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科博士王揚穿越到南齊(479~502),不僅冒充當時頂級士族瑯琊王氏成功,還娶了皇帝蕭鸞的女兒……
這是近來火爆短劇《冒姓瑯琊》的故事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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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姓瑯琊》海報,屏風上詩歌與書法也“跟著”穿越
《冒姓瑯琊》根據網文《關于南朝貴公子是我冒充的這回事》改編,無論小說還是短劇,故事都建立在“王揚成功冒充瑯琊王氏”的核心設定上。
但,在王揚穿越回的南齊永明八年(公元490年),一個普通人要冒充瑯琊王氏、躋身士族高門——其難度,可能跟徒手登月一樣大。
壹
王揚一出場,就被懷疑是刺探軍情的細作而面臨被處死的絕境,于是他自稱瑯琊王氏保命。南郡(今湖北荊州)軍士因而不敢動他,好吃好喝伺著。
但現實里就沒這樣的好事了,你說你是瑯琊王氏?黃籍拿出來看看先。
黃籍是晉代南朝以黃紙書寫的戶籍,用于登記服役人口信息,內容遠比現代戶籍詳細。除了姓名、年齡、田產之外,還需登記祖先官爵、家族旁支、佃客數量等等。如果是瑯琊王氏,祖宗歷代都會在黃籍上標明得清清楚楚。而且黃籍由中央和地方雙重管理,如需修改須經“縣-郡-州-中央”層層審批,只賄賂地方官毫無用處。
因為士族享有世襲田產、免除徭役等多項特權,因此雖然困難,還是有不少人鋌而走險去篡改黃籍。永明八年時,齊武帝蕭賾已經推行了六年的“檢籍”政策,重點即是打擊“庶族篡改黃籍冒充士族”的行為。在嚴刑峻法下,篡改黃籍輕則充軍、重則處死。
即便王揚有大神通,能把從中央到地方的黃籍統統搞定,還有比黃籍更難過的王氏族譜這一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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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東臨沂王羲之故里 圖據:圖蟲
當時,朝廷設有專職譜官,掌管全國士族的“世系、官爵、姻親、遷徙”信息,形成《百家譜》等官方檔案,其中瑯琊王氏的譜系更是重中之重。瑯琊王氏自漢代王吉至東晉王導王羲之以來的四十余代世系,全部按“嫡庶分支、官爵變遷、婚嫁對象”逐一記錄在案,也就是連某一房某一支遷到哪里、哪一代官職低微沒出息這類細節,族譜統統有明確記錄。
像劇中王揚自稱是當朝散騎常侍王晏的子侄一輩,更是不可能以“旁支”“破落子弟“搪塞過關的。面對譜官,報不出祖宗八代的世系歸屬、遷徙紀錄,或是報出來的與譜官手中的材料不一致,分分鐘就會“領盒飯”。劇中王揚憑借對王羲之一支譜系的熟稔蒙混過關,現實里背得再熟也沒有用,家譜上沒你就是沒你。《南齊書·賈淵傳》記載,“荒傖人”王泰寶重金賄賂家譜學權威賈淵,想要把自己擠進瑯琊王氏的家譜里去,結果被告發,賈淵下獄差點就沒保住性命。
即便譜官睜只眼閉只眼,瑯琊王氏族中長老面對一個流落在外從天而降的“王氏子弟”,不僅懶得去查族譜,甚至都不用開口——只要一見面就知道是不是自己人。
貳
高門士族,對子弟從小就有嚴格的教育,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是長期熏陶的結果。是不是“自己人”,往往一目了然。
比如衣著,像劇中王揚連衣服材質是蠶絲還是仿蠶絲都分不大清楚,要冒充士族實在有些勉為其難。而且就算套上一身同樣的衣裝,領口何時該敞開、何時該收緊,衣帶在什么情況下向左還是向右,跪坐時衣服如何整理,其中的講究只有士族才清楚。
比如舉止。走路要“步履從容,不疾不徐”,舉杯需“手腕微抬,杯沿齊眉”——就算知道這些也沒有用,這些細節王家子弟從小就被家族長輩不斷糾正,早已形成了本能。外人即便知道想照貓畫虎,酒杯還沒舉到額前,手早就開始不自覺地發抖了。再一看走路的姿態,“跟大街上的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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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姓瑯琊》劇照
比如言談。金陵士族流行的是金陵雅言,即帶有洛陽口音又與當地方言(吳音)混合的口語。《世說新語·排調》記載,東晉王導為了拉攏南方本地士族,常常說吳語,結果被南渡士族恥笑,“王導的特長?會說本地吳語吧。”不在士族高門中長大、只會說本地方言的人,一開口就露餡。
而且口音只是其次,言談的內容更關鍵。魏晉以來崇尚玄學清談,王氏謝氏都是其中翹楚,家中子弟十余歲往往就已參與其中。要參與清談,對《易經》《老子》《莊子》這些典籍爛熟于心只是最基礎的條件,還要附帶了解當時流行的佛理如般若等,不然也會被視為不學無術。
比如才藝。琴棋書畫,士族子弟至少有一項要稱得上精通。王氏子弟六七歲開始練字,族中又有王羲之王獻之這樣的大家,光寫得漂亮和功力深厚是遠遠不夠的——要讓別人看了字能贊一句“克紹箕裘”“家學淵源”,而不是譏諷“邯鄲學步”“數典忘祖”。像劇中王揚這樣一手電腦打印仿古字,要是也能自詡“瑯琊王氏”,王羲之多半會氣到活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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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姓瑯琊》中的王揚字跡,“淚不干”正體應為“涙不乾”。
永明年間,齊竟陵王蕭子良幕中的“文學之士”——蕭衍、沈約、謝朓、王融、蕭琛、范云、任昉、陸倕八人被稱為“竟陵八友”,其中瑯琊王氏的王融十八歲就寫《曲水詩序》。座中清談的“永明體”,正是唐朝格律詩的前身。要具備類似的學養,不要說現代的博士生,就算是博士生導師也夠嗆。沉默也不管用:今天嗓子不舒服不想說話?那是撫琴一曲還是題詩一首?
