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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寧
今年是世界電影誕生130周年、中國電影誕生120周年。在這個節點上映的《狂野時代》,是導演畢贛寫給電影的一封情書,影片斬獲第78屆戛納電影節特別獎。無疑,這是一部極其概念化的電影,前半部分冗長、晦澀、抽象,但隨著故事現實感的不斷強化,影片在后半部分漸入佳境、觸達人心。
畢贛努力調用了中外電影史、現當代歷史、精神分析學的種種知識,拍成了一部捍衛電影藝術本體的“論文電影”。影片將百年電影史與20世紀的歷史交織并進,以視覺、聽覺、嗅覺、味覺和觸覺五種感官為結構,構造了一則關于夢幻與欲望的感官史詩。
“迷魂者”的三重身體
《狂野時代》的一大賣點,是新晉金雞獎影帝易烊千璽在片中分飾五角。他飾演的“迷魂者”在漫長的一個世紀里如孤魂游蕩,不斷變換身份與樣貌,帶領觀眾進入一個個光怪陸離的狂野幻境。
其中讓我最感興趣的,是“迷魂者”這一角色所集合與指代的多重身體。
自電影誕生之日起,人們就對觀眾與電影機器、電影作品之間的奇妙互動著迷不已。例如,美國的電影理論家維維安·索布切克提出,觀影的魅力在于三種身體之間的交互——除了顯而易見的“觀眾身體”,還有銀幕上各類角色所代表的栩栩如生的“影像身體”,以及電影機器本身這個有生命、會呼吸的“電影身體”。
影片中的“迷魂者”,恰恰是這三種身體的合一。他既是“觀眾身體”,沉醉于影像幻夢,也是多元的“影像身體”,在不同時代的演繹著不同的角色。更重要的是,他還是電影這一“第七藝術”的擬人化呈現。在我看來,《狂野時代》最重要的影史意義,是將攝影機、放映機、膠卷和銀幕等構成的“電影身體”加以擬人化。我們似乎還是第一次在大銀幕上看到,電影以這種方式被賦予沉重的肉身,獲得了具象的生命。
夢境的巧妙銜接
影片中,作為無夢時代的追夢人,“迷魂者”是脆弱、固執、危險的異類,是需要被追捕與規訓的怪物。與“迷魂者”相對應的,是舒淇飾演的“大她者”角色。“大她者”這個名字,直接取自精神分析學家拉康所發明的晦澀而抽象的術語“大他者”。簡單來說,“大他者”是一種象征秩序,是先于個體存在的意義之網。影片巧妙地將“大她者”與“迷魂者”塑造為類母子關系,正是因為母親是每個人最早遭遇的“大她者”。如果說“大她者”代表著理性與秩序,那么“迷魂者”就是非理性與本能的化身。
影片通過各種意識流書寫,通過洞穴、鏡子、車窗、畫框、幕布、浮萍等符號,不厭其煩地詮釋著電影藝術的奧秘:觀眾觀影如同夢游,在交錯的目光中既凝視他人也反觀自我,在認同影像的過程中認識自己。
在揭示電影奧秘的同時,影片也強調了夢境對人類的重要性。造夢與入夢,既是對現實中被壓抑欲望的滿足,也是對現實的逃離與抵抗。《狂野時代》不斷地調動各種感官體驗,就是要用感性、欲望、本能去挑戰現實的理性、規則、秩序。這一點在第二個段落中表現得尤為突出:擁有天籟之音的“迷魂者”化身為欲望本身,引誘著長官(趙又廷飾)等人投身于一場充滿危險與快感的緝捕游戲。
有趣的是,影片不僅在每個篇章內部和整部影片形成了首尾呼應的結構,甚至在各個篇章之間也形成了夢境邏輯上的巧妙銜接。“迷魂者”在第一個夢境中目睹自己的丑陋,轉而在第二個夢中化身美少年;美少年因身陷險境,轉而在第三個夢境中變為泯然眾人的還俗小僧;還俗小僧身負弒父苦果,進而在第四個夢境中成為“父親”;“父親”擅長欺騙與投機,在最后一個夢境中,卻成為熱烈而真誠的少年。
