作。他不厭其煩地收集溫州當地每一項重要鳥類記錄的發現者,發現時間地點甚至發現過程,并附上照片。這項工作,一開始以年為單位進行,到了 2023 年起,就變成了月更。2023 年,他還整理了溫州市的鳥類名錄,如今已經迭代到第三版。用他自己的說法,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
除了記錄,他在發聲。曦恒在浙江飛羽課堂擔任公益講師,四月的“愛鳥周”期間,他到校園、書店開展《溫州身邊的鳥類》等科普講座,給孩子們分享他在公園、田野、溪流、山林見到的鳥兒們:瑞安話里的“吃谷將兒”說的就是麻雀,在鄉下的夜晚會聽到的機關槍般的奇怪聲音,原來是夜鷹的啼鳴;還有浙江黃腹角雉的再發現、神話之鳥中華鳳頭燕鷗的保護故事……它還會把自己收集到的鳥類羽毛作為禮物送給提問的孩子們。
許多講座并非受邀而來,而是他主動聯系博物館或學校爭取的機會。這并不容易。“有些社區或學校,我主動去找他們,希望講一堂公益課或帶點觀鳥活動,他們會覺得我是不是抱著什么目的來的。”他說。但接力棒就是在無聲之中傳遞下去。有鳥友驅車一小時來聽他的課。一次講座上,一個初中女孩問溫州哪所中學有觀鳥社團,他回答:“只有溫州中學(溫州最好的高中)。”女孩想了想,說:“那我就考溫州中學。”
曦恒經常說,他這是“搶救性觀鳥”。2019 年,他和鳥友曾在瑞安的一個海島發現了一對中華鳳頭燕鷗,燕鷗夫婦已經下蛋了。中華鳳頭燕鷗被稱為“神話之鳥”,長期以來被認為已經滅絕,直到 2000年 夏天,在福建馬祖列島上被重新發現。如今經過保護,種群的數量得到了恢復,但全球仍只有 200 只左右。這對新發現的中華風頭燕鷗夫婦,是這座海島上的首次發現。為了保護鳥蛋,他們沒有對外公布消息。誰知,一個月后當曦恒再次上島觀察,鳥蛋已經被撿走了。“有些東西,說沒就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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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朋友們在溫州灣等待鵜鶘
個人的力量終究是有限的。想要逆轉自然走向衰退的命運,需要整個社會一起撬動命運的齒輪。改變并非沒有可能。曾經的填海造陸大國荷蘭,如今正在積極尋找與自然為鄰的辦法。氣候變化使荷蘭的河流徑流量增加,洪水頻發。于是,荷蘭人提出“與水共生(Building with nature)”的新理念,要把土地重新還給河流:
在洪德博什,常規的硬質堤壩被推倒,取而代之的是更自然的沙丘景觀;阿夫魯戴克大壩被開出 4 公里長的通道,供當地的兩種魚類洄游遷徙;艾默伊登附近的海峽,使用了一種源自海洋的防波堤——由海洋貝類和海底沉積物打碎后重鑄而成的,材料之間的裂縫為海洋生物提供了生存的空間;奈梅亨市修建輔助河道,為河水讓出城市空間;緊鄰首府阿姆斯特丹的馬克瓦爾墾區,政府放棄了原定的農業開發,將此地定為濕地生態系統保護區……
我不禁暢想:假如有一天,溫州灣也被劃定為了保護區,我們將會看到怎樣的場面呢?
我想起那個陰沉沉的冬日午后,我站在溫州灣的某條堤壩上,略帶冷意的海風吐露著咸濕的呼吸。灘涂上停歇著五只卷羽鵜鶘,其中兩只的喉囊已經變紅。它們在靜靜地等待春天的到來。它們會比人類更早地嗅到春的氣息,然后啟程,飛向遙遠的蒙古國,去孕育新的生命與希望。
一只白腹鷂從堤壩旁邊的蘆葦叢低空飛過,意外驚動了在海上漂浮著的鴨群。那一艘艘小帆船們突然揚帆起航,在海面激起一陣巨浪。人類至今無法完美地解釋鳥群的編隊飛行,物理學與生物學的未解之謎就藏在這成百上千的小黑點之間。生命是如此不同,但在土地與海洋統一的撫摸下,就變成了同一個。
灘涂上印著一只涉禽的腳印,雖然我沒有看到它,但憑借腳印我知道它曾在此駐足。腳印沿著灘涂蜿蜒至遠處,直到潮水用粗糲的手將腳印抹平。倘若不在意,時間會和這潮水一樣,從人類的生命里抹去許多存在。直到最后,地球上變得空空蕩蕩,獨剩我們人類在孤寂之中。
而我想要的,是共同的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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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腹鷂飛過溫州灣上空,黑色的小點是鳳頭潛鴨們 作者攝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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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A high risk of bird strikes': Airport on blighted Jamboree site halted,來源于網站:https://koreajoongangdaily.joins.com/news/2025-09-12/opinion/editorials/Court-scraps-Saemangeum-Airport-Plan-checking-a-rush-to-build-regional-hubs/2397093?utm_source=chatgpt.com
16. 黃允(音)導演,吳東弼、黃允、吳承俊主演,《繡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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