王氏子弟到十二歲時,無論《論語》還是《離騷》、朝堂禮儀還是宴會規矩,都已在家族長輩的教導下習得有成。“瑯琊王氏”四個字,不僅僅代表一個大家族,更是經歷數百年刻在子弟骨子里的詩書氣質。這種氣質在士族眼里一目了然——如果看不出來,只因你本來就不是他們中的一員。
叁
即便王揚能解決戶籍族譜的問題,而王氏一門上下又忽然耳目失靈,要成功冒充瑯琊王氏,還要看陳郡謝氏、潁川庾氏這些士族答不答應。
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士族子弟,絕不是孤立的個體,而是盤根錯節的世家大族中的一分子。士族之所以能延續長存,婚姻及其造就的人脈圈層是最關鍵的保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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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王羲之為例的士族聯姻
魯迅在《且介亭雜文二集·文壇三戶》一文中提到《文選》,“我記得里面就有一篇彈文,所彈的乃是一個敗落的世家,把女兒嫁給了暴發而又冒充世家的滿家子。”
這篇文章是沈約的《奏彈王源》,起因是門第很高的東海(今山東郯城)王氏的后代王源,不顧門第的差距,竟把女兒嫁給社會地位甚低而相當有錢的滿家,到手一筆很厚的聘金(彩禮)。此事傳到沈約的耳朵里,他立即上了一篇彈劾的奏文,直接向皇帝打報告揭發此事,要求懲處王源建議免官,“置以明科,黜之流伍,使已污之族,永愧于昔辰,方媾之黨,革心于來日。”
古時婚姻講究“門當戶對”,南齊時“高門慎婚,婚者門第略相等”(王伊同《五朝門第》),否則就算是敗壞門風,會為士族和時人不齒。王源的祖上位高名顯,上溯七代是曹魏著名的司徒王朗,在《三國演義》被杜撰為遭諸葛亮詈罵而亡;王朗的兒子王肅是著名學者,王肅之子王愷是西晉外戚、晉武帝司馬炎的舅氏,以與石崇斗富而知名。祖上如此聲望,沒落的王源卻貪圖錢財要與寒門——有錢的寒門——滿氏聯姻,也就難怪沈約要義憤填膺了。而監察世族的婚姻,正是當時身為給事黃門侍郎兼御史中丞、吳興邑中正一職沈約的職責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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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金華的沈約雕像。圖據視覺中國
瑯琊王氏、陳郡謝氏、潁川庾氏這些士族世代聯姻,無論在政治上還是人脈上都早就構成了固定的圈層,你王揚即便自稱母親出自陳郡謝氏,其實在旁人眼里跟石頭里蹦出來的也沒什么兩樣——士族是小圈子的熟人社會,每個子弟從成長軌跡到親戚關系都是公開信息,一個外來人根本無法偽造完整的家族履歷。
在南齊都城建康,士族們低頭不見抬頭見,“去年你隨父去會稽拜訪謝太守,還記得他家的花園布局否”“你表兄在徐州任參軍,最近書信往來都說了些什么”……諸如此類的談話既公且私。在實行九品中正制、以出身做官而非后來實行科舉制、以考試做官的南齊,官吏的“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是一條鐵律,任何庶族要想提升階層、靠婚姻躋身士族,都會遭到士族的聯手抵制。
在劇中王揚這樣突然現身、熟人為零的情形下,就算瑯琊王氏一族全部失憶緘口不言,朝中的名門望族也會群起而攻之,將這個所有人都不認識還敢自充瑯琊王氏的陌生人繩之以法、以儆效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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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姓瑯琊》劇照
《冒姓瑯琊》中的王揚,以一己之力突破官方驗證、家族譜牒、文化浸潤、人脈網絡等重重障礙冒充成功,憑的不是金手指而是金舌頭:只要他一張嘴一開口一發言,受眾從無名軍士到名士重臣無不欣然以受,即便有一點點小質疑也會很快煙消云散。
是以無需偽造檔案譜牒、無需在意知識結構,更無需顧忌士族親緣,只要自稱瑯琊王氏,幾乎所有人都點頭。
這樣也好,不較真才能入戲。知道得太多,就無法享受穿越時空的爽感、隨意架空的任性和頭腦清空的愉悅了。
文/啟凌 編輯 蘇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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