不過需要看到的是,《狂野時代》歌頌夢境、感性、欲望的重要性,但這種歌頌卻是用極其理性、抽象的方式去呈現的。影片像是一篇由“大她者”等概念堆砌而成的佶屈聱牙的學術論文。藝術可以含混,但藝術的含混是一種詩性的修辭,而非概念的演繹,所以用理念去歌頌感性,或許是這部電影內在矛盾之所在。
電影史與中國史交織
與畢贛前作《路邊野餐》《地球最后的夜晚》強調個人記憶與地域風情不同,《狂野時代》多了歷史的維度,將“迷魂者”拋入了20世紀的歷史洪流。影片試圖濃縮電影發展史,也濃縮現當代中國歷史。
片中,從默片、黑色電影、諜戰片、詩電影、家庭倫理片、青春片、犯罪片等樣式到盧米埃爾、塔可夫斯基等導演,從表現主義、現實主義、浪漫主義等風格到意識流、寓言等手法,影史彩蛋遍布全片,處處都是“知識點”。這讓該片像極了一座后電影時代的電影藝術博物館。然而,這種對電影史的致敬,在某種程度上成了一種知識的“炫耀”。對于熟悉影史的影迷,觀影或許是一場酣暢淋漓的破譯游戲;但對于普通觀眾,這些“知識點”便構成了一道難以逾越的圍墻。
影片對于20世紀中國歷史的觀照,體現出導演的野心。“迷魂者”是踽踽獨行的歷史幽靈:他是世紀初的怪物,是被緝捕的革命者,是自食苦果的弒父者,是狡黠的投機者,是世紀末的孤勇者。這種對于百年歷史中某些關鍵精神癥候的切片式診斷,構成了一種歷史的提喻。這使得《狂野時代》不僅僅是個人幻夢的詩篇,更是一首關于民族、關于集體記憶的變奏曲。
只不過,影片的宏大敘事被埋藏在私人化的感官迷宮里,對觀眾而言,片中大量影影綽綽的隱喻與寓言,像是一場沒有盡頭的解謎游戲。直到最后兩段講述小人物情感時,影片才顯得生動具體起來。或許,對于畢贛而言,小鎮青年與凱里浪漫故事,才是他駕輕就熟的創作舒適區。
讓電影“化身為人”
片中,“迷魂者”的怪物造型,明顯致敬了弗蘭肯斯坦制造的科學怪人、雨果筆下的卡西莫多等經典藝術形象。但更重要的是,他揭示了電影藝術的本質——電影是帶給人們震驚體驗的“科學怪物”。
《狂野時代》生動描畫了電影的“生命史”,呈現了電影機器的肉身化過程。在第一個篇章中,“迷魂者”還是半人半機器的怪物形態,隨著故事的推進,他不斷經歷生死輪回,慢慢發展出視覺、聽覺、味覺、嗅覺與觸覺,也逐漸擁有了愉悅、恐懼、悲痛與感傷等豐富情感,甚至生發出永恒的純粹之愛。最終,電影化身為人,擁有了完整的生命經驗。
有趣的是,影片將電影生命完滿的時刻定在世紀之交。在夜訪吸血鬼的段落中,人們在《水澆園丁》等早期電影的幕布前聚攏駐足又作鳥獸散。盛大的狂歡只為襯托清晨時刻愛人的訣別。這仿佛要再一次論證,電影是20世紀的藝術。
影片的結局,“迷魂者”的身體被浸入盛滿液體的巨大容器中,似乎是一個重回子宮的隱喻,這也應和了影片的英文片名“Resurrection”(重生)。末尾,銀幕上散場的觀眾與銀幕外的觀眾遙相呼應,蠟燭慢慢燃盡,別有一種難以言表的悵惘與感傷。
不過,如果將電影視為諸多視聽內容中的一種,而非一種膠片和影院的藝術,電影的未來仍有無限可能。因此,我更愿意將“迷魂者”融入液體的片段解讀為電影的“去肉身化”時刻。電影融入了無遠弗屆的數字之海,“向死而生”,擁有了無盡的虛擬